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其可喜
直把他鄉作故鄉
遠親不如近鄰，能有個好鄰居益處多多，但真看緣分。今年初賓州有鄰裏因掃雪一小事大開殺戒三人同歸於盡，孽緣啊！
做學生時偶爾看到貼在學校廣告欄上的招租廣告，我租了多瑞絲老太太家的一個房間，第一次享受到住“別墅”的好處，一個月才一百六十塊錢。
多瑞絲的姨母留給她一幢兩層兩單元的一九二幾年造的房子，八十年代末她生了一場病，沒有醫療保險，為了付醫藥費，把房子賣給一個街坊鄰居，售價僅兩萬塊，但兩人簽了協議：她有生之年可以住在二樓。房主把一樓出租出去。當時一樓租給一個三孩家庭，月租500刀，已經住了近十年。那房主精明得讓人討厭，有個周末整條街組織一年一次的block sale, 多瑞絲半賣半送東西賣起了勁，繼四十塊錢賣掉她的皮大衣後，從閣樓裏拿了個閑置多年很漂亮的古董銅吊燈，開價二十塊，那房主過來跟老太太說她不能賣，這燈又不是從飯廳屋頂上拆下來賣，房主已占了很大便宜了還如此斤斤計較。
那年多瑞絲七十六歲了，見過二戰結束時她和她女友們的人頭彩照，照片上的每個女孩漂亮得堪比費雯麗。她十歲不到父母雙亡，被叔爺爺收養，年輕時在旅館裏工作，見過許多花心大蘿卜，那些有家有室的銷售員紛紛請她吃頂級牛排、去舞廳跳舞，她玩時很開心，但也使她對婚姻沒信心，又不願生小孩到這苦難的世界，所以從沒結過婚。
那個社區是白人老社區，鄰居們很熟，會互相幫忙。我的房間裏配有全套實木家具，多瑞絲精心保養，床頭櫃梳妝台上還用美國少見的玻璃板保護著，多瑞絲在床頭櫃玻璃板下壓著緊急聯係人的電話號碼，聯係人有同一條街上的一對已經八十多歲的老夫妻，還有她的小表妹。老太太希望不會麻煩人，已經打算好，有緊急情況就讓我打911送她去醫院，情況嚴重就不做搶救，死後遺體捐給醫學院。多瑞絲特地帶我去老夫妻家竄門，老夫妻和他家的大狗很和善，可惜不久那家老太太診斷出老年癡呆，年已八十五歲的老先生應付不來，搬去了老人院。那以後多瑞絲安排她的唯一的親人、兩次考試沒通過、正準備參加第三次律師執照考試的小表妹和她的律師丈夫來家見了我一次。
老太太生活規律而充實，每天掐著點吃一層不變的飯菜及水果，罐頭裏的用來潤腸的李子每天三個、不多也不會少。每星期二出錢請人帶她買菜和生活用品；星期三坐公車去打理頭發，與做頭發的老友們湊一塊兒買彩票；每星期會花半天時間坐車到四季恒溫的商場裏走路當鍛練；還要分一天出來打掃房間； 一星期要完成報紙上的一版字謎，偶爾寫首詩寄去發表； 她每天會祈禱，但不怎麽去教堂。老太太給自己要求每天做一件好事，有時給院子拔根野草算一件好事，教我一句英語算一件好事，某天衣服洗好不烘放到陽台上晾曬環保有功亦算好事，有一天的好事是去慈善店給我買了件二手毛衣，讓一輩子沒穿過二手衣的我有些驚訝，也讓我從此有了每年捐衣習慣。
多瑞絲喜歡在我吃晚飯時找我聊天，所以我也聽到不少鄰居的八卦，比如樓下女娃上高中，手上拿的煙遠遠就能聞出是大麻；比如樓下那家子做父母的從未領結婚證，現在那母親有些焦頭爛額，因為那父親想淨身出戶，她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也不保；比如左手邊的房子裏新搬來的女中學老師四十歲了剛離婚，斜對麵房子裏住著單身中年汽車修理工，修理工主動幫女教師剪草坪，一來二去成了男女朋友，修理工性趣太濃，女老師腰酸腿痛受不了，要求分手。多瑞絲常常感慨：世風日下，我們舊日時光真才美好, 她因此做詩一首 《舊日時光 /Days of Yore》。
初夏一個星期六上午那汽車修理工來敲門，我去開門，跟他說老太太不在。滿身酒氣的修理工說：“我找你，你的車不錯，我幫你換火花塞，車會跑得更棒，能再跑六萬邁！你去汽車零件店裏買六個火花塞去。” 我說：“小車沒壞，等壞了再說。” 他站在樓梯口反複強調必須今天就換，他今天有一天時間做這事，看他沒走的意思，想想人家說不定是受到老太太影響也想做好事，推脫不掉就同意去買火花塞。按他指示買到他要的火花塞，把車停到他家後院，原來他不僅換火花塞，他還要教會我換火花塞，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才換好。換完火花塞，他請我進他的屋子坐坐，看看冷清的後院、無人的街道，想到老太太說的八卦，我說我去買酒以示感謝，開上車去超市挑了一打啤酒，把車停在老太太房子前，拎著啤酒在修理工房子門口交給了他，沒多停留。伊利諾伊大學的章瑩穎上了同校物理係的一白人博士研究生的車，從此失蹤了。現在回過頭想想換火花塞這事，有些後怕，怎麽就不一開始就堅決說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