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思考
反者，動之道
我在醫學遺傳係做生物統計的研究工作。係裏組織大家出去retreat登山，一個大佬介紹我認識他的三年級博士生，讓我跟她聊聊，以後好指導她做點生物信息的分析。這個博士生是個歐裔大美女，看上去是個傻白甜：沒有去過中國，卻對中國人民的生活環境非常同情。她很小心的問我：“聽別的中國人說中國的係統，有點像奴隸製？所以大家都往外麵跑？”我心裏想，這麽看不起我們啊？是哪個中國人這麽喜歡給自己的係統貼標簽，貼了後還跟老外說啊？！這個美女博士生，也是“too simple，naïve，就把中國係統當了奴隸製！”好吧，登山反正沒事，跟你侃一侃。
我這個人，“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所以幹脆先來一棒子震撼的：“其實奴隸們在奴隸製裏麵過的本來挺好。是當別人告訴你，你身處奴隸製，問題才來了。另外，退一步說，很多在‘民主製’生活的人，沒有體驗過奴隸製，所以也不知道奴隸製其實也有好的一麵。”
她：“come on！那你覺得大家都suffer，還不知道，是好事情？太不道德了吧？！再說，奴隸製有啥好的？”
我：“舉個例子：比方說你吧，現在就在醫學院讀博士，可能覺得很好。但是如果你知道了數學，統計係的博士是怎麽學習和做科研的，你就會覺得你在奴隸製裏麵，很不開心。不過如果你真的去了數學或統計係，你可能會懷念醫學院的一些其他的東西，覺得奴隸製也有其好處。”
她：“不會吧，你真是腦洞大開啊。我們這裏怎麽是奴隸製啦？”
我：“三個方麵：（1）你的科研方向是自己決定的嗎？還是得跟著老板？（2）你的科研成果的知識產權歸誰？（3）你畢業後找工作，多大程度上取決於老板對你的滿意程度？這樣吧，我們一個一個的談，先說科研方向。”
她：“方向一般都是要跟著老板走啊。我自己想的方向，不一定行啊。沒有老板引路，實驗不一定能出結果，即使有結果，沒有老板對這個領域的洞察力，寫作能力，和關係網，寫的文章也不容易發大的期刊啊。”
我：“你怎麽知道自己肯定不行，要依賴老板呢？數學係和統計係理論方向的博士生學生，都是自己選題，導師隻是給一個大的方向。學生自己寫文章，導師會大致建議投什麽期刊，但是基本上讓學生自己寫。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有困難，但是畢業後大家的獨立性都很強。很多人博士畢業馬上就做助理教授的，也幹的風生水起的。他們裏麵有不少是做生物統計的，跟我們醫學院出來的，做了N年博士後的人競爭基金和項目，也不落下風的。”
她：“哇，聽上去不錯啊。自己想做啥就做啥，還把獨立性培養出來了。還真是挺誘人的一個環境。但是在醫學院，所有實驗器材和試劑都是老板提供的。如果我做老板不感興趣的課題，老板有沒有經費支持呢？除了實驗費用以外，我的工資（stipend）也是老板用他申請來的經費支付的。就算他有這麽慷慨，支持我做我自己感興趣的課題，而不做他的項目；沒有成果給他的項目結題，以後他怎麽renew經費呢？”
我：“數學係統計係的科研，不需要“動手”做濕實驗，有一台電腦就開心了：公式自己推，數據網上找，完全不依賴於導師的支持。學生在實驗室電腦跟前坐一天，導師都不會知道她在幹什麽。（不像醫學院，老板看看你買的試劑就大概知道你幹啥了。）所以客觀上不受導師限製和強力支持。導師大致認可，學生就可以自己去做了。”
她：“有意思，我們這裏買試劑都要老板簽字報銷的。。。那他們的拿了老板的工資，不給老板幹活，也有點不夠意思吧？”
我：“確實數學統計係的學生做啥也不能完全不跟導師打招呼。畢竟人家把你招進來，也得尊重一下嘛。但是工資問題，並不是主要的。在數學統計係，很多導師根本沒有經費，沒錢給學生發工資。”
她：“數學統計學生沒工資？都是自費的？我以前怎麽不知道啊？！”
我：“數學統計的學生大多數都有助教（Teaching Assistant，TA）的崗位，學校的TA funding付工資。他們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是學校各個係都需要數學和統計的課，現在所謂數據科學（data science）又火，因此有大量的課可以教。所以才有足夠的TA 位置來支持整個係統。在這個係統下，學生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對應的，醫學院大家依賴老板發錢。最近你知道的，MIT的大佬Sabatini因為醜聞下課，他手下30個團隊成員都嗷嗷待哺，等著學校安排下一個老板；學校開掉Sabatini的聲明，都不能忘記給這些人吃定心丸。如果在數學統計，自己做自己的助教，換個可以問問題的導師而已；根本不是一個議題。”
她：“哦，我明白了，難怪數學統計係轉導師那麽容易，因為沒有老板付錢的問題。我們這裏，轉導師還要考慮下一個老板的經費和科研方向的問題。我有點兒明白你說的奴隸製的問題了。統計係的學生財政上獨立，不依附於老板。所以學術選題上也獨立啊！真好！”
我：“是的，不過注意在數學統計一般叫導師，老板是醫學院用的更多的詞匯。”
她：“OK。剛才你還說了學術成果歸誰的問題，是什麽意思？”
我：“你現在做的項目，如果得了諾貝爾獎，誰去領？”
她：“當然是老板，他是PI啊。”
我：“是的，在我們醫學院有個係統叫‘PI = Principal Investigator’，在數學和統計的理論專業，這個概念基本不存在。純數學專業的，學生寫文章都常常不帶導師名字的。如果得了菲爾茲獎，自然是誰做的誰得。另外，我們這裏有‘senior author’這個概念，知識產權自動歸導師。他們沒有這個說法，導師和學生一起做的，就共享成果。”
她：“我暈，還能這樣？”
我：“是的，所以醫學院的博士和博士後階段，更多的是一個所謂的‘training’的過程。而數學統計的博士生，是training + research兼顧。博士期間做的東西，也是屬於自己的。”
她：“看上去真的不錯啊！不過有個問題：學生自己寫文章不帶老板，那老板自己的科研工作怎麽進行呢？”
我：“數學專業，很多導師自己從事跟學生不一樣的研究，一個人發文章。統計專業，很多導師做第二作者（而不是最後一個作者）就可以了。有時候，導師自己的最心愛的研究，是他們自己琢磨了N年的幾個定理什麽的，學生水平不夠根本幫不上忙。很多就自己做了，基本不依賴學生幹活。”
她：“嗯，跟數學統計比，看上去我們醫學院還真有點你說的奴隸製的意思啊。。。那第三個呢？他們找工作不需要老板推薦信？”
我：“還是要的。但是他們畢業後，大多數人去工業界或者政府機構，做博士後或者找教職的比例不是很高。工業界的工作，對推薦信看的不那麽重，而且招聘經理一般根本不知道你的導師是何許人也。所以學生找工作不是很依賴導師的推薦信和人脈。”
她：“你說的三個方麵的確很不錯啊！難怪我認識的學數學的晚上不加班加點，過的優哉遊哉的。我們都工作很辛苦，實驗結果還不見得好。鬱悶啊。昨天我師兄還在抱怨老板瞎指揮，也不知道我的項目後麵他會怎麽安排。雖然我跟老板關係很好，我也挺擔心以後有沒有好的文章，能不能找到一流的實驗室做博後，以後再找到教職。”
她繼續說：“但是仔細想想，都不能怪我的老板。第一，你自己也是生物醫學專業的PI，應該知道老板拿基金不容易，你的經費，能讓學生隨便折騰你不感興趣的課題嗎？這跟數學統計以助教（TA）崗位為主沒法比。第二，我們專業，一直就是有‘senior author’這個製度。老板也是做學生過來的，我們也不能就不要它呀。第三，我們專業在工業界找工作難一些，大家都擠在學術界；競爭太激烈，於是老板的推薦信就非常重要了。這也不能怪老板啊！”
我：“是啊，大家都不容易。我可沒說你老板不好，我以後申請基金還要靠抱他的大腿呢！我隻想說，跟他們比，醫學院的製度下學生的獨立性是很差的，有那麽點‘奴隸製’的意思。當然啦，這也是是一些客觀條件造成的。數學統計專業能夠建立一個相對‘自由’的體製，跟他們的生產方式，經費模式是息息相關的。不是什麽地方都有條件建立‘自由’社會的。所以也沒有必要貼標簽，說誰誰是奴隸製，就歧視從那裏來的人。”
她：“嗬嗬，繞了一大圈，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了。我可沒有歧視你啊！我以後生物信息的分析還指望你幫忙呢。不過你為了給你們中國的係統辯護，倒是毫無必要的順便搞得我很鬱悶！當初我是熱愛科學研究才讀博士的的，但是來了後就是沒完沒了的各種重複實驗，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像你這樣當上PI，獨立的做研究。被你嘰嘰歪歪一圈，現在我成了奴隸了，太不公平了！”
我：“所以說嘛，這就是我一開始說的第一條：對於自己在一個‘奴隸社會’這件事，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別生氣，下麵我再給你講講第二條：我們醫學院的博士生製度，比數學統計的好在哪兒！”
她：“是嗎？！嗯，不管你給我們的係統貼什麽標簽，給我講講正麵的東西鼓勵一下也挺好。洗耳恭聽！”
【今天寫的太長了，先到這裏。下周有空我會寫下一篇：給洋妞博士生介紹奴隸製的好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