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其可喜
直把他鄉作故鄉
初見依蓮妮是在2003年，老板帶她來實驗室向大家介紹我們實驗室多了個碩士研究生。當時感覺小姑娘蠻漂亮，身形適中稍微有點瘦，看上去比較矜持。對她的到來大家有點驚訝，因為實驗室的工作枯燥且需要一點科學腦瓜，一般美國人不愛幹或者不願意幹或者幹不了，而那些對科學或做實驗有興趣的人會直接申請帶獎學金的博士研究生。
對實驗室知識一片空白的她學做實驗上手不算慢，也不問愚蠢問題。老板給她的課題在我看來比較坑人，需要抽人血來測試腫瘤靶向藥物對淋巴細胞的作用。後來才知道她有抽血證書，以前還專做過抽血工作。因為醫學倫理製度限製，她不可以抽實驗室同事的血或自己的血。有時一周她需要抽血兩次。她得求爺爺告奶奶請求她的好朋友們來實驗室貢獻兩管血，實在找不到血時她也抽過老板兩管血。她在實驗室裏是年紀最小的，對人真誠友善，請教問題時態度非常好，特別勤快，跟所有人相處愉快。有一天她邊用滴管移液邊跟我們聊天：”我的優點可多了，唯一的缺點是我太友善了；別人會利用我的友善。”
她是我見過的最勤快的姑娘。她是全職碩士研究生，但晚上還兼職病房裏的接待員工作。她出生在美國，在她上大學時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都回流去了希臘，留下一座二層樓給她打理。她住地下室，一樓和二樓出租給兩家人。她需要割草掃樹葉鏟雪。租房子的人經常有事要麻煩她：小事如換燈泡、修廁所的水箱、沒帶鑰匙之類，大事如沒經她同意就換了門但要她報銷。她自稱她閑不下來，假如她有五分鍾，她也不會光坐在那兒看電視，她會利用這五分鍾做點別的事，比如給自己的指甲上指甲油。那時我就感慨她父母怎麽教育出這麽好的女兒。
她不像一個典型的在實驗室幹活的人。做實驗的人一般一門心思做實驗，不是特別注意形象，一切方便為目的，標配是球鞋或平底鞋。隔壁實驗室曾有一個希臘男士，整天胡子拉茬挺個肚腩，我曾有好一段時間認為那形像代表了希臘人。仔細看依蓮妮，她的臉近似狹長方形，輪廓分明，並不特別美麗，身材苗條但不性感，但她妝容永遠精致，一頭打理得很好的披肩小波浪卷黑發。她覺得自己個子矮，所以永遠穿著有跟的鞋子比如坡跟皮鞋厚底球鞋，然後穿小喇叭的褲子遮住鞋跟。有一天她帶來了一套化妝品，利用做實驗的間隙時段，指導兩女博士研究生上眼線眼影。結果老板突然現身，把她們嚇了一跳，趕緊藏好化妝工具，跟老板說話時低著頭來掩飾未化完妝的臉。
有一天追了她四五年的原籍希臘的男朋友來了實驗室，高高的帥哥驚豔了所有人。大家也瞬間明白了她穿高跟鞋的必要性，用她的話就是他們高度差不方便親吻。她的男朋友特地跟我說謝謝。原來依蓮妮跟他有段時間吵了一架後說要分手，然後她回希臘度假一個月。他們有一二個月沒聯係。度假回來了兩人在別人的聚會上碰到又和好了。可是她的閨蜜給她看了一段電視錄像，她又想分手了。那個大帥哥剛大學畢業，工作不穩定，所以有時經濟緊張。 在她回希臘那段時間，為了報酬他報名上了電視上很有名的一個相親節目，有一個鏡頭是他與兩個美女在一個大按摩浴缸裏說一些少兒不宜的話。這個半夜節目給她閨蜜看到了並錄了下來。大帥哥很委屈：一是這為了錢，二是那時他以為兩人分手了，三是所有台詞都是別人規定了的。後來那個大帥哥找了個為地圖搜索公司開車量路的工作，就再沒上電視。當她憤憤不平向我抱怨時，我跟她說不要因為這事就完全否定他。他們同有希臘背景有這樣的緣份不容易。所以我無意識中幫了她男朋友一把。
她男朋友真的很愛他，求婚了好多次。有一次說：“你說同意那一天我會成為教皇”，意思是她同意結婚的機率與他成為教皇的可能性一樣小。
轉眼二年過去依蓮妮碩士畢業，答辯完畢她父親從希臘趕過來給小女兒獻上花。她父親普通工人打扮，有些拘謹，很是為女兒驕傲。依蓮妮就忙著打包，她把所有的東西包括她的衣鞋廚具床上用具甚至貓的玩具，通通塞進她的現代牌轎車，海運運回希臘。運費相當便宜，讓我體會了一下希臘船運的發達。她說她的父親在克裏特島上有四套公寓, 打算每個兒女一套。她帶著被拔了指甲（防止撓家具）結紮過的心愛的黑貓回了希臘。她男朋友不久離開自己在美國的父母弟弟, 追她到了希臘。兩人在希臘都有了穩定的工作。工作之外他們還幫助她父親打理超大的橄欖園。她常常在臉書上發一些一大家子相聚一堂的照片。
她回希臘前過生日那天，我們這些實驗室的窮人湊錢去梅西百貨店買了個漂亮的項鏈給她。沒想到項鏈剛戴上就斷了。雖然很容易就修好了，我心裏總感覺有點不吉利。本以為我們以後會在我哪一天去希臘玩才會碰麵。突然一天收到她的電子郵件：某天下班她在路邊跘了一跤骨折，手術隻是按常規骨折處理的。結果病理切片發現是骨肉瘤。骨肉瘤多見於青春期的少年，對26歲年齡的人來說是很少見的。她問我對化療藥物的看法。在上化療前是否需要保存卵子。我們的老板聽說後馬上要求她回美, 並聯係好研究所裏的骨科醫生做腫瘤清理手術。她拄著拐杖出現在實驗室時，她還是那麽漂亮，戴著看不出真假的假發，順滑的披肩黑發上係著精致的發卡。牽著她的手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大概是想著她經曆的手術和化療的痛苦、和不明的未來。在她手術前一天我們全實驗室的人去她的教母家看望住在那兒的她，她拄著拐杖樓上樓下院裏院外的走，熱情招待大家。她男友隨行並告訴我們他們已經訂婚了，升級為未婚夫了。
一年後我們看到她的結婚照片，真正的帥哥美女爽心悅目。那時的她已扔了拐扙。接下來的日子 除了每次複查時有些提心吊膽，還算歲月靜好。
四年後，肺部發現複發腫瘤，她回美治療，切了肺部腫塊。但身體裏其他部位又長出來新腫塊， 又開始化療。她不願讓老朋友們看到她化療後的狀態，謝絕了大家的拜訪。十個月後化療失效， 老板讓她放棄治療，回希臘與家人一起度過最後時光。但她沒有聽從建議，病篤亂投醫，在她先生的陪伴下，去了另一州人生地疏處，接受所謂草藥治療，不久就在美國香消玉殞了。
我有時分析她得病的原因，可能大部分與她自身的基因有關，但是不是與她住地下室可能有氡氣輻射，和做實驗用的靶向藥物可能有致癌作用也有關係呢？
年少時讀《穆斯林的葬禮》，對書裏關於愛情的描寫印象深刻，美好的愛情讓人生不那麽慘淡。依蓮妮男友/先生的不離不棄，給她短暫的生命中添加了許多溫暖。
很喜歡讀你的文章，我自己bench work也做了二十多年，從國內讀研究生開始，一直到國外讀博，博後，再到有了自己的實驗室後一直在做實驗室研究，本科也是國內醫科大學畢業，所以讀你的文章感覺很親切熟悉，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自己也一直想寫點這些年的經曆，但又不太想披露過多個人信息，再加上太忙（懶的借口，你懂的），所以一直沒動筆。。。
希臘Goddess美。紅顏薄命。十多年過去仍忘不了那麽美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