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世界局勢的基調是「美中競爭」。 儘管中國政府不贊成「競爭」的定調。 但日趨激烈的競爭早就成為了現代社會的鮮明特徵。 人們都置身在一場獎勵贏家,贏者通吃,拋棄輸家,並懲罰失敗者的競爭之中。 而這樣一種競爭或競爭製度為什麼會獲得人們的認同? 也許是因為人們相信了這樣一個說法:競爭可以帶來幸福。
然而,如果我們檢視競爭所帶來的實際體驗就會發現,即使是所謂競爭的“贏家”,他也會立刻陷入到害怕失敗,害怕被拋棄的焦慮和恐慌之中。 畢竟,所謂的“贏”是暫時的。 而所謂的「輸」卻會持續較長的時間。 並且,“輸”的數量遠大於“贏”。 所以,競爭帶來的更像是一種“精神折磨”的死循環,每天都要重複的投入競爭,持續性的承受各種壓力,但又要繼續增大壓力的,一場無法逃脫的精神折磨。
皮尤(Pew)曾經做過一項調查,發現有50%的白人自由主義者或進步主義者被診斷出患有精神疾病(Mental Illness)。 同時,有1/8的美國人口需要依賴藥物來緩解他們嚴重的焦慮,如果加上那些無法進入統計的焦慮症人口和精神損傷人口,則長期活在痛苦與恐慌體驗中的人口數量是相當龐大的。 這就會成為現代社會,或稱競爭型社會無以為繼的破口。 也就是說,一個無法為人們提供持續性的美好體驗的社會製度是無法持續的。
那麼,我們能不能取消競爭呢? 我們都知道,馬克思主義者的方法是取消資本主義的競爭製度,天真的以為公有製的“大鍋飯”會給人們帶來永久的美好體驗。 但他們搞砸了,他們強行推行“公有製”的後果所帶來的是比資本主義的競爭製度更加嚴重的人道災難和地獄般的體驗。 而繼續掙紮的馬克思主義者,隻好又去擁抱資本主義的競爭製度,變化出了一種分裂的競爭製度:經濟上容許有限競爭,政治上絕不容許任何競爭。 結果,這種分裂的競爭製度造成了比早期資本主義還要嚴重的精神壓力和更加龐大的精神損傷人口。 以及,被濫用的,殘酷的,古拉格式的對於“精神損傷人口”的迫害。
這才是真正的可悲之處,即我們無法取消競爭,哪怕是取消一部分的競爭都不行。 即使是我們知道了競爭製度有如此諸多的缺陷和害處,會帶來嚴重的人類痛苦,但我們卻無法修補它,也無法降低競爭的烈度,更不可能因此而取消競爭。 這就叫悖論(Paradox)。 就像掉入到陷阱裡麵被死死的卡住了一樣。
悖論的邏輯學解釋是“命題不為真”。 意思是沒有看到真相,或依據假相來進行推理的結果。 那麼,如果我們相信邏輯,也就是相信理性,並如實的觀察競爭社會,或“半競爭社會”中人們的實際體驗,則我們有理由指出,我們明顯的處在了目的是追求幸福,但結果卻是在製造痛苦和毀滅的悖論之中。 也就是說,命題“競爭可以帶來幸福”,或“不競爭,半競爭才會帶來幸福”都不為真。 以此推論,則現代社會鼓勵競爭,獎勵贏者通吃,拋棄輸家的競爭製度就是一個沒有看到真相,建立在偽命題上的,或稱之為陷入了悖論的,製造著痛苦的製度。
因此,問題的源頭是“看到真相”。 那麼,什麼才算是“源頭的真相”呢? 這其實是一個世界觀問題,或哲學問題。 也就是我們常常提及的“洗腦”問題。 因為,哲學或世界觀所要傳達的是這個世界或生命的真相。 這個傳達真相的過程要建立在一個最基礎的概念之上,這個概念叫“存在”或“真實”或“真實的存在”。 之後,我們所有的推論,及其“敘事”或“敘事的起點”都將建立在這個最基礎的概念之上。 所以,如果「真實存在」這個概念出了問題,或被錯誤的定義了,則我們所有的推論或敘事,包括社會製度就會處在悖論之中而遭遇沒完沒了的痛苦。
歷史也證明了這樣的觀點:粗略的來講,啟蒙運動的核心就是把“上帝是真實的存在”修改為“自然才是真實的存在”。 正是因為修改了“真實存在”的定義,社會形態得以逐漸擺脫宗教,神學,及其王權的控製而進入“現代社會”。 才有了現代人對於“幸福”的一套嶄新的敘事,以及全新的生命體驗。
然而,恰恰是競爭或競爭的習慣製造出了一種反對資本主義競爭製度的“馬克思主義”。 它的特點是把“真實存在”這個概念進一步狹窄化,定義在了一個叫“物質”的概念上麵。 目的是把“物質”表現出的因果作用絕對化,以“決定論”方式來推論“共產主義必定戰勝資本主義”。 隨後,也非常狹窄的把「階級鬥爭」和「徹底的消滅資產階級」作為了唯一的“幸福”敘事。 結果是釀成了一場全球性的人道災難。 證明了馬克思主義是一個悖論。 或者說,馬克思主義把“真實存在”等同於“物質”,以及,把因果作用等同於“決定論”,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命題或誤判。
那麼,在討論什麼才是「真實的存在」? 或我們應該如何給「真實存在」下一個不會導致悖論的定義之前。 我們要先了解悖論,先去查看一下人類思想史上是如何發現悖論的? 以及,他們如何討論悖論? 又是如何對待和看待悖論的呢? 在《五燈會元》這部宋代編輯出版的禪宗思想史中,記載了一個發生在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對話:
世尊因長爪梵誌索論義,預約曰:我義若墮,我自斬首。 世尊曰:汝義以何為宗? 誌曰:我以一切不受為宗。 世尊曰:是見受否? 誌拂袖而去。
這也許是人類思想史上最早的關於悖論的討論,說的是有個不剪指甲的“長爪梵誌”要求與佛陀辯論,並約定“我義若墮,我自斬首”(如果我的主張或理論垮了,甘願斬首)。 佛陀就問了,你的主張是什麼呀? 長爪梵誌道“我以一切不受為宗”。 意思是,這世界上的一切理論和學說都是有缺陷的,這也包括了佛陀您的理論,一定會存在著某些誤判,所以我統統不接受它們,不被它們所誤導就是我奉行的宗旨。
於是佛陀就問他「是見受否? ”。 意思是,你接不接受你自己“一切不受”的這個主張呢? 誌拂袖而去” 長爪梵誌以為佛陀沒有駁倒他,他的主張是一個完美的真理,因此甩了甩袖子,牛哄哄的走了。 “行至中路,乃省。 謂弟子曰:我當回去,斬首以謝世尊“。 走到半道忽然想明白了,就跟他的弟子說“我的確輸了”。
對於佛陀「是見受否? “的提問,如果長爪梵誌答”我接受“。 那麼就否定了他自己“一切都不接受”的主張。 但如果他回答“不接受”。 那就等於承認了自己“一切都不接受”的主張同樣是有缺陷的,同樣是一種誤判而不可接受。 等於是自己再次否定了自己的主張。
因此,長爪梵誌嘆曰:“我義兩處負墮,是見若受,負門處粗,是見不受,負門處細”。 怎麼理解這裡的「粗和細」? (它顯然不是我們在磨咖啡豆的時候,為了口感的需要,選擇磨的粗一點或細一點)我覺得可以用“定義太過寬泛”和“定義太過狹窄”來理解。 因為一粗一細,過寬或過窄的定義會形成模糊不清的概念或理論。 而模糊不清的概念和理論就會背離「真實」而處在悖論之中。
然而,與“長爪梵誌悖論”相同的事情,卻再次的出現在了二千多年之後的羅素悖論(Russell's paradox)及其第三次數學危機的身上。 羅素悖論指出了現代數學的基礎「集合論」處在悖論之中。 簡單的講,當集合論定義一個集合A是所有不屬於A的集合的集合時,羅素就問了,這個集合A屬不屬於A自身? 無論怎麼回答,都無法滿足集合A的定義。 這與二千多年前佛陀指出的「長爪梵誌」悖論是相同的。 這表明,悖論存在於我們的理性和感性活動最基礎的單元 - 語詞或概念之中。
既然如此,我們是否可以模仿羅素的做法,也來練習一下我們發現悖論和指出悖論的能力呢? 我們一起來做這個練習,我們把目標對準數學或物理學的“公理Axiom”或“公設Postulate”。 也就是分析一下學科的「起點」是否也處在悖論之中?
首先,「公理化Axiomatic」的實質是設定某個感性經驗或它的陳述是「自證self-evident」的,而將它作為數學或物理學推理的“起點”。 那麼,為什麼「起點」必須是「自證」的? 這是因為“自證”的定義是自己證明自己,自己指出自己,而不依賴於其他東西來證明,也不依賴於其他東西來指出。 這個道理是很容易理解,因為,一個有依賴關係的,需要依賴其他東西才能存在,或需要依賴其他參考點來證明的東西,怎麼可能是“起點”呢。
那麼,如果我們對以上「自證」的定義達成一致,我們就可以模仿羅素的提問方式,問一問那些把某個陳述指定為「自證」的人:請問你是怎麼知道它是自證的?
無論怎麼回答,都無法滿足“自證”的定義。 因為“自證”是不依賴於你知道,也不依賴於你指出的。 它是自己指出自己,自己知道自己。 隻要你一去指出它,它的狀態就變成了依賴於你指出的“你證”或“我證”或“他證”,但就不是“自證”。
這就使得「公理化」或「公設」的所謂「自證」現出它悖論的原形。 因此,科學家們大大方方的承認,“公理化”或“公設”的所謂的“自證”是假設出來的一個邏輯起點,而並非是真實的存在。 也正是因為科學是建立在「假設的起點」之上,因此,「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就成為了科學的決定性特徵。 表明科學是一門來自於假設,並必須始終承認自己是假設的,是可以被證偽的學科。
但這又會帶來一個更大的疑問,既然我們的理性和感性是建立在假設和想像的“或粗或細”的概念及其概念框架之上的,這導致了科學學科也隻能建立在“假設的起點”之上。 那麼,這樣一個“假設的係統”(譬如數學)或“係統性的假相”(譬如物理學)又如何可以表達真實的存在呢? 這與古代的煉金術相信,在一堆假黃金中可以淬鍊出真黃金有什麼不同呢?
這就開始挑戰主流關於“真實存在”的定義了。由於主流把因果作用,功能和能量當作是“真實的存在”。 但是,如上所述:“假設係統”(譬如數學)或“係統性假相”(譬如物理學)也會表現出因果作用,功能和能量。這樣的話,我們就很容易把“假相”誤判為是“真相”,或誤判為是“真實的存在”。 猶如古代的煉金術士那樣,因為誤判了在一堆假黃金中可以淬鍊出真黃金,而白白的浪費掉我們所有的競爭力,使我們生活在得不到結果的悖論狀態之中。 也就是我們在開頭所指出的,我們當下的悖論生存狀態:無論我們千辛萬苦的去提升自己的競爭力,以及充滿激情的投入到激烈的競爭之中,我們永遠都無法達成命題“競爭可以帶來幸福”。 世界首富達不到,政治領袖更達不到。 這些所謂「人生贏家」的真實體驗與命題背道而馳,他們體驗著沒完沒了的焦慮和壓力,以及失敗和被拋棄的恐懼。有的人甚至生不如死,或因此而發狂。
所以,對於「悖論」的討論,並由此而檢視“主流哲學”或“主流世界觀”對於「真實存在」的定義,至少會讓我們看到,我們正像古代的煉金術士那樣,因為錯誤的定義了「真實的存在」,而誤認為在假黃金中可以淬鍊出真黃金,而把自己置身於一場目的與結果的悖論之中,因為無法獲得真黃金,因為無法獲得說好了的「幸福」而情緒崩潰。 究竟上,我們要如何定義「真實的存在」呢? 我們下回接著聊。
美國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