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貞又醒了,說什麽也要逃,找到子玉,再晚,再晚就來不及了,淑貞不知道為什這麽說,好像守一座城, 容勤在外麵笑,每笑一次,城就動搖一次,淑貞不能坐以待斃,要衝出去,找援兵。
淑貞要等外麵洋人都退了,再出去,這麽亂,洋車是不指望了,王巡警也靠不住,他有自己的老婆,這麽亂一定先顧著自家。這是個新的時代,什麽都要靠自己去爭,子玉就是這麽說的。
今天晚上沒人的時候就走,幾個銅元走不了多遠的,還要收拾好細軟。淑貞取出個包袱,裏麵已經有了不少金的銀的,都是平時一點點積攢的,淑貞又把一個新找的鐲子放進去,這個鐲子是子玉見過的,上次見子玉就帶的這個鐲子。
淑貞悄悄開了門,跑到大街上,沒人,很好。
才走幾步,一個人跟上來,淑貞看的清楚,是紅姨,穿的睡覺的袍子,批頭散發,鞋也沒穿,邊跑邊喊:“你怎麽又一個人亂跑,還是晚上。”
淑貞不聽,走的更快。紅姨拉淑貞的胳膊,淑貞想叫,怕驚動出更多的家人,隻有先保住了包袱再說。紅姨還在拽,包袱散開,東西滾落一地。淑貞趴在地上收拾。紅姨也趴下,說這都是些什麽破爛,玩具戒指,巧樂力金幣,還有一個掛浴簾的環,紅姨舉起來,哭笑不得。淑貞一把搶過來,原來在這裏,什麽都丟了,這個鐲子也不能丟,丟了,子玉還能認出自己?
紅姨扶住淑貞往家走,淑貞四下看看,沒人幫忙,偌大的北平隻剩一盞路燈,這路燈和自己最要好,小時候就在下麵玩,這時候也不搭理自己。紅姨拉扯淑貞,淑貞又回頭望著路燈,希望路燈能看在多年情分上,伸手搭救。路燈畢竟在古城浸淫久了,知道這是別人家事,又是女眷,隻好非禮勿視,鼻觀口,口觀心,盯著腳下的一小片,動也不動。
回到家裏,等紅姨睡了,淑貞慢慢照鏡子。
鏡子是被人做過手腳,或是受了紅姨的好處,配合她的瞎話騙自己。鏡子裏是一個老太婆,臉上有褶子深而硬氣,映在鏡子上,簡直可以在鏡麵劃出一道道溝痕。
淑貞在一堆紙裏亂翻,終於找出一張照片。淑貞把照片貼在鏡子當中,這就對了,這才是自己的應有的模樣。
照片發黃,可是彈壓不住上麵女人的白,頭發烏亮,劉海齊整,一處處垂下,像是手指纖細,引所有人的目光到這眼睛,這眼睛本是大而圓,隻因女人笑的太過,又當著人,眼睛有些害羞,退縮了,反生出別致。衣服是倒大袖,照片裏的女人自作主張,收緊了袖口,黑色裙子,白色的襪子,小腿漲的要溢出來。淑貞看的得意,旁的女生,沒有誰能像自己把襪子撐的這麽圓滿。
淑貞問鏡裏的自己,這是什麽時候照的?對了,是那次同樂會,五所女中聯合聯誼,就定在六國飯店,通濟隆當中擺了艘大船,兩麵碩大的鏡子,瑤池仙境似的。
她們幾個要好的女生,頭次換了西式的裙子,洋人衣裳不比國服溫良寬厚,總是霸道跋扈,都要女人舍出一截臂膀放在外麵,才換來一個好字。女生們麵皮薄,隻有彼此拉了手壯膽,經過鏡子前,大家都停下,到底年輕,鏡子裏亮晃晃的一片白,是西點店裏奶油也調不出的顏色。大家把淑貞頂在頭裏,好像蛋糕最上層插的公主人偶,鼻子,眼睛,嘴,都是頂好的模子裏出來的,隻是太過細嫩,五官不像長在臉上,倒像是小心翼翼嵌上去,並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的,經不起四下的熱烈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