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作者--馬兒
離離緣
C
有了色彩。淡淡的,淡淡的粉紅,淡淡的淺綠,淡淡的天藍,淡淡的灰白,淡淡的黃,淡淡的橙,淡淡的青,淡淡的紫……落英繽紛的五顏六色,那些氣泡。
那幾個男孩子是怎麽來到遙遙的生活中的呢?
那幾個男孩子又是怎麽從遙遙的生活中消失的呢?
遙遙想到她自己的那個西域城市時,想到那個在中國地圖上存在卻名不見經傳的高原城市時,想到自己成長和生活過的一段經曆時,那幾個男孩子總是會跳出來,他們給遙遙的生活增添了許多當時理不清,但現在很清楚的成份。他們讓遙遙變得活潑,變得自信,變得盲目驕傲。沒錯,是他們的目光與嗬護,問候與關愛,忍讓與遷就,成就了一個女人生命史上最初的性情與氣質,成就和完成了一個女人最初對於男人的認識和理解。
也不知什麽原因,楓就與遙遙與永虹認識了。楓帶著她的歡奔亂跳和直言不諱的性情來到遙遙的生活中,她每天講給遙遙們一些她們沒有聽過的新鮮事,大家笑成一團。她帶來家裏做的四川糍糕、湯圓、臘肉什麽的,大家分享,然後,楓又毫無設防地就將男孩子李強、建國、小王、青哥哥、小勁等一個個連鎖店似地開張在一個世界裏了,事情也就被她自己給攪混了,一切都偏離了軌道。
楓先帶來的是李強。李強來的時候非常有禮貌,溫文而雅,謙讓有致,處處顯示著他的教養和知識,給遙遙和永虹留下很好的印象。這讓楓這個很平直沒有什麽心機的女孩子身上突然有點驕傲什麽的東西流露了出來,流露出的這點東西讓遙遙和永虹都感覺到了,這是要讓她們有點認同李強是楓的男朋友。起碼楓就是這樣的態度。楓看李強的眼神因為眼大而顯得空茫、迷離,很分心的樣子,但又因為凝視的時間總是更多,就變得專注了。
每次等他們走了,永虹就會說,遙遙,你說楓是不是在追求李強?
好像是,遙遙說。好像又不是,遙遙又說。
但是他們兩人總是一起來又總是一起走。楓熱情似火藏不住心事,她帶了李強到這裏到那裏,找這個朋友找那個朋友地玩。因為李強剛分配工作來到這個城市,因為寂寞,因為缺少朋友,楓又是那樣熱心腸的一個女孩子,楓總是一有時間就去找李強,就帶他出去玩,兩人總是開開心心的,他們遊走過很多朋友之後,她發現李強更喜歡讓她帶到遙遙和永虹的宿舍玩,他更喜歡與遙遙與永虹聊一些有趣的事情。可是什麽是有趣的事情呢?楓對於他們三人聊得一些話題的理解就有些生澀。他們會談弗洛伊德、談尼采、談歐.亨利和傑克.倫敦、談儒勒.凡爾納、談安東.德沃夏克、談讓.保爾.薩特、談約翰.肯尼迪、談西點.巴頓、談畢加索、卓別林、梅蘭芳、談愛新覺羅.溥儀、談馮.卡拉揚、談英雄談教養談不朽的靈魂……
這在當時是多麽時髦的話題啊!
他們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神采最為飛揚的是遙遙,其次是永虹,楓卻在這些談話中變得木納了,變得無知了。楓有一點點受傷害之感,受傷害並且自卑。她知道遙遙整天都在讀這些書,永虹不時地會翻遙遙的書,自己為什麽沒讀過?她開始拚命讀這些生澀的書,但是她很痛苦地發現,自己根本讀不進去,他們談論的這些東西一點也不吸引人。但楓依然可愛地每天在她上下班的包裏裝著這些書,在他們談論的時候楓努力睜著眼睛試圖聽得有興趣起來。但是這更為不易。興趣是可以培養的,這是誰說的話?都是胡扯!興趣是可以栽種的樹苗嗎?興趣是小草的種子嗎?興趣可以澆水灌肥就能夠長大嗎?興趣是這樣就可以的嗎?根本不是!興趣是天性!楓的活潑漸漸地不見了,楓深沉起來可楓還是培養不起興趣。可是楓隻有在他們談論居裏和居裏夫人、談徐誌摩和陸小曼、羅丹和他的情人、談哲學家薩特和波伏娃、談漂亮的女人費雯麗和山口百慧、談梵高和要了他一隻耳朵的妓女拉舍爾、談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溫莎公爵和辛普森夫人的時候,楓才能感到激動。楓在激動的時候大眼睛裏目光閃閃,淚光點點,她看李強時的神態格外不同。楓在戀愛的情感中接觸到了她一生也不可能接觸的東西。楓依然去找李強,楓有一次對遙遙說,真奇怪,我去找李強,他們單位的人一看到我來了,就對李強做怪臉,李強也不解釋什麽,光是笑一下,別人看著我們出去了,就在背後吹口哨。楓這樣講的時候,神態裏有明知故問的成份,楓還說,遙遙你說他們什麽意思?
遙遙說,沒什麽意思吧?這個回答當既打擊了楓的情緒,楓的臉色聚變,楓說,那他們莫明其妙地幹什麽。
遙遙也是無意地說,他們一定是把你當成了李強的女朋友。
誰是他的女朋友!楓扭捏的笑卻讓遙遙暗自奇怪,她到底想聽什麽話才最高興?
楓有的時候是和李強一起來找遙遙玩,有時候是一個人來。他們來的時候,遙遙總是在宿舍裏的,永虹要經常回家。
永虹的母親開了一個小診所,專門給老年人針灸、按摩、推捏、拔火罐,生意還挺旺。永虹的母親並不是醫生出身,四五十歲的人了才想著要開一家診所,她用了一個夏天的時間通讀中醫書籍,背誦那些人體筋絡與脈管走向圖,熟悉針灸的各種手法,她以自己許多年裏久病成醫的經驗,居然無師自通了老百姓最喜歡的民間療法,以及土偏方,並讓永虹的父親用小楷體的毛筆工工整整地撰抄下來。永虹的母親經曆非常複雜,複雜的在遙遙認識永虹的頭幾年裏一直也搞不清楚怎麽回事。似乎一時間也說不清,但永虹對父親的感情是明顯要越過對母親,她總是在說,我爸這樣了,我爸那樣了,卻很少說我媽如何如何。隻是在她母親開了診所而且想不到病人多到車水馬龍,診所也意外地名聲漸起的時候,永虹對她母親刮目相看起來,開始我媽我媽地講起許多事情來。她母親從武漢來到西域城市工作的時候剛剛高中畢業,挺時髦的,這從永虹家的一些舊照片上可以看到許多她母親變換著發式穿戴著各種款式的衣服,擺著這樣那樣的姿勢中感覺到。永虹的母親也愛跳舞,喜歡熱鬧,據說周圍有很多小夥子圍繞,如同眾星捧月。永虹的母親是做會計的,工作不忙,有很多閑心情與人結交,經常與一些部門的領導打交道,因此知名度頗高。可是永虹的母親偏偏喜歡上永虹的父親。永虹的父親從上海來,因為跟繼母關係不洽,等到政府提出支援中國西部建設的時候,從上海一家銀行報名來到高原,分配在政府辦公室工作。他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還很明顯地帶著上海人的各種講究,頭發梳理的一絲不拘,穿戴整齊西裝革履的樣子,帶著那種舊時代知識分子清高的痕跡。雖然個子不高,但也屬於模樣幹練,有些挺拔的男人,站在一大群還帶著濃厚鄉土氣息從祖國各地來的青年人中,是要顯得精致和鶴立雞群的味道。雖然不愛說話,但沒過多久還是引起了永虹母親的注意。永虹的母親知道了這個上海來的小夥子在政府辦工作,性格內向不擅言語,但卻寫得一手好文章,一手漂亮的書法字體成為政府公文中讓所有人過目不忘的驕傲。
永虹的母親和父親之間展開的愛情戰究竟是怎麽樣的情景,遙遙一直也沒聽永虹交待清楚過,這樣的事情恐怕也隻有當事人才最清楚,甚至有時候當事人自己也是雲裏霧裏的弄不準確。愛情是很折磨人的東西,你隻要一不留神沾了它,那愛神的小劍必定在你的心上劃出鮮紅豔麗如燦爛桃花的痕跡,讓你痛並讓你快樂,讓你六神無主並被主宰,讓你為愛情感動並隻想為此付出,義無反顧地付出。愛情隻有在發生過以後,也許隻有在結束以後,人才能冷靜地思想和評價自己當時的行為。而在當時隻以為自己痛苦或者幸福的活不成了,可是後來才知道愛情的幸福在人的一生裏是多麽短暫。誰的愛情也不會永恒,不會永久,如同生命的沒有永恒一樣,除非愛情變成了友情。父母的愛情子女們無論如何是難以搞清楚的,父母也許經過了荒唐的情感之事並生下孩子以後,對自己的經曆就保持一種緘默,就會無端地擺出聖潔的麵孔,他們無論如何是要做榜樣的,麵對孩子。
總之永虹的父親用自己獨有的東西,將眾星捧月的永虹的母親從天上摘了下來,摘到了自己的屋簷底下,過起了油鹽醬醋茶的日子,過起了“從此,王子與公主幸福的生活。”
愛情的追逐一旦結束,平庸的所有醜陋習性就將隨之而來,這是生活中的真理。
永虹的母親固然時髦,永虹的父親固然有才幹,可是饑餓的時代到來了,人性中的貪婪和無奈在饑寒交迫中呈現的強勢最為不可抑製。因為那個饑餓的時代,永虹的母親不斷地收到來自武漢家裏頻頻告急的信件,沒有東西吃了,沒有米下鍋了,沒有禦寒的衣被了,沒有錢了,沒有錢了……永虹母親的職業為她提供了輕而易舉為家裏寄錢的機會,很多很多的錢遠遠不斷地寄到武漢去了,寄到永虹母親的母親手裏去了,永虹母親的弟弟妹妹們竟然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裏白白胖胖地生存了下來。可是他們白白胖胖的生存的代價,就是永虹的母親一步一步走進了監獄。那時候,永虹剛剛三歲。等她母親回來的時候,永虹十三歲。永虹父親的仕途因此早早地就劃上了句號,因為不肯離婚,永虹幹練的父親被派到了供銷社去賣花綢布。永虹的家也搬到了鄉下。
可如今,永虹的母親行起醫來了。
遙遙不喜歡回家,遙遙隻是每星期象征性地去看看家裏,也不多待會兒,隻同父母打過了招呼便準備走了。為此父親有情緒,父親說,你是回來幹什麽來了?遙遙說來看看。父親皺著眉毛對遙遙盯了一會兒,隻說了一句看看,哼!
僅這一句就讓遙遙不痛快了好幾天。遙遙不想看父親的臉也不想聽母親的絮道,最不想感受的就是家裏那個半死不活的氣氛。遙遙一旦可以住在外麵了,她就永遠想擺脫家裏的夜晚和夜晚父母的爭吵,遙遙隻想眼不見心不煩。遙遙逃避著父母親的同時,她會常常想他們為什麽不離婚呢?他們如此折磨著還非要生活在一起幹什麽?遙遙沒心沒肺地希望父母離婚,她從小就有這樣的念頭,可是他們相互折磨著就是不肯離婚。他們爭爭吵吵不如意了一輩子,說到底無非是父親想給所有人一個統一認識,他的家庭很和睦,很幸福,很理想。因為他還要在社會上有頭有臉的做人。可是他真的很幸福嗎?遙遙有時候看著他們在吃飯的時候會說起一些事情來,說事情的時候那種情緒根本就普通的像是一般人,像是沒有深交的人之間的談話而已。
如今的遙遙在成長為一個成熟女人的時候,想起父母親之間那種怪異的關係時,她還會猜想:他們現在還會做愛嗎?他們現在頭發花白、皮膚皺折、說話也要拖腔拖調的不容易表達心裏所想了,他們還會在激情時分說著那些甜蜜的不知所以的話語嗎?他們活了一輩子可是有過這樣的時候嗎?他們還會在春情蓬勃的時候讓自己的身體器官中流淌出潤滑粘濕的情感汁液嗎?他們現在已經沒有做愛的能力了,還有什麽是可以維係婚姻的呢?他們那代人永遠讓人搞不懂,隻怕他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所為。遙遙有一次很偶然地聽永虹說她的母親在差不多四十八歲的時候還打過一次胎,驚得遙遙張著嘴半天合不攏。她馬上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們的一生真是白活了,他們連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性都不能正常地享受,他們不久也將成為千百年來人類世界中成堆的白骨,煙消雲散的什麽也留不下。他們現在又靠什麽來溝通呢?也許他們還是有感情的,僅僅是性格不合?但這種理由多麽站不住腳嗬。天下多的是性格互補的夫妻,天下也多的是性格相似的夫妻。也許他們是沒有感情的,但是為了孩子有一個完整的家庭而讓自己委曲著?這是遙遙不能接受的,現在若還有人說出為了孩子這樣的話來,那真是顯得要多虛偽有多虛偽。他們隻是那個人人不能寬容感情時代中的犧牲品,他們隻是為了自己那點可憐的眼前利益而扭曲著自己的人性。
遙遙逃避著父母在家裏製造的無奈和不良氣氛,可遙遙逃避得了自己性格中的缺陷嗎?這種缺陷早已在遙遙成長的過程中,讓家庭天長日久地播種進她的骨子裏了。倘若追根究裏地分析的話,誰為禍手?親情是看不見的殘忍凶手,製造人也殘害人。
遙遙經常不回家,遙遙就經常在宿舍裏接待楓和李強。他們周末來,帶一些食物,楓挺能幹,會擺弄出幾個很像樣的菜來,李強說他喜歡吃什麽什麽,下一次的菜果然就有了他喜歡吃的東西。楓說哪一天去她家裏,她家裏調味品齊全,她會做四川菜,可是李強不喜歡去她家,李強也不喜歡在他自己的宿舍做飯吃。楓隻好將他帶到遙遙這裏,在遙遙小小的宿舍裏做美味的飯菜給李強吃。楓滿足著,楓的手藝也越發漸長,楓一心一意在為她愛的男人付出著自己的心願。楓的這種行為很符合中國傳統中的女人愛男人,滿足他,給他吃,讓他酒飽飯足之後色迷迷地看著女人並感激她,要她。林語堂還者是別的什麽人是怎麽說來著:愛一個男人就要愛他的胃口。可是楓哪裏會知道,男人這種物性的動物吃飽飯的時候,色迷迷的眼神也會轉移的呢!他們當真隻感謝給飯吃的女人嗎?
有一天大概李強心情不好,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有那麽點發酒瘋的意思,橫豎看楓不順眼,說話總是連諷刺帶挖苦,搞得楓不知怎麽做才能讓李強滿意。最後楓委屈起來了,解釋著解釋著就哭了,是那種隻有眼淚沒有聲音的哭泣,大滴大滴的淚從大眼眶裏一滴一滴急促而拚命地掉落,一串串掉落不止,如晴朗天空中聚降的陣雨,劈哩叭啦地讓所有的人呃然無措。
遙遙都有點不忍心了。遙遙勸了兩聲,楓的眼淚落得卻更急促了。楓想聽到李強的勸告,可是他簡直就像沒看見似地悶著頭吃楓精心做的菜。楓也不懂怎麽找一個台階了,楓拿起酒瓶子,大口大口喝下去。楓哭著喝醉了,李強隻好送她回家。
不歡而散。
楓邊哭邊喝酒的這個場境,一直在遙遙的腦海中頑強地存在了很多年,直到遙遙離開了西域小城,離開了所有的糾葛、煩愁、苦惱,又在南方城市裏經曆了一場萬劫不複的愛情,再一次義無反顧地遠離並來到更南方城市的時候,很多年已經過去了。閑來無事中,遙遙會很偶然地想起一些過往的事情,很久以前的事情。遙遙就想到楓無聲的眼淚,想到楓為李強做的菜和楓看他時那種癡迷而幸福的臉。遙遙會對所有經曆過的往事生出困惑之感。
可是他們倆個也沒能走在一起。二年以後楓帶著失卻的一顆心嫁給了別人。
楓醉酒之後有一天,永虹告訴遙遙一件事。楓在一個下午自己一個人跑來了,那天的楓簡直就是精神煥發的無以倫比,眉飛色舞,始終處在無名的興奮狀態中,她疊疊不休地講自己講李強,然後問永虹,你知道那天我在遙遙宿舍喝醉的事情嗎?遙遙告訴你了沒有?
永虹早已知道了,永虹隻是笑著說不知道。
楓很驚奇地問,遙遙沒告訴你?
楓等不及永虹回答了,楓急切地講述那天的經曆,講述她那天是如何被李強連抱帶擁地送回家的。楓哭濕了李強的手帕,哭濕了李強胸前的衣服。李強不斷地擦拭著她的鼻涕眼淚。最後,楓小心地說,他還吻了我。楓的臉上洋溢著無限的幸福之波,籠罩出周身的喜悅之情。女孩子滿足與幸福的感覺來得如此輕而易舉,她的心思透亮明徹擺在眾人麵前尤如一張玻璃紙無法掩蔽,也沒想掩蔽。為什麽要掩蔽呢?
他還吻了我。這句話被永虹和遙遙當作一句好玩的話,背地裏講來笑鬧。
他還吻了我。遙遙說。
他還吻了我。永虹也說。
然後,兩人做著鬼臉大笑。
誰能理解楓並安慰她呢?遙遙和永虹尚無這樣的經驗。她們哪裏能理解楓每時每刻為愛情牽腸掛肚、費盡心機、寢食不安的感覺呢?她們隻覺得楓簡直心態不健康,神經過份敏感,以至出現亞健康的準疾病狀態。倘若愛情是病態的精神需求,那還要它幹什麽呢?遙遙對永虹說。當然這時候,她不知道她們也要經曆如此的愛情折磨。(待續)
本文為作者原創小說作品,如需要轉載請聯係馬兒,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