“不行。” 紅狐換了一副麵孔,麵帶狠辣地說,“全通城您想要誰的手指頭都隨您的便,唯獨王港生的不成。他身上的每一個物件都已經在晚輩這裏上了保,您的手下可碰不得。“ 說罷,原本清秀白皙的臉孔上青筋暴起,眼裏閃著攝人紅光,顯得猙獰異常。
四叔見狀連忙暗中攢住金絲網,以防他再度啟用異心術變成難以招架的巨獸。
誰知紅狐卻好像小孩子鬧著玩一樣,瞬即臉色一變,又回轉成那個最最溫文爾雅的少年。他笑著微做一揖道:“四叔,您要信物。那不如晚輩送您一樣更高級,更有趣的物事。“
美人
通城唯一的,也是最最小資產階級的西餐廳羅浮宮坐落於老城區熱鬧但卻並不招搖的仁愛路上。就好像它那些自以為卓爾不凡,鶴立雞群的常客們,不屑於與繁華街道上的那些點心鋪子、餛飩店為伍。
禮拜天中午,開發區項目負責人趙輝球卡著點臨幸了羅浮宮。
趙主任人到中年可以說是事業順遂,意氣風發。遺憾之事有二:一是謝頂,一是悍妻。趙輝球與妻子麗娜識於微時。彼時他還是個兩袖清風的技術員,而麗娜則是風光無限的模範工人加廠花。兩人的結合令無數男青年扼腕“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婚後十餘載,趙輝球仕途得意,反而開始哀歎發妻粗俗不堪。好像他自己才是那朵鮮花,一不小心地插錯了地方。
這天早上,羅浮宮的服務員小朱不知吃錯了什麽,突然上吐下瀉。表妹明珠臨時頂替。氣急敗壞的羅浮宮經理,見到表妹本人時立即氣就消了大半。這明珠身材高挑纖細,臉蛋白皙秀美,一雙春水般的美目微微上挑。她不看你則罷,看你一眼便好像要把魂魄都勾了去。更令經理稱奇的是,這俊俏姑娘倒並不是個“繡花枕頭稻草包”。短短半小時的培訓之後,她迅速記住了菜單和種種西餐禮儀以及操作規範。動作麻利地好像已經有了幾個星期工齡的熟練工。
當臨時服務員明珠拿著點菜單笑意盈盈地站在趙輝球麵前的時候,仿佛一道陽光直照進了趙主任的心裏。這縷陽光好像一隻善解人意的纖纖玉手,將他渾身十萬八千個毛孔都捋的無比安順舒坦。人一旦舒坦了,就未免輕飄飄起來。明珠端來點心和咖啡的時候,趙主任看兩旁沒人,在明珠的小手上偷偷摸了一把。明珠非但沒有動氣,還拿明晃晃的眼睛直直的瞅住他,好像趙主任微禿的腦門是天底下頂有趣的東西,小嘴微微張合念念有詞。
輕飄飄的趙主任連咖啡都沒顧得上喝,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和明珠雙雙走出了羅浮宮。偏偏經理在他們走遠才猛然醒過來似的拍了把大腿:新來的小姑娘怎麽就這樣跑掉了?
趙主任和明珠在周日下午明媚的陽光裏走了約莫一站路,來到空空蕩蕩的市政府辦公大樓。明珠好像在這裏上班一樣,輕車熟路、極輕快地上了三樓,徑直走到走廊最後一間左手的辦公室。趙輝球笑眯眯地掏出鑰匙,笑眯眯地打開門,又笑眯眯地看著明珠一屁股坐上他的辦公桌。自己則像個做客的客人一樣拘束地在一旁站著。
明珠毫不客氣地在趙輝球的桌上翻來翻去,最終右手第一個抽屜裏的一份紅色文件夾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抽出兩份標題分別為“開發區五年發展計劃書”和“開發區招商草案”的文檔,聚精會神的閱讀起來。她閱讀的速度很快,不到十分鍾就從頭到尾消化了每份均有二十來頁的文件。
將辦公桌上的一切歸位後,明珠彈了彈趙主任明晃晃的腦門,說,“老趙,謝謝啦。不送!”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市政府辦公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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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暗紅披風的紅狐在鍾秀山後山的老地方約見了三娘。他遞給三娘一份沉甸甸的手抄文稿,題為“招商草案”,密密麻麻的藍色鋼筆,字跡娟秀整潔。
“好一個過目不忘!”三娘由衷地讚歎。粗粗過目之後,將目光投向了臉色青一陣紫一陣的紅狐。
“阿默,你是又用了攝心術了?” 三娘語氣略帶責備,“你師傅不是禁止使用了嗎。。。”
“別提師傅!這還不是你們逼的?” 阿默一反常態,沒好氣的頂撞三娘。他因為使用了這邪門法術,這會兒胸中正翻江倒海,好像有隻小獸在橫衝直撞想要破出枷鎖。再聯想到白天被趙輝球占便宜在手上摸的那麽一下,真是恨不得立時把那姓趙的拖來斷其雙手,以解心頭之恨。
難受極了,恍恍惚惚中,腦海裏浮現出幼時記憶裏母親絕美而又慈愛的麵容。
“三娘,你給我講講阿媽吧。你們不是極好的姐妹?”
“唔,是啊。。。好多年了,誰能想到,我們不同族,竟能成了知己。” 三娘見阿默這副模樣不忍心拒絕,就索性提起了塵封往事。“你阿媽是那一代狐族裏麵最聰明伶俐的一個。可是她也是最調皮搗蛋的那一個。你師傅天資高,練功勤快,又很聽話,結果就經常被你阿媽捉弄欺負。而我呢,是天分最差的,常常被族人們嘲笑,可你阿媽偏偏就是最維護我。” 講到這裏,三娘嘴角掛上了一抹笑意。
“那我阿爸呢?師傅說我沒有父親。他都騙了我這些年了。”阿默眼裏有幽怨之意。
小狐狸觸動了三娘心裏的柔軟,她輕歎了口氣道,“你怎麽會沒有父親呢。他很好,和你母親也相稱。更多的我發過誓沒法跟你細說。隻是,這攝心術,就是因為他而禁用的。”
阿默知道三娘的脾氣,再追問下去也是無濟於事。
“那好。請三娘將文稿交給四叔。告訴他,既然收了我的信物,就要滿足我兩個要求:第一,今後我要加入他的常務理事會。第二,叫祝鴻升帶我去參觀火藥工廠。”
學藝
港生過年後就滿虛歲十七歲了,當他在蘆葦蕩和陳默、燕燕訴說他的老板夢時,是懷揣著少年人滿腔的熱血和熱忱的。和他同齡的人考慮的往往是升學、進工廠,或者是機關。可是“混世小魔王”長成了大魔王,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像尋常人家孩子一樣被學校和政府機構那種地方束縛的。
顧林芝嘴上不說,心尖上的那塊肉就是這個小兒子。可是偏偏港生就是不給她安心,先是和漁家女燕燕傳了一波緋聞,鬧了個雞飛狗跳,讓她至今仍心有餘悸。而如今讓她不得安身的就是這個考學的事。家裏六個子女,兩個大學畢業,兩個因為曆史原因沒大學念,可是也進了工廠當了技術員。如今有條件上大學了,比港生大兩歲的姐姐新巧剛剛考進了師範。可是港生這個小祖宗說是不想念了!
“反正考了也考不上,不如出去闖蕩社會!“ 港生在飯桌上大言不慚地對父母宣誓。
“老王,你倒是想個招兒啊。“ 林芝晚上在被窩裏跟王建安悉悉索索地咬耳朵。
乏得不行的王建安給老婆吃了顆定心丸,“怕什麽,小畜生隻要還姓王,就得給我把大學給念了。再不濟,不是還有那什麽電視大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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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生才不管什麽正規大學、野雞大學呢。他真正感興趣的是王建安這些年來結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們。
上海名牌大學畢業生,前地下黨員,現機床廠廠長王建安同誌,平生最愛的除了老婆林芝,就屬交友了。雖然顧林芝頗有些“不娶漁家女“ 之類的等級觀念,王建安卻自幼在教會學校的洋派作風影響下,信奉自由和平等。所以他的朋友圈,既有市秘書長陸堯這樣的政界要員,也有路口賣黃橋燒餅老劉這樣有一技之長的平頭老百姓。王建安的新朋友是成衣店老板吳天明。
吳天明其人,長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揚,卻是個自學成才的天才。他十二歲就在裁縫店當學徒。出師以後,自己開了間麻雀鋪子。光顧的都是圖方便便宜的街坊大娘,沒有多少油水。一般人也許覺得有間鋪子,有生意上門就不錯了。可吳天明不是一般的裁縫。他是個有腦子,且善用腦子的裁縫。平時哪怕是做件最普通的裙子,他都會注意觀察,女人們哪裏寬,哪裏窄,哪裏放一點穿著舒服好幹活,那裏卻放不得不然就沒了女人味。他又專門針對不同的身形設計了些款式花樣,先做了成品出來放在店門口。有主顧感興趣,他就按照既定的款式給量身定做。久而久之,吳天明就在他的小筆記本上積累了一個“數據庫”。一天統計學也沒念過的吳天明,根據他的“數據庫” 知道那種花式搭配那種款式最受歡迎,並根據銷售量推算出多久該進貨,一次該進多少貨。這就無形中優化了周期,縮減了成本。漸漸地,吳天明的鋪麵越做越大。索性在鍾秀山附近開了間規模不大的製衣廠,專門生產自己的品牌“舞衣”,取其諧音“吳衣”。
港生覺得自己和吳老板特別投緣。
“阿默,真正有本事的人,就要像吳老板這樣,自己闖出一片天來。” 港生在課間和陳默感慨。
陳默拿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眼神看著他,心裏卻暗自哀歎:港生啊港生,拜托你就安生點別折騰了。為了你的一根手指頭,害得我差點搭上了半條命,還出賣色相!
怕什麽來什麽。
港生天天下課就往鍾秀山腳下的“舞衣”跑。有時候吳天明在廠子裏,他們一老一少就吹吹生意經。大多數時候吳天明在外麵進貨,應酬,港生就自己在廠子裏轉悠。他幫會計老周核對賬簿,清點存貨。幫生產線上的女工們檢查成品,修理縫紉機。幫後勤打掃倉庫,端茶送水。時間久了,廠子裏的人都對這個勤快好學長得也標致的小夥子產生了好感。年輕女工們還紮堆開他的玩笑,說是港生被她們的廠花迷住了,要做“舞衣”的女婿嘞。
隻有港生自己才清楚,他體內熊熊燃燒的那團火。從前,他對讀書沒興趣,就把能量釋放在逃課打架惡作劇上。可是當他和吳天明攀談時,當他在“舞衣”揮灑汗水時,他的小宇宙仿佛被點燃了,所有的能量找到了出口。在這股強大熱情的支撐下,他什麽都願意鑽研,幹什麽都不嫌髒,不嫌累,不計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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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港生清點倉庫,不知不覺中天色就暗了。港生饑腸轆轆,想到陳默的四合院離“舞衣”不遠,就決定不請自到去蹭頓晚飯。
港生忙著在工廠裏打點的時候,紅狐正守在四合院後麵的那片樹林裏。
天色漸晚,一群野鵝降落在林中的小水塘裏。他悄然無息地趴在草叢裏耐心埋伏著,等候一個最佳時機。終於,一隻羽毛顏色尚淺的剛成年小鵝向岸上走去,對身邊的殺機毫無察覺。說時遲,那時快,火紅色的狐狸像一陣疾風似的竄了出來。受驚的鵝群四散而逃。就在小鵝起飛的那一刹,狐狸飛身躍起,將他一口叼住。
自從上次被師傅撞破之後,阿默已經很久沒動過野味了。理智告訴他,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要戒掉一切獸性,包括飲食習慣。可是人類的那些煮過之後淡而無味的所謂食物,實在是難以下咽啊。一隻好好的雞,被扒了毛,放了血,去了骨,再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拿醬油麻油諸如此類的調味料醃製過,再放在火上把最後一點腥氣都去的一幹二淨。這樣做出來的東西,還能稱之為“雞” 嗎?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當港生推開四合院門時,紅狐正在裏屋和一隻野鵝,一隻兔子進行餐前遊戲,玩的正酣。
他迅速化回人形,卻沒成想叫那兔子找著機會逃到了院子裏。
“阿默,你還養寵物!好可愛。” 港生兩眼放光。 林芝不許孩子們養寵物,所以他看到小動物總是有點愛心泛濫。
“哦,可愛嗎?” 可憐的兔子看見陳默逼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索性兩腿一蹬,暈死了過去。陳默從地上一把拎起兔子的耳朵,遞給港生。誰知那兔子竟是裝死,待港生摸了兩把之後,趁一個不注意,箭也似地竄出了院門。陳默眼睜睜看著他的晚餐就這樣跑了,心情一下子不那麽美麗了。
怎知港生還不知好歹地問,“阿默,你吃完飯了嗎?給我弄點兒吃的唄。”
見陳默悶聲不語,似麵有慍色。港生索性攬住他的肩頭撒起嬌來:“哎呦,你今天累啦?我真的餓死了,你就賞點兒剩飯吧。要不,我明兒買隻兔子賠你?”
陳默一肚子氣沒處撒。隻得拉著臉,悻悻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端了一碗陽春麵出來。港生一看,正經是一碗清清爽爽的素麵。湯裏飄著幾片蔥花,連半點肉末葷腥都沒有。心想:他果然沒人疼,下次來不能空著手,一定要把林芝熏好的香腸帶幾節過來請他嚐嚐。想到這裏,港生大口大口地把麵吃完,擦了把嘴就告辭了。
臨到門口,港生想起了什麽,“禮拜六,江邊老地方,我有最新情報給你和燕燕。”
拆遷
黃昏江邊的蘆葦蕩,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好像一幀美好的明信片。
“燕燕,我查清楚了。你家拆遷以後換的新房就在新城區裏。和我家那片小區很近的。” 港生迫不及待地像燕燕和陳默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哦,我知道了。” 燕燕平靜的回答。她臉上有一絲疲倦,似乎對這個消息並不大在意。
港生有點好奇地打量著燕燕,試探著說,“其實,拆遷也許並不像你想的那麽糟糕。你看,新城區環境很漂亮的,每天都有環衛工人打掃。小區門口就有四路,六路,十二路車站。走五分鍾就是菜市場和小超市。做什麽都很方便。再說,以後我們就離得更近了。。。”
“不好!” 燕燕突然打斷了港生。
“我覺得拆遷一點都不好!新城區是漂亮幹淨,房子也新也大,我現在又窮又舊的家確實不能比。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家現在屋前屋後都種著東西。門前的辣椒、番茄,屋後的絲瓜、冬瓜、豆角、冬青菜。這些東西都是寶貝。平時屋裏用的,鍋裏煮的,能幫襯不少。再加上就住在江近,我還能踩點文蛤去集市上賣。一旦拆遷了,住進了樓房,沒了地離江邊也遠了,這些寶貝就都沒有了。以後,吃的用的,都隻能用來鈔票換了!”
燕燕說到動情的地方,一滴淚珠忍不住從她美麗的麵龐滾落了下來。
陳默看著麵前流淚的女孩,不禁想到了在“五年規劃書”裏讀到的與鍾秀山相關的內容。不久的將來,自己族人數百年來賴以生存的林子將不複存在。而他們,又將“拆遷”去何處呢?心中生出悲戚,他情不自禁地用指背輕輕掠過燕燕的麵頰,幫她把淚水拭去。
陳默的這個無心之舉,嚇了燕燕一跳。
而港生在反應了幾秒鍾之後,一把抓住陳默的手腕,語氣有些生硬地問,“你這是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