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楓葉黃

憧憬退休的生活,聞吻夕陽的色彩
正文

爛柯一夢(下)

(2024-01-28 13:23:55) 下一個

爛柯一夢(下)

(四)小吉

– 人來喜時,五行屬木,臨六合,凡謀事主一、五、七有和合、吉利之含義。

 

【大學】

一次和小謝對陣,好像是什麽內部比賽。小謝外號“謝莉斯”,原名我倒是忘記了。他和我不是一個係的,高我一屆,馬上就要畢業了。那天晚上,圍觀者很多,我持黑先行玩三連星,搞大模樣,學習武宮正樹的宇宙流。在中盤時我下出了一步妙手,在天元附近的一子似圍地又似攻擊,最後成大空,中盤勝。那步棋在複盤時被老郭豎起了大拇指 – 他是我們那裏的老大哥,也是最高手,高手的肯定很重要。我感覺我的棋力從那天起從平台期的量變開始有了質變。

那一夜,我興奮得在腦子裏反複複盤,不能入睡。我感覺有種東西在升華。三十年後,看到李世石在和阿爾法狗的第四局對陣中出的奇招,神手(見上圖的白-78),也有類似感覺。不過,後者反向的激動,帶著一種淒涼,是人類智慧在 AI 麵前的最後一搏中迸發出最炫麗煙花。

在上大四時記得有一陣籃球打出了感覺 – 那球怎麽投都能進,在三秒區附近跳投幾乎百發百中,以至於在球場上和那些經常打球的老夥伴們都不願意和我玩了,我玩起來也覺得興趣索然,因為他們既然也防不住我,就幹脆徹底放棄。我也就失去了玩的樂趣。當然,這隻是和業餘的哥們兒在一起玩,他們大多比我矮,還有很多年紀大了不願意跑跳的。但就投籃而言,的確沒有了興趣。我的籃球生涯也就到此結束了。

這時我對圍棋的感受也有一點類似,雖然周邊還有我夠不著的高手,但興趣已經有點改變了。好像摸到了什麽,但肯定不是在圍棋上繼續發展了。

這大概也是我的毛病,不求甚解。當一樣東西學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沒有興趣做更深層的探究了。我學習數學是這樣,學別的東西也是這樣。記得兒時曾經看過一本小人書,裏麵說的是一個小朋友找老師,碰到三個:第一個“是什麽都不知道”,第二個是“什麽都知道一點,但是不多”,第三個才是“什麽都知道”。我應該是喜歡那個第二個吧?我喜歡博而不精,不累。

我的一個本家的侄子,找到了我。他和我同歲,名叫朝陽 – 他生日是十月十日,可以合成一個“朝”字(失聯三十多年了,如果你看到此文請和我聯係,看這裏)。他在北大學地質,已經讀了研究生。不像我遠離安徽老家數千裏,他就在老家附近長大。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親戚的接觸,我們談得很融洽,我了解到不少老家的事情,也談到了關於那種在某件事上突然間醍醐灌頂、豁然開朗的感受,彼此共鳴。我的感受就是基於圍棋的感悟而來。但他不下圍棋,隻邀我一起去他的學校玩,說有不少下圍棋的。

我也好奇那裏的圍棋水平,聽說過有高手,不妨去練一練、學習一下。於是到了他們的學生食堂,看到晚上有各種活動,其中就有人下圍棋。我不記得是如何開始的了,和一位不認識的同學切磋了一盤。他很有意思,知道我是來自外校的,不能丟了北大的份兒,約我第二天再來。第二天果然他又來了,還帶來了另兩位,共禦外辱。我們手談得還是很愉快,遂約我隔日再來,可我不能總在這裏打擂台啊,我下了三天就走了,遺憾沒有碰到太高的高手。

 

【鐵嶺】

初中旁邊就是一個自由市場,賣雞鴨魚肉水果蔬菜之類的東西。因為我家遠離城區,交通不便,我就成了家裏的采購員,不僅負責買副食商店裏那些憑票供應的副食品,也在這個市場裏買各種補充副食。其中印象較深的活物有兩隻土鴨子和一頭大花鵝,是買回家準備養起來下蛋的,可惜它們從來沒有下過蛋,我倒是花了不少功夫照顧它們。

後來我通過數理競賽上了重點高中,就要離開那個初中了。我在那裏呆了三年,從12歲長到15歲,身高大概也是從一米五長到近一米八,在那裏酸甜苦辣的都嚐了不少。我的班主任老師在半年前也離了職,準備複習高考去。

那天,他領我到了他家,就在離學校不遠的平房裏。他母親款待了我 – 她也曾是這個學校老師,不過已經退了,估計就是那時的一種“接班”方案,讓兒子接班免得下鄉。阿姨很和藹可親,有點像電視劇《編輯部故事》裏的劉大姐一樣,很親切。那天我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他家喝了酒,白的。

我和這位班主任老師的關係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變成了朋友關係。記得最開始拉近關係是因為下象棋,在他教研室裏,這時他已經不當我的班主任了,隻是著手辭職備考,而我因為沒有升學壓力也不用著急學什麽,這時別的同學還都在忙著考高中。我倆象棋也是棋逢對手 – 我從小就喜歡下象棋。記得我倆都是靠坐在大桌子上,那挺大的教研室裏還有觀戰的老師,那時的師生關係很是融洽,現在不會有這種景象了吧?

我上了大學後又去過他家一次,那次也是喝了不少酒。那時我家已經搬走了,晚上就住他家 – 那時我們是平等的,都是學生。但我們都基本上沒怎麽睡覺,因為我發現他居然也是圍棋高手,而且水平比我還高,我下不過他。他祭出了一個怪定式 – 鎮神頭,來自古譜,我那時還沒有見過的,讓我感覺很是燒腦。我們於是下了一個通宵,有四、五局,我好像隻贏回一局。

他後來給我寫信,邀我下次“手談” – 我才第一次知道了圍棋對弈的這個雅名 – 象棋從來沒有人說手談的,隻有圍棋,對局中就像互相交心一樣,雖然彼此不說話。幾年後他當了大學教師,我又去應了他的“手談”邀請,吃他自做的海鮮大餐。那時他兒子已經可以玩變形金剛了。

我後來出國移民前把我的有四大國手(聶、馬、劉、常)簽字的木棋盤送給了他,並配上一副日式(兩麵鼓)瑪瑙圍棋子(不是純黑白的)。那張棋盤是中國圍棋第一年職業賽的活動期間一位朋友送的。那位朋友也是愛好者,主辦了那次圍棋賽,搞了兩張棋盤找國手們簽字,送了我一張,他自己留一張。

(五)空亡

– 音信稀時,五行屬土,顏色黃色,方位中央;臨勾陳。謀事主三、六、九。有不吉、無結果、憂慮之含義。

 

【大學】

那年和鄰校搞圍棋對抗賽。雙方各出八個人,是為八台對抗。排兵布陣時,我打頭陣,結果碰上了對方最強的柳欣(很奇怪,居然能記住這個近四十年前隻有一麵之交的人名,估計是和那時冉冉升起的象棋大師呂欣的名字太像了吧)。我在我們隊裏不是最強的,所以略有壓力,下得很認真、很沉重。

開局後,大家都是按部就班,沒有什麽出格的。柳欣好像是博士生,看上去比我大幾歲,白白淨淨的,很沉穩,但眼睛不敢和人對視。他好像有鼻炎,經常吸溜鼻子,會讓人感覺他在後悔什麽似的。那時流行小目布局,我也穩穩當當地先拿下一個無憂角,準備再和他逐鹿中原。

我倆第一次碰撞就出了大棋。圍棋很多也是心理戰,講究逆對方心思而動。他下出了對業餘棋手比較難掌握的大雪崩,意在讓我知難而退,想占一點小便宜。那我也就針鋒相對不退讓,和他“崩”起來。結果他在大雪崩外拐定式中行棋次序有誤,被我把整個大角給徹底崩了。這是我在以前任何比賽中都沒有出現的情況,幾乎開局就奠定了勝勢 – 三十目的領先優勢。

老郭趁上廁所出來走了一圈看看,對我點點頭,那意思是說這盤棋贏穩了。柳欣則吸吸鼻子,好像沒有多大反應,隻是把眼光移到了別處,去開辟新戰場。我心裏想,這盤棋我可不能讓你撈回去,一定要把優勢保持到最後。

然後這家夥就開始無理了,像瘋子一樣,棋下得步步拚命。而我就是不和他拚命,躲著來,盡量簡化戰鬥,不行就讓一點,反正本錢大。就這樣,慢慢地就熬到了終局。我突然發現,我讓得有點過頭了,那三十目的優勢居然不見了,可是為時已晚,沒有多少可以強硬的地方了。最終,我居然輸掉了這場必勝的棋,而且期間沒有大的戰鬥。我十分氣餒,最後連複盤都不想做了,這怎麽可能呢?

最後,那八台對抗賽,我輸了唯一的一台,7:1,恥辱。

到了期末,我的小兄弟小祝來找我,說自己一年了隻顧下棋,沒有花功夫學習,現在要期末考試,來不及了。我想想當年我的情況也是一樣的,頗為理解。數學這東西很難突擊複習來準備考試,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消化理解。我說,這樣吧,我給你搞一個病假條,讓你緩考,然後利用兩個月的暑假抓緊時間複習,待開學後補考吧。

就這樣,我求在學校醫院工作的前導師夫人幫我開了一個病假條,急性腸炎,給了小祝。他千恩萬謝後保證肯定會在假期時好好學習,準備補考。

可惜我千算萬算,漏算了他是屬猴子的。考試時校園裏沒有什麽人在外麵走動,可這小子居然憋不住,溜達到外麵來玩兒,被數學係主任看到了 – 他是個活躍分子,所以係主任認識他。係主任問他,你怎麽不參加考試?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病了,有假條。這小子一米八的大個子,這時紅光滿麵、活蹦亂跳的,哪裏有病容?係主任老太太是個認真的人,馬上就去係辦公室查找他的病假條,然後拿著大夫開的病假條到學校醫院對質。

開假條的大夫一看情況不對(假jiǎ條,中文博大精深),就全都撂了,因為開腸炎假條是需要有化驗單的。結果又連累了我的前導師夫人,她是從校外剛剛調過來的,因為需要照顧家,而那時前導師正在美國做訪問學者。

然後老太太又追到研究生宿舍找到了我。把我劈頭蓋臉的一通罵,雖然我這些年鍛煉的臉皮已經比較厚了,還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在那老太太雖然聲色俱厲,罵得我狗血噴頭,但她心腸比較柔軟,在學業上還是放過了我,放我轉係了。隻是她不計較,不代表別人不計較,這也是我給自己後來的麻煩埋了一把暗火。

再說小祝,他的麻煩就大了,所有科目都成績歸零,勒令降級重學。這小夥子長得一表人才的,腦筋也好使,還很有主見,這個跟頭摔的,估計讓他成熟了不少。他給我很深的一個印象就是評《成吉思汗》那首歌,當時很流行,滿大街都在播放這個迪斯科旋律:“成、成、成吉思汗,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異常英勇...不知道有多少美麗的少女都想嫁給他呀,都想做他新娘...”。他鄙夷地說,作為漢人怎麽把一個外來的蒙古強盜歌頌得這麽肉麻?有見地!

他鑽研圍棋很上心,估計那時就已經超過我的棋力了。如今,他已經幾乎是“職業”棋手了,每年在外麵到處跑,參加各種圍棋賽,上一次看到他好像是代表什麽澳門隊。這也算是另類的學有所用、專業對口了,就像學外語的劉歡成了歌手、學電子的高曉鬆成了音樂文人一樣。學數學的成了棋手,挺好。

還有一個因為下圍棋影響學業的小兄弟,也是和小祝一起入學的,小周,好像來自湖南貴州一帶。他是自願退學的,說什麽也不繼續念書了,要回去下棋,當然也許還有別的不為人知的個人原因。人各有誌,但在那個時候,都是相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真的能鐵下心來退學回家,在像我這樣的普通人看來還是比較奇葩的,隻是無法勸阻。他也不是我們係的,他的同學還來讓我去勸一勸他。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他走後就沒有了消息,泥牛入海。

【鐵嶺】

升到了鐵嶺高中,我失去了在初中裏眾星捧月的待遇,周圍都是高手。

到了第一次期末考試,我的物理居然得了 39 分。同桌的哥們兒在數理競賽時名次和我也是緊挨著,長得也和我一樣高,到了高中大概也是和我一樣不夠用功,結果我們倆的物理考試也是在班裏墊底了 – 我倆在班上是兩個最高的大個,天塌下來果然有個大個的頂著。好在我的數學、化學、語文、英語等都是高分,所以居然再分班還是在一班。當年的批判稿、講用稿都不白寫 – 我的語文成績要比第二名高出 10 分。

那時高中裏我們這屆有七個理科班,按成績大排行,分到哪個班就看考試成績。剛入學是是按入學考試成績,然後第二學期再按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來分,並且張榜公告,很是“錦標主義”。到了第三個學期,好像上麵有政策,禁止這種極端行為,不知道是不是當官的也無法關照“特殊”學生所致。不過,那時我已經離開這裏了。

那兩鴨一鵝也交待一下。

那兩隻鴨子大概是一公一母。回家後它們倆形影不離的,像鴛鴦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很是獨立,就是不下蛋。一日,其中一隻瘸著腿帶傷回來了,估計在外麵被人欺負了,第二天就死了。另一隻不知是有內傷,還是受不了孤獨,不久也追隨它的伴侶(不知道是同性的還是異性的)而去。

那頭鵝就有意思多了。它比較貪吃,又不出門找食,每天都是我喂它,也因此它像狗一樣,認了我,可以跟我遛彎。我喊它時它還會答應,嘎嘎的。它也能分辯我的聲音,所以我在屋裏喊它時,它隻要能聽到也會“嘎嘎”地答應。可是這能吃的家夥不下蛋,在家裏是有生命危險的。

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喊它它不答應我了。我很奇怪,於是仔細觀察,發現雖然長得很像,但這不是我的那頭鵝了,被人調包了。我猜母親一定是知道的,因為她最近常說養一隻不知道公母的鵝等著下蛋,不如吃了。母親見瞞不住了,就告訴我實情,原來她把鵝和不遠處的一家鄰居的鵝換了,準備下手。我二話不說,抱起那頭“假”鵝,找到那家鄰居,也沒有廢話,就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放下“假”鵝,抱起我的“真”鵝,回頭就走,留下一句話:不換了。

不久後,我又像小學升初中一樣,獨自離家去了外地的另一個高中。和當年對那隻老母雞“老抱子”(見《高山子往事》)一樣,和這頭鵝再見了。我知道我走後它的命運,但我又能怎樣呢?

那時報紙開始報道特異功能,耳朵聽字。我出於惡作劇的心理,也玩起了這個遊戲,先是從家人開始,然後是同學朋友間。我發現我很有魔術表演的天賦 – 經過大量的演示,讓周圍的人都相信我能耳朵聽字,男女老少都有。加上報紙上不斷肯定這種超自然的能力,而觀眾的心理也是希望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所以我的把戲耍的極為絲滑,沒有人看出破綻。

不幸的是,有兩個人100%地相信了,並且還當回事兒,希望我出來公開表演: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姐夫。到了後來,事情鬧大了,我不想出醜,開始堅決否認我耳朵可以聽字,但為時已晚,他們並不相信,認為我這麽說就是不想公開我的特異功能,以免被當成別人科學研究的靶子。

若幹年後,我母親是帶著兒子的耳朵會聽字這個夢離開這個世界的。後來我再怎麽解釋我根本聽不到字,都是在變魔術,他們也認為是我年紀大了就沒有這個能力了,認為當年的我能聽到字,他們是眼見為實的。唉...玩過了頭。

就在第二學期時,我的姥姥患上了淋巴癌,開始很疼痛。我的學校和醫院緊挨著,於是我就每天去醫院開杜冷丁止痛針劑。新分班後的同桌同學的母親就是這個醫院的大夫,我就找她給我開杜冷丁 – 每天一個處方。

那時杜冷丁是受控藥品(現在大概也是),雖然不貴,好像兩角多一針,但限製嚴格,一般不給開,就是開也是每次也限製在兩三針。結果我天天去領藥,居然被藥房的人認出來了,你怎麽天天來?不給。無奈,我再請其他同學幫忙。按我的同桌說,我長得太高了,又瘦得特征明顯,容易被認出來。

杜冷丁是留著以備姥姥在病情晚期時使用的,因為我們聽說這東西的效力使用起來是越來越差,後期必須大量、頻繁使用才能有效。我姥姥一直省著用,怕到最後無效沒法控製疼痛了。結果,我姥姥故去的時候,家裏還剩下一抽屜我從醫院螞蟻搬家似的搞回來的杜冷丁。

姥姥走得很快,從開始疼痛也就是一個多月吧。家裏的山後就是火葬場,我們作為鄰居在一起四年,最後我的姥姥就留在了那裏。

(六)大安

– 身不動時,五行屬木,顏色青色,方位東方。臨青龍,凡謀事主一、五、七。有靜止、心安。吉祥之含義。

 

【感悟】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更喜歡圍棋曆史、棋理。在中國古代圍棋高峰時期的棋譜中,看了範西屏與施襄夏當湖十局,代表著中國古代圍棋的最高水平。這哥倆是師兄弟,出自乾隆初期的圍棋世家,海寧人,金庸的老鄉。看他們的棋譜,與當時我們學習的日式圍棋譜很不一樣。

中國式的座子製圍棋有一個特殊規則,叫“還棋頭”。按照這個規則,判勝負除了數雙方的占地(即子數)外,還要按成活的塊數進行補償,即每比對方多一塊活棋,就需要額外補貼對方一個子,也就是兩目。

這個規則看似很不起眼,卻導致圍棋發展方向上的取舍:中國古代圍棋就是纏鬥在一起,盡量把對方分成若幹塊,把自己連成一塊。再加上那個座子規則,讓棋局看上去就像是亂拳比賽,局部很精彩,總體缺章法。

而在同期,日本圍棋已經出現了非常規範化的職業環境,並由江戶幕府提供支持,建立了“棋所”製度。四大圍棋世家之間既有競爭對抗,也有合作共贏。他們潛心研究、互相競爭,使得圍棋活動開展得生機勃勃,直到明治維新,進入資本主義時代,又借助新興報業的宣傳和支持,使得圍棋藝術在日本全麵開花。雖然最初是傳自中國,但日本的圍棋理論發展得更出色、更規範,也更科學。

近四百年的國運和棋運在中日間有許多可類比之處。由於雙方都禁海,彼此沒有正常的交流,直到二十世紀初光緒末年,圍棋愛好者段祺瑞在保定辦軍校時,與在保定的日本商旅對弈,屢屢獲勝,還以為日本圍棋水平很低 – 此時甲午戰爭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中國對日本的認知還是稀裏糊塗的。

這時日本商人中來了一個業餘高手,讓段祺瑞及其周邊的中國高手抵擋不住,於是段請來了當時最富盛名的國手張樂山(不是《林海雪原》裏的座山雕啊,雖然是同名。這家夥嗜棋如命,當縣令時因下棋忘了迎接欽差而被罷了官)和汪雲峰前來助陣,打敗了這個日本的業餘高手,揚我國威。

就在辛亥革命之前,日本的一個專業四段棋手來中國遊曆,不僅打敗了張樂山和汪雲峰,而且段祺瑞後來從南方召集來的數名高手也不是他的對手。最後,這些高手隻能被讓兩、三子方可對弈。段祺瑞這才知道日本圍棋了不得,可是一攀談,才知道他並不是日本專業棋手中的最高手,還有能讓他兩子的本因坊。估計這時的老段就和現在的老外打乒乓球碰上中國的地方球隊的高手差不多。這也促成老段後來資助吳清源下棋,並東渡日本,成為新一代棋聖的佳話。

這位日本專業棋手叫高部道平,在中國遊曆了十七年,與中國高手下了數百局讓子棋,不僅讓中國圍棋界認識到差距,也開啟了中日圍棋交流(向日本學習)的局麵,後有廣瀨平治郎(六段)、瀨越憲作(八段,吳清源的日本師傅)、直到本因坊秀哉訪華布棋道。在北京和上海,除顧水如(吳清源早期的師傅)是被讓三子外,其他高手都是被讓四子與秀哉對局。如此讓中國圍棋界受益匪淺,到了1920 年後,中國的高手已經開始有和日本專業初中級棋手對抗的實力。

可惜在這之後的半個世紀裏,戰亂、動亂的時代讓中國圍棋水平再次下降。1961 年,下圖這位 54 歲的日本老太太伊藤友惠(女五段 – 當時日本女棋手的實力遠低於同段位的男棋手)在中國橫掃中國國手,連陳祖德當時的老師劉錫懷都被屠了大龍。而她隻是輕搖羽扇,連勝八台。中國圍棋到了穀底,之後與日本專業棋手對陣都隻能下讓子棋。直到幾年後陳祖德成長起來,於 1965 年分先戰勝日本專業九段棋手,才開始了中國圍棋的崛起之路。到 1976 年在日本刮起了聶旋風,聶衛平連勝多位日本九段,包括超一流的石田芳夫,此時中國圍棋才開始進入和日本圍棋對抗的階段。陳祖德等中國棋手發明的中國流也被日本棋手采納 – 中國流名副其實。

後來是中日圍棋擂台賽、中日韓圍棋擂台賽,出現了圍棋界的三國演繹,日本圍棋凋零,韓國圍棋崛起。

但自 1997 年 IBM 的“深藍”戰勝了棋王卡斯帕羅夫,國際象棋的吸引力就大幅地下降了。同樣,自 2016 年 Google 的“阿法狗”戰勝了李世石,圍棋的吸引力好像也開始下降了。人類的大腦容量是有限的,人工智能技術卻是日新月異、前景無限。

研究生畢業前,有朋友安排我和一個某個部委的北京業餘五段(北京的業餘段位是有名的水)棋手對局,有不少圍觀的。那次大概是我認真下的最後一盤棋。我基本上遵循按部就班的定式,安安穩穩地搶大場,仔仔細細地收官子,最後靠打單關劫贏了一目。我這時已經沒有對圍棋的激情,輸贏也無所謂了。這也算是《人民的名義》裏祁同偉的“勝天半子”的逆向體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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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搬家,離開了鐵嶺,我又換了一個高中,在這裏就是忙活著高考。因為家住的比較遠,所以我住校 – 每個班級隻有幾個住校名額。每個宿舍有五張雙層床,住 10 人,混班的。聽另一個班的室友說,他們班級裏原來學習最好的小錢,是靠省數學競賽前幾名上來的,而他的物理化學成績比數學還好,語文水平比物理化學還高,他後來跳級提前高考走了,所以我沒有見過這個人,隻聞其聲,聲名遠揚的”聲”。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到了研究生畢業前,係裏分來一個剛畢業的學生,也下圍棋,本科碰巧是這個小錢的同學。我就和他聊起這個天才小錢,他也是感慨萬分說,這個小錢住在上鋪,他們下麵下圍棋,吵吵嚷嚷的,小錢就在上麵趴著看,從不下來比劃。一年以後,有一次一些“高手”們互嗆,比誰更牛逼,這個小錢從上鋪下來,把他們全都給滅了。在此之前,沒有人見過他下圍棋。這個故事很符合中國式的世外高手掃地僧的傳說。

 

【再悟】

現在年紀大了,更喜歡曆史,什麽本能寺三劫循環之讖、赤耳之局、原爆之局等等。史海鉤沉,那些把段祺瑞、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政治人物都攪和到一起的陳年往事,因圍棋而產生的因緣際會,遠比棋局更精彩,雖然自己並不是局中人,卻有王質當年在山中觀棋,看得斧柯盡爛的酣暢淋漓。

此圖傳說是本能寺三劫循環局:1582 年織田信長出戰前路過京都,在本能寺逗留,邀兩大高手對局以預祝勝利,不料出現了罕見的三劫循環,是為平局。對局一方的和尚日海(當時日本一等高手,可以讓織田信長五子),認為這是不祥之兆,理由是三劫恰好對應了: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遂告辭離去,但織田信長不信。當夜織田信長的部將率軍叛變,圍攻本能寺,襲殺織田信長,改寫了日本曆史,是為本能寺之變,本局也因此而成為名局。和尚日海後來由德川家康支持成為第一世本因坊,號算砂,並將日本圍棋競賽職業化和管理規範化。日本戰國三雄都是圍棋愛好者,據說豐臣秀吉即便是外出征戰時也是棋不離手。

大理段家傳到段祺瑞,把傳統武學都給丟了,段延慶的一陽指、段譽的六脈神劍統統沒學會,隻剩下酷愛圍棋。雖然人稱“六不”總理,但據說棋品極差,隻能贏不能輸。贏了什麽都好說,輸了就翻臉不認人,到最後隻有一個人敢贏他,就是他的大兒子段宏業(國手水平),氣得他幹瞪眼。他上午辦公,下午下棋,晚上打麻將(是我羨慕的生活)。他對中國圍棋發展的貢獻極大,特別是和日本圍棋的交流。他下野後,日本人為了政治目的仍然監視他,發現他除了下圍棋不關心別的,估計也是韜光養晦吧。

比較執著的中日圍棋愛好者,可以看出日本近代圍棋發展出色的根源。

 

【三悟】

圍棋就是發源於一個對社會的模擬 – 占地盤,對生存資源的私有化過程。圍棋的規則不僅很簡單,而且非常自然,就像西方政治下的天賦人權、數學裏 1+1=2 的公理一樣,是不需證明的,是符合自然法則的。每一步棋、每一個棋子都是生而自由,既有自由選擇的權利,當然也要承受選擇的後果。

黑白雙方,可以代表人類與自然的鬥爭,也可以是不同人群、種族、國家之間的角力 – 目的不是為了殺死對方,而是最大限度地獲取利益。雖然往往殺死對方的利益最大,但其風險也是最大的,在現代物質文明的水平下人類的生存已經不是難題,不必冒那麽大的風險非要置對方於死地 – 那是一種原始的野蠻未開化的生存法則。

東方曆史在這種政治妥協方麵做得很不夠,往往不僅僅是鬥起來你死我活,而且將這種意識形態推廣到社會各個層麵,包括個體生命。我揣測圍棋的出現可能是那些有大智慧的高人在人類從未消停過的大小戰爭和鬥爭中找到的一個避世的辦法吧?來到這樣一個美好棋盤世界中,既還原和模擬了人類社會的爭鬥,又給人類無限的安寧與啟示。

我學習整理了一些圍棋格言,映射到現實中對社會生活好像有一些指導意義,比照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算是我從圍棋中提煉出的精華吧:

  • 金角銀邊草肚皮 – 踏踏實實地做人,不要好高騖遠。那些看上去咋咋呼呼的大模樣往往無法變現,徒有其表,一不小心大肚子就會被戳破,前功盡棄。中國文化好現在像更注重實地,而對外勢的重視不夠,這也是韓流的特點。所以中國出了個“馬小飛”,韓國出了個“石佛”。客觀地說,我不喜歡這種風格,棋局不精彩。但中國古代圍棋不是這樣的。
  • 平和自強 – 真正的圍棋高手都是先補自己,不首先發難,以和為貴。如果對方不斷欺淩,而不補強自身,則他的棋必然漏洞百出,最後即便不被殺死,也會左右支絀,失地求和。中國文化在這方麵很不錯,儒家不斷宣傳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次序就是同樣的概念。這也是千年專製帝國影響下的文化的必然吧。
  •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 必須認真對待每一步棋。圍棋講究落子無悔,和人生一樣,沒有彩排,每一天都是實況演出。雖然希望盡量不要出現閃失,但失誤也是不可避免,這時就需要看下一條。中國文化講究審慎,處世哲學講究謹小慎微。
  • 圍棋盤很大,不好走的地方先放一放 – 當局部地方出現棘手的情況時,不要忙著把棋走死了,可以先放一放,到別處去行棋。往往後麵情況會發生變化,那時不好走的棋也會有新的轉機。中國文化比較保守,幾千年的農耕文化讓國人鄉土觀念很強,很難舍棄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其實樹挪死,人挪活,該放手時就放手,換一個地方開疆辟土,也許再回頭已經乾坤大挪移,時局已經朝著有利的方向改變,豈不是更好?
  • 圍棋是平等的 – 圍棋的平等是機會平等,不是結果平等。每一顆子都有同樣的力量,隻是在不同的位置會體現不同的作用。把棋子放在最有利的位置就是人生的智慧核心。而且這個最有利的位置是隨時發生變化的,要關注的是當下和未來,過去的就過去了。這是圍棋最吸引人的地方,魅力無窮。
  • 圍棋是平衡的戰略遊戲 – 下棋時,要時刻注意區域的平衡、高低位(三、四路)的平衡、薄厚的平衡、實地與外勢的平衡(實與虛的平衡)、主動與被動的平衡、進攻與防守的平衡。任一種平衡的打破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棋局的發展,直到失控。這也是中國文化的短板,人們往往會過分追求某一方向。
  • 無傷大雅試應手 – 高手們經常會在對弈中,輕飄飄地在對方的陣地裏下一手外行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必死之子。這是一種高級的試應手策略,一方麵讓對方把棋固定住,另一方麵這部棋以後再走對方可能就不會按現在的方式應棋了。這種試探有點像冰球、足球裏的 body checking,合理衝撞。在中國文化中這種技巧很少,往往不是過分了犯規,就是怯懦的被欺負。
  • 轉換與得舍 – 和平衡類似,圍棋的每一步棋都要做評估:放棄什麽,得到什麽。可能是勢,可能是實地,還可能是可能。行棋中就是需要不斷與對方交換,落下一子像是簽了一個合同,和對方的選擇來對應。那種想一口氣吃成一個胖子的心態在圍棋中是大忌。

 

【四悟】

人的一生也和一局棋差不多,有開局,中盤和收官。

開局對人來說就是求學打基礎,多是在家庭和學校的幫助下學習各種知識和能力,也包括適應社會的道德規範。這期間主要是對前人總結的文明結晶的汲取。圍棋有數萬個定式來指導棋手的實踐,而且隨著 AI 的出現,一大部分定式都被 AI 認證為不恰當。如此,我們人類曾經總結出巨量的知識經驗不知道有多少會被 AI 否定呢?前途未知。

搶完了大場,接下來就是中盤,麵對的是個人的機遇和挑戰,有的風平浪靜,有的大風大浪。俗話說千古無同局,人生也是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能力、會遇到不同的機遇,產生不同的結果。按中國古圍棋來行棋就是一場昏天黑地的鏖戰;按現代圍棋理論來指導往往會外表祥和平靜,但可能步步暗藏玄機、處處機關暗道。

到了對抗基本平息時,戰鬥都告一段落了,就該收官了。開始按先手後手,大小排序搶收官子 – 次序不能錯,不然就會有損失。這是一個細致活兒,需要計算、記憶和耐心。我就是經常粗心搞錯了次序而受損,很少有頑強收官逆勢的戰績。學數學的經常被誤解成會計算,其實學數學的注重的是邏輯,計算能力往往不如學工程的。

現在我對對抗性爭霸已經沒有從前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了,不像年輕時,每次棋局下的第一個子時、每次籃球賽的跳球前,心都是激動得怦怦直跳的。

還是年輕好,有朝氣,有激情。

如今年過耳順,回首從前,變幻莫測宛若棋局,卻又像”一局未終,斧柯盡爛。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圍棋是一個神奇的世界,讓人渾然不覺外界的鬥轉星移,魏晉文人在文章裏這樣記載:“信安山有石室,王質入其室,見二童子對棋。看之,局未終,視其所執伐薪柯已爛朽,遽歸,鄉裏已非矣”。這應該是下棋和觀棋的最高境界了吧,也是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最好的中國版詮釋。

觀棋千年、斧柄已爛,這也正合了我的散仙之名。觀棋不語,落子無悔,去留無意,寵辱不驚。知其白,守其黑,用兩首卜算子給這爛柯一夢收官。

 

卜算子·爛柯之一

少小洗鉛華,百轉千回賦。柯爛王質難忘鄉,入道追仙主。

海外落基山,寂寞修行苦。但見終局算細棋,僅剩單官度。

卜算子·爛柯之二

鐵嶺爛柯山,遠眺柴河灣。局末回眸已百年,萬籟無聲歎。

世事類棋局,落子人生現。借我浮生半日閑,彩練藍天漫。

 

【注】本文插圖除了伊藤友惠的照片、大鵝的照片、文頭尾兩張圖和兩張棋譜外,都是 AI 生成的。三十多年前我還曾和同學爭論,關於 AI 會在哪個領域首先成功,是下圍棋還是創作詩詞?沒想到現在都可以了,特別是下圍棋,居然把人類遠遠地甩在了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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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楓散仙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容榕' 的評論 : 謝謝,這個也好!
容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楓散仙' 的評論 : 這是原文,太宿命,太悲觀了,不如改成這樣:
棋裏乾坤大,文中日月長。
鐵嶺小迷糊,加國鬥癌王。
祝福博主!主同在!
楓散仙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容榕' 的評論 : 好詩,比原版的高!不過我還是續一下貂,還原一下後兩句:...萬事皆已定,浮生空白茫。
容榕 回複 悄悄話 棋裏乾坤大,文中日月長。

萬事如流水,浮生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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