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鏡水浮花色(五)

(2024-09-22 10:18:33) 下一個

訪問團的新聞發布會馬上要開始,佩玟四下望,會場上哪裏有艾珍的影子。佩玟一下慌起來,最怕這樣人多的場合,要找個僻靜的角落躲起。不知道誰喊了一句,那不是作家俞佩玟嗎?這句話如同照相機開了閃光燈,佩玟一下成了幅照片,貼在牆上,逃無可逃。大家都往這裏看,有打招呼的,有上來握手的。佩玟靠在牆上,五官不知所措,最後嘴被公推出來,不情願的支起個笑在前麵頂缸,佩玟整個人就隻有縮在這笑的後麵。

煎熬中, 佩玟看見大家紛紛扭頭,走來一個人,果然是艾珍,酒紅的裙子,脖子和肩膀都照例露在外麵。佩玟認出這裝束全學當下時髦的模特Brigitte Bardot,街麵上不少外國女孩都這麽打扮,可是從沒見過大學裏中國女生穿,更別說是發布會這種場合。佩玟忍不住想,一群老頭子裏,艾珍穿成這樣,好比葬禮上喜笑顏開,簡直有挑釁的意味。

艾珍看見佩玟,把她從牆上摘下來,說你真是受歡迎。佩玟說你還說,你要晚來一會兒,我就先走掉。 艾珍說你今天穿的這樣好看,怎麽能走,挽住佩玟的胳膊同行。大家被艾珍的氣勢攝捏,紛紛讓路,好像艾珍穿的不是一件時髦衣服,而是扯出一麵旗幟。艾珍挽住佩玟,劈開人群一路走出去。佩玟突然擔心艾珍一直這樣不管不顧走到主席台上,拉著自己在大庭廣眾下做個出人意料的宣言。

佩玟忙完翻譯,轉眼又不見艾珍,見有人靠上來,隻好逃到洗手間。洗手間裏,艾珍正對著鏡子補口紅。佩玟和艾珍並肩站立,衝鏡子裏的艾珍發火,說我在外麵吃緊,你在這裏緊吃。

艾珍嗯了一聲,不太明白佩玟的意思。

艾珍畢竟比自己小幾歲,當初那些抗戰時流行的話語都沒有記憶,佩玟補一句你穿這衣服真好看,也就你能把這衣服撐起來,我是羨慕。

艾珍說你的衣服才好看,是不是他們說的尖胸旗袍,你在哪裏做的,告訴我,我不知道這裏還有這樣的手藝。

佩玟說這是前幾年在香港做的,說是港工旗袍,不過是北角的上海裁縫,做好以後都沒有機會穿,今天是頭一次。我來美國以後沒買過像樣的衣服,幾件衣服都是從上海香港一路跟過來的。我從沒見你穿過旗袍,還以為你不喜歡旗袍。

艾珍說漂亮衣服我當然喜歡,可是由不得別人。

佩玟說這是什麽意思。

艾珍說以前上學,現在上班,那些洋人見到我,讓我穿旗袍,恨不能再配把扇子,真把我當個中國娃娃擺弄。這次發布會,喬治又提醒我,我當然不能隨他們的意。我知道,我今天這身打扮,一定有不少人搖頭罵我,說我有失國體,丟中國女人的臉。

艾珍扭頭,說你穿旗袍端莊大方,正好我丟的臉,你再補回來,一進一出,中國女人臉上的賬麵總是沒有虧欠。

兩人都不說話,同時對鏡子笑,好像鏡子裏有人喊看這裏,按下快門,留個合影在鏡子裏的世界。

佩玟說我其實挺喜歡你這身,不少洋人穿,不知道自己穿上什麽樣子。

艾珍說好啊,你敢穿,我就敢脫?伸手去拉背後的拉鏈。

佩玟嚇到,忙攔住艾珍,給自己找個台階,說我比你瘦,你的衣服我恐怕撐不起來。

艾珍說你樣樣好,不過要是再胖一點就最好。

佩玟想艾珍就是這樣,不講客套顏麵,索性懟回去說大家都說瘦好,我哪裏需要胖一點。

艾珍伸手在佩玟後腰的下麵點一下,說就是這裏。

佩玟說你讓我哪裏現找些肉來?

艾珍說你看我,哪裏肉多,你隨便取了去? 倒是想給你,什麽都能給你,可惜身上的肉不能隨心轉移。

兩人笑,佩玟說我幾乎忘記正事,還要求你幫忙。外麵有個男人,藍色西服,我在香港和他打過交道,沒想到在這裏又見到,我是怕,躲也躲不開,你出去替我打掩護,說我回家,讓他死心。

艾珍說我剛才注意到,那人是不是眼睛和眉毛一樣細,鼻孔倒比眼睛大?

佩玟想艾珍總結的精準,說就是他,幫我一個忙。

艾珍說沒問題,就說你不舒服,先回家了。剛說完,艾珍趕緊怕下額頭,說我不會說話,怎麽咒你生病。說你有事就好。

佩玟說隨你怎麽編排,我都不介意。

艾珍說我這就出去,發布會馬上結束,現在天已經黑,我開車送你回家。你先在樓下圖書室等我,那裏外人找不到,咱們一同回去。

艾珍說完就要出去,佩玟說你也不問問我和那男人怎麽回事?

艾珍說我不關心,那是你的事,你讓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艾珍拍拍佩玟胳膊,說放心,一切有我,給我幾分鍾,我把他引開,你再出去。

佩玟發呆,心裏原先備好一套說辭,等艾珍問起來,告訴她自己先前的首尾,可是艾珍問都不問,佩玟雖然落空,心裏還是感激艾珍,想女人的三從四德,加起來都不如一個從字,那就是從不窺探散布另一個女人的私事,這簡直是女人對女人最大的美德。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所以,我仍然覺得“港工”用的生硬,造詞的不舒服。
不如去掉,這句簡單到,“北角上海裁縫做的。”懂的讀者便懂了。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我生活裏有香港來的老上海小姐,她1960年代去的是北角的教會。
還有一本Last Boat Out Of Shanghai,裏麵有寫上海到香港的讀教會學校的小姐。
我以前比較喜歡讀港台文學。不沾邊“博學”,隻有學的“咪咪一篤篤”(上海話,小小的意思)。
蘇橋西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覺曉博學,我看過一篇回憶說北角叫小上海,用在這裏。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再想一下,大約是她有意這樣“不過”。自謙了。
的確,要多揣摩了。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說是港工旗袍,不過是北角的上海裁縫”
上海女作家程乃珊寫過一篇,大概是上海裁縫叫小毛,那時潤去香港。
北角的上海裁縫做旗袍才正宗呀。見愛玲與鄺文美的通信。
這句語意上,按照人物年代,應該翻過來才符合時代背景。“不過”改成“倒是北角的上海裁縫呢。”
僅供參考。慚愧,指手畫腳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