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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陋的“身份認同” |《五燈會元》賞要(四)

(2022-12-30 11:11:51) 下一個

據說大約100年前,胡適感歎道:國人與國人第一次見麵,就打量對方的身份,身價,然後再選擇,是給對方跪著,還是讓對方給他跪著。

令人唏噓不已的是,100年過去了,國人卻像是穿越到了更加久遠的古代,滿耳朵聽到的都在強調「定於一尊」。這分明是要把國人統統的「定於卑微」嘛!所以,我們不禁要問,這種醜陋的「身份認同」為什麼會一再的發生呢?

梁武帝見達摩是《五燈會元卷一:東土祖師》中的第一個公案,發生在大約1500年前。 武帝問達摩: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祖曰:並無功德。 帝曰:何以無功德? 祖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行,雖有非實。

梁武帝見達摩最緊要的事情是想確認一下,自己搞了很多「造寺廟,寫佛經,度僧人」的「偉大事業」是否有很大的功德? 是否有助於穩固自己的皇帝寶座? 贏得「千古一帝」的美譽? 這就充分說明,即使是坐上了“一尊”的位置,依然會有恐慌和焦慮,需要不斷的為自己“貼金”,不斷的弄一些“功德”來強化自己的“身份認同”。

我們每個人都有“身份認同”上的恐慌和焦慮,會身不由己的加入到由“性別的身份認同”,“種族的身份認同”,“文化符號的身份認同”,以及政治黨派,甚至是學術流派的身份認同而帶來的競爭與衝突之中。 而當我們受夠了的時候,就會選擇“反叛”,試圖逃離自己的“身份”,或與相同身份的人群對著幹,來宣告自己的新身份,但這無疑還是一種“身份認同”。 因此,“身份認同”必定是個悖論,表現在目的是尋求穩定性或存在感,或尋找人生的意義,或尋求逃離,而得到的卻是沒完沒了的衝突與焦慮,甚至是仇恨。 但我們卻難以走出這個悖論的陷阱,一代又一代的“一尊”們更是爭先恐後的衝進這個陷阱。

達摩當然知道這是個陷阱。 因此達摩勸說道:造寺,寫經,度僧這一類的功德是“雖有非實”。 意思是,那些個“功德”,“身份”,“圈子”,“權力”都是“相對的有”,而並非是“絕對的有”或“實有”。 達摩區分“相對的有”與“絕對的有(實有)”的用意在於提醒我們,無論我們抓取多少“相對性”的事物,獲得多麼了不起的“身份”和“美名”,都不過是在收集“相對性”,如同把一堆“零”加在一起,結果還是“零”。 這裡的關鍵不是在否認「相對性」的作用。 就像“零”也是有作用的一樣,離開了“零”就不會有數學,就不會有數字經濟。 但無論“零”多麼的重要,多麼的有作用,一堆「零」加在一起還是零。一堆智商20的人加在一切,總的智商還是20。 因此,如果看不到“身份認同”在有作用的同時又是相對的,完全不會提高個體的智商,也不會提高整體的智商。則我們就會認認真真的把自己置身於一場沒完沒了的,尋求“身份認同”的,努力把一堆“零”加在一起的,充滿了悖論的“身份認同”之中。

那麼,為什麼「功德」和「身份」,「權力」和「美名」是相對的呢? 達摩用“有漏之因,如影隨行”來說明。 這個“如影隨形”其實就是我們上回講的“二元對立”,或“二元分別”。 指的是概念,或理論,或事物都具有「二」的特性,也就是具有相互依賴的循環論證的特性譬如我們熟悉的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爭鬥。唯心主義認為“心”是“實有”的。 唯物主義則認為“物”才是“實有”的。 兩邊相互對立,相互否定。 但兩者的真實狀態卻是,當唯物主義者否定「心」是「實有」的時候,是什麼在做出這個否定呢? 不正是唯物主義者的「心」在做出這個否定嗎? 而當唯心主義強調“心”才是“實有”的時候,他們實際是在承認“心”具有物質的屬性。 所以,這是一種“如影隨形”的遊戲,“心與物”的循環論證的遊戲。能明白這一點的,佛法稱之為了悟了“無二的智慧”(Non duality),也叫“不落兩邊”,或“離於邊見”。

而「有漏之因」則再次表達了事物的真實狀態是處在“相對性”之中。 “漏”表示缺陷,流失,虛假。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就是後世對梁武帝追求“功德”,大搞“身份認同”,最終逃不出“相對性”而落得如夢如幻境地的感歎。 這說明“相對性”與“夢幻”,“虛假”,“失望”具有相同的特性。

然而,“身份認同”的這種真相或真實狀態卻被主流文化和主流教育所遮蔽了,主流世界觀塑造了我們隻會“二元對立”或“二元分別”的去看待事物,並習慣於按照“排中律”的邏輯去抓取某種“身份”和某種“功德”,同時排斥或打擊另一種“身份”或“價值觀”。 這使得我們無法平等的看待事物,無法看到這個世界“無二”的真相。 無法接受在「二元對立」的相對性裡麵並沒有一丁點兒的「實有」。相反,我們隻要一聽到“這個是相對的”,便馬上要去尋找“絕對”。 一聽到達摩說“雖有非實”,就會去想:一定有一個“實有”存在於世界的某處,還沒有被我們發現,還有待我們去努力。

帝曰:如何是真功德? 祖曰:凈智妙圓,體自空寂。 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果然,當梁武帝聽到達摩指出,那些個“功德”,“身份認同”是“雖有非實”的時候,“二元對立”的習性便立刻認為佛法的目標是追求“絕對”或“實有”,是要去戰勝相對性,或打敗“無常”,成為“不死”的英雄,成就不朽的“真功德”。 武帝會這麼想,我們也會這樣想,很多學習佛法的人也是這麼想的,他們會去推崇佛法的“無我”,“解脫”,“功德”,“福報”等概念,並被這些概念所吸引,會像梁武帝一樣大搞佛教徒式的“身份認同”。 但達摩卻堅持要向武帝傳達「無二的智慧」。

達摩說,所謂的「真功德」是「淨智妙圓,體自空寂」。這個「淨」字可能是佛法中出現最多的字了,也最容易被習慣了“二元分別”的我們所誤解。 譬如《維摩詰經》雲:“若人心淨,便見此土功德莊嚴”。這在我們“二元對立”的習慣看來,這是在說“人心”是肮髒的,需要清洗乾淨了才能看到佛土。 這就已經落在了「臟與淨」的「二元對立」之中了。 再譬如,我們會把佛法的“清淨”理解為要我們遠離世俗的喧囂,或選擇“躺平”,去過一種“佛係”的生活,而把佛法的“清淨”與“繁雜”對立起來。 總之,我們很難跳出“二元對立” 式的答案,而其中的關鍵是因為我們對於“無二” 或“心的清淨相”非常陌生。

我們在上回提到了“心的光明相”或“心的清淨相”。 它所表達的是“心”具有光明般的照亮萬物,並同時照亮自己的“自明與自證”能力。為什麼我們要一再強調「自證與自明」呢?在我們前麵的討論中,我們從定義什麼是“真實存在”或“起點”的特性開始,我們列舉了為什麼科學家同意“起點”的特性必須是“自證”的理由。但同時,科學家們又指出,學科的“起點”是一個假設出來的“自證”,而並非是真正的“自證”。 由此,尋找真正的“自證”就是關乎“看到真相”,看到“起點”,看到這個世界和生命之真實狀態的重要事情。 這對於接受過科學訓練,喜愛理性和邏輯的現代人而言並不會感到難以下嚥。

然而,當佛陀指出“心”具有“自證”或“自明”的能力,並進一步指出“心”的本性就是“自證”或“自明”的時候,等於是告訴我們,我們隻是看到了“心”向外投射,照亮萬物這個相對的麵向,而並沒有看到“心”同時照亮自己,同時即做主觀又做客觀的圓滿麵向。 這就是現代人相當陌生和難以下咽的地方。 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對於“心” 同時即做主觀又做客觀的“自證”麵向缺乏體驗(經驗)或“認不出來”,或“不認得”。

所以,為了能夠幫助某些具有“大乘根器”的人直接的去體驗“自明與自證”,快速的去認出“心的光明相”或“心的清淨相”。 佛陀繞過了繁雜的哲學討論和冗長的邏輯分析,傳授了直接認出和直接體驗我們生命本來狀態的方法。 據說,這就是禪宗的由來,《五燈會元》對此有一段著名的“佛陀撚花微笑”的描述:

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諸摩訶迦葉

這裡的“不立文字”並非是不運用概念和語詞。 而「教外別傳」的「教」也不是指宗教或教派,而是指「宗義」或哲學。 意思是繞過複雜的哲學討論,或繁雜的邏輯思辨而“直指心性”。 這類似於不從“程式設計原理”,或從“編譯器”,“指令集”入手來瞭解“計算機”,而是直接讓你體驗到“電腦”或“心”的神奇功用。 達摩所呈現的正是佛陀教授的這種方法,整個《五燈會元》呈現的也是這個方法:首先是指出“心”的定義,它包括了我們的意識,感知,感受,思維,情緒等人類獨有的東西。 之後是指出我們有“心”,且我們每分每秒都在使用“心”,而“心”的本性是“自證”,是自己證明自己,自己依賴自己,自己延續自己,因此,任何其他的東西都無法停止“心”,或毀滅“心”。 而能夠體驗到“心”具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能力,或明白到“心”才是我們最重要的“寶藏”,那就是禪宗所說的“悟”。這一部分佔了《五燈》相當大的篇幅。

“悟”了之後,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討論,如何完整的使用“心”。 就好比教我們怎麼玩電腦。 禪宗大師們對此有個形象的用語叫“會嗎?”。 很形象的表達了如何使“心”超越“二元分別”,超越“主觀與客觀”的狹窄地帶,而任運“心”同時既做主觀又做客觀,玩的很嗨的那種生命狀態。 但這一部分又是相當怪異和陌生的。 因為我們狹隘的生命體驗對於沒有條條框框,破除了一切理論和世界觀,甚至超越了概念和語詞的生命本來狀態完全陌生,非常的不習慣。 所以,我們通常會聽不懂這些“高手”在交流什麼? 他們在表達什麼? 很多時候,我們像被“貧窮”限製了想像力的乞丐那樣,隻能想像富人的生活是每天可以吃到白麵饃饃。 所以,這一部分是需要我們有勇氣去粉粹概念,或像兒童一般的沒有概念的束縛,而飛快的去掌握電腦的運用那樣,去掌握運用“心”的技能。

然而,我們“二元對立”的“心”不但像乞丐一樣缺乏想像富人生活的能力。 甚至會認為我們根本就不配擁有如此美妙的生活,甚至還會對描述富人生活狀態的人產生恨意和不屑。 武帝與達摩接下來的對話印證了這一點,

帝又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 祖曰:廓然無聖。 帝曰:對朕者誰? 祖曰:不識。

被“二元對立”習性所控製的武帝,繼續糾纏在“二元對立”的概念之中,繼續在“相對性”裡麵撈來撈去,希望能撈到絕對的東西,繼續問達摩什麼是“第一”?。 而達摩則堅持要向武帝傳達「無二的智慧」。 達摩說“廓然無聖”,廓然表達的就是空寂。 意思是,在那個“體自空寂”的實相上,或生命的真實狀態上,並沒有“聖與凡”,“第一或第二”這些“二元對立”的相對概念。 武帝這下火了,高聲喝道“對朕者誰? ”。 而達摩不為所動的回答道“不識”。 這個“不識”用的很妙,它表達了“無二智慧”的那種不去分別,不抓取概念,不被外境所打擾的安住於“自證與自明”的“無二”狀態。 這對於依然處在“二元分別”之中,並急於為自己貼上“功德”和“聖人”標籤的武帝而言無異於嘲弄,完全無法接受。 因此,這場帝王問道的表演也就草草的收場了。

當達摩出離“無二”的狀態,“祖知機不契”。 達摩明白“直指心性”的教學方法沒有碰到對的那個人。 為什麼說武帝不是「對的那個人」呢? 從史料裏我們可以得知,梁武帝從小就接受經史教育,其學術成就相當於博士,院士,或學術領袖的級別。 這使得武帝養成了強大的“二元分別”的思維習慣。 要想打破這種思維習性,其中一個方法是指出悖論。 這需要碰到像前麵所介紹的長爪梵誌,羅素或休謨那樣的人,他們明白“悖論”是什麼意思! 同時,他們也有勇氣直麵悖論,可以如實的思維和討論悖論的人。

當然,由於“實相”是“不二”的。 因此,高超的邏輯與思辨的能力也並非是瞭解“實相”或“實有”的唯一途徑,這在禪宗六祖慧能的身上完美的展現出來。 慧能大字不識,更沒有博士或教授的學術頭銜,但他卻能直達“心的本性”,證得了超越“二元對立”的圓滿真相,或看到了這個世界與生命真實的全貌,是“直指心性”教法結出的璀璨成果。

而達摩之所以堅持與武帝討論世界觀問題,堅持討論什麼是相對的“假有”?什麼是“實有”?而不是支援武帝去建寺廟,號召更多的人出家,讓全國人民都吃素,或去配合皇帝的“合法性焦慮”而大搞“身份認同”,去強推“定於一尊”。 其原因恰恰是要契合武帝的“高級身份”。因為,凡是站在了高位,手握權力,或哪怕是一個企業的領導人,他們最重要的特質是異於常人的看到真相的能力,這才不會把人們帶入悖論的陷阱,把國家或團隊帶到溝裏。即使是一個網路上的“意見領袖”,都不應該去強化“二元對立”的“身份認同”,去炒作“這個圈”與“那個圈”的高下,在“這個粉”與“那個粉”之間相互鄙視。 因為,這會導致他們失去“領袖”的身份,而淪落為胡適口中的“國人”,停留在要求別人“跪下”,或主動“下跪”這個醜陋的“身份認同”上輪回,而浪費了自己寶貴的競爭力,浪費了自己本來具有的“真功德”。

在經歷了數年的等待之後,達摩終於遇到了“對的那個人”,禪宗二祖慧可。 由此,《五燈會元》為我們展開了中國禪宗第一位承接達摩的教法,跨越“二元對立”,證得“無二”的人生畫麵。 我們要下回接著聊。

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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