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洲,走進咖啡生活 》
樂寧 /文
之一
喜歡咖啡,始於墨爾本。
那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來澳,住在墨爾本,日子過的寂寥漫長,經人介紹認識了老蔣,老蔣未來澳之前是上海一家譯報的付主編,學識淵博英語流利。那天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泰坦尼克號》,看完電影老蔣好像有點激動,提議去喝咖啡,我很同意,也想找一個地方平複一下心情。於是我們走到街上找咖啡館,墨爾本最多的就是咖啡館了,密布在大街小巷,有的街道甚至每隔幾步就是一家,我們在街上走著,時時有咖啡的香氣飄來,但老蔣都過而不入,說要帶我去一家他經常去的咖啡館,走了很久,終於到了。老蔣問我要什麽咖啡,我怔了一下,看著牌子上居然有這麽多的咖啡品種,實在不知道如何下手,隻能說和你一樣吧。說實話那時我對咖啡的確不懂,來澳前上海除了希爾頓、花園賓館有附設的咖啡館外,馬路上基本沒有一家,我曾去這二家店喝過,但不管是咖啡的味道還是咖啡的製作方法都沒留下一點印象。
咖啡端上來了,每人一杯Double Espresso( 雙倍濃縮咖啡)和一杯拿鐵,老蔣端起了那杯小小的Double Espresso,晃一晃,聞一聞,再晃一晃,又聞一聞,啜了一口說:“真心好喝,這個店有墨爾本最好的咖啡!” 然後舉起杯子將咖啡一口悶了進去,我看著老蔣鏡片底下那雙眼晴咪了起來,又慢慢豎起眉頭張了開來,眼角的縐紋也跟著一條一條舒展開來,嘴巴微微的張開,整個的臉慢慢的綻放起來,一幅很愜意的樣子,像盛開著的花。
我也端起espresso ,隻見上麵漂浮著厚厚的一層深棕紅色的油脂,聞了一聞,濃香醇厚,我想肯定好喝,於是就像喝白酒一樣,學老蔣的樣子把它一口悶了進去,說實話到現在我仍清楚記得這種味道,是猛然的一種嗆喉,然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苦、澀、還有香、濃、酸……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味覺,然後胃的深處像一顆深水炸彈爆炸,升騰起一種氣浪,慢慢衝向頭頂,使我的眼情也不由自主的咪了起來,感覺整個被一種強烈的刺激包圍住了。老蔣又端起拿鐵說:"濃縮是刺激,而拿鐵是溫柔,衝一衝就完美了",於是我又喝了一口拿鐵,先是嚐到了牛奶的香甜,下一秒是喝到的咖啡充斥在口中,咖啡與牛奶溶合的恰到好處,像一對完美的情侶,在跳著浪漫的絲滑的小步舞曲……。
漸漸的,在咖啡的作用下,我好像步入了另一個世界,眼前開始變的明亮,思緒也一點點變的銳利,神清氣爽,靈感由然而生……
那天老蔣說了很多,我也說了很多,甚至說到了藝術、生命的意義這些久違了的話題,我甚至還產生一種淡淡的憂傷感,這種感覺己經很多年沒有過了,在國內打拚生涯裏有這種東西絕對是危險的,需要絕對拚卻,我很驚訝居然自己還會有這種感覺,說實話我喜歡這種感覺。我記得問老蔣,如果電影中那個男主角沒有死還活著會怎麽樣,老蔣回答:“活著,結婚,然後離婚”,這段話用上海話說出來更像是一種真理。的確,一切美好都有一個特征,就是瞬間,瞬間即逝,美好隻是瞬間。
整個下午腦子都很興奮,到了晚上亦是如此,思緒洶湧,靈感爆發,我給老蔣打電話去,他說這是咖啡的原因。直至夜裏二點我仍然興奮,沒有睡意,心裏很後悔,決心以後再也不碰這個Double Espressoe了。
清晨時分終於朦朦朧朧的睡了過去,醒來時己是日上三竿,當洗浴完畢想吃東西時,心頭突然被拔動了一下,Double Espressoe和拿鐵的感覺猛地襲上心頭,那片明亮又開始顯現,昨天的那個世界好像又在眼前,垂手可得,我發現很喜歡這種感覺,我想再抓住這種感覺。
於是我大步流星的朝咖啡館走去,
咖啡從此走進我的生活……
之二
如果你是一隻早起的鳥,此刻你一定能看見我正坐在這個街角的咖啡館裏。
早晨是喝咖啡最佳的時間,空腹,浴畢,帶著浴液淡淡的香味,換上幹凈的衣衫,然後坐在這臨窗的一角。清新的空氣裏飄過來咖啡的醇香,橙色的果汁,烤成焦黃色的麵包片上抹著牛油果,培根上流溢著蛋汁,整隻烤過的多汁的蘑菇、蕃茄…,陽光也暖暖的射過來,拂著臉,讓眼角不由自主眯起來,迎麵走來端盤子的姑娘,微笑的向你問好,金色的捷毛上也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光,更加閃閃的發著亮……
一切是幹淨的,身體是幹淨的,心情是幹淨的,太陽光也是幹淨的,一天的開始沒有比幹淨更重要了,而且還有一種精致感,幹淨精致總讓人著迷,令人享受。
此刻我將濃縮咖啡一口含入口腔片刻,體會這強烈的複雜的刺激,然後悶進空澈的腹中,靜靜等待著,……眼前又出現了那片明亮,心情又慢慢地昂揚起來,思維變的銳利,靈感如約而至……再看著街上移動著的車、走來走去的各式斑斕的人,真想對每一個人都微笑,甚至暗自下定決心,從此要做一個脾氣溫和的人。
那隻早起的鳥也落在了我身邊的窗台上,歪著的頭看著我,桌上的咖啡也抬著臉望著我,我也望著它們。
這是美好的早晨,一天美好的開始,一切變的皆有可能。
之三
慢慢地咖啡替代了茶。
咖啡不同於茶,比如喝綠茶的最好境界,是在深山或一片竹林深處再或一窪泉水旁,是一個人的孤獨,亦不用那些繁複的茶壺茶盅,隻一個瓷杯看沸水進入,一根根茶葉就直立起來,漸漸的綠色蕩漾開來,然後輕吹一口氣將杯邊的葉移將開來,慢啜一口,獨自一人享受這靜謐孤寂。
而喝紅茶就要大陣仗,一堆壺碗家什,一幹眾人,男男女女,人模人樣,或臨風而坐,或把盞大庭,高談闊論,笑語喧嘩,仿佛天下之人皆為知音,一切都水到渠成。
我無法承受綠茶的清寂孤冷,更不能忍受紅茶的喧囂誇張,所以我選擇了咖啡。
喝咖啡最好的境界是在咖啡館或咖啡店裏,所以我從來不在家裏喝咖啡。
好的咖啡館應該有高的房頂,淺色的牆,木質的桌,有臨街的窗。遠處是色彩斑斕的各種商店的招牌,近處是墨爾本特有的藍花楹盛開著的風景,完美地調和在一起。新鮮烘焙的豆,能變化壓力的咖啡機,咖啡師最好是意大利小夥子,而且要30歲左右,要長著一雙狡黠的眼睛,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萃取出一杯高品質的濃縮咖啡。
然後透過玻璃,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聽著電車叮當的聲音,人的聲音,市井的聲音,五顏六色不停變化著著的色彩,真有一種‘’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的感覺,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就是“那人”,隻是“燈光闌珊處”變成了這微光幽幽的咖啡館,寂靜無聲,纖塵不染,隻有翻報紙的嗦嗦聲和突然響起的咖啡豆在機器裏轟隆翻轉的聲音,這是一曲完美的樂章。
推開就是喧囂世界,關上便是孤寂的內心,一步之間便是二種境界,遠離了國內的喧囂,大隱隱於市,我就是那個隱士,正隱身在墨爾本這市井的一角,在這靜謐的咖啡館裏練著寂靜的武功,安放著靈魂和思考……而這含混澀苦濃沉醇厚多變的咖啡,就是我最好的陪練師。
但也有例外,某次住在墨爾本郊外dandenong山裏,清晨起來,空無一人,鳥叫聲回蕩在山穀中,發出長長回聲,到處是彌漫的霧,寂寥……。一排店家裏隻有一間咖啡館在霧中亮著朦朧的燈。
坐在這霧中咖啡館裏,端著咖啡,如此絕無僅有地從頭開始對咖啡香氣的領會,又看著那股香氣由濃轉淡,像這霧,漸漸向四周彌漫過去,突然發現咖啡似乎更適合這空曠的隻有鳥鳴的山穀,好像己與這山、這自然溶為了一體,並且隨著霧氣流動著,有一種漂蕩升華的感覺,一切是何等的完美圓滿。
在鳥鳴聲中,拿起一本書讀起來:‘’古羅馬的皇帝們很早就體察了人心,無非是肉體和精神享受的結合,國民最需要的是安全係統,其次是富足的生活和尊貴快樂的精神享受,一切政令,公共設施,對外戰爭,都是為了滿足國民的這種安全感和享受的需要……‘’。
我和古羅馬的皇帝們神會在山裏的晨霧中。
之四
每到下午時分我就想起了咖啡,但是喝了,夜裏卻又睡不著,不喝又受著想喝的糾纏,像某種不能自拔的貪戀,在這場眷戀傷害的遊戲中,我是受害者,長年受著失眠的煎熬,卻又如此貪戀的念著這個……咖啡,總覺得它在等我……又常常覺得這隻是痛苦的單相思,如果咖啡也愛我,就應該讓我平靜,平靜的像一首安眠曲,就應該像一首歌裏唱到的:‘’我們的愛情,到這剛剛好,我們的距離,到這剛剛好,剛好用不著挽回……不必計較……不必再煎熬……‘’ ,
其實我的要求並不高,早上一杯,下午一杯。剛好,就好。剛好,又能忘掉。剛好,還能夠著。剛好,又能睡著。
戈多像一杯咖啡。
之五
過去一杯白酒下肚,‘’拔劍四顧心茫然‘’,現在是一杯咖啡下肚,同樣萬千思緒湧上心頭。有時會想起那位老蔣,據說他現在墨爾本一所著名的男子私立中學教中文,還聽說了他的一個笑話,某天他從學校衛生間裏出來,那幫金頭發的小男生們圍住了他,用地道的京腔問他:"Mr. Jiang,您剛吃過了嗎……‘’。很多年不見了,偶爾會憶起他皺眉仰脖一口呑下那杯雙倍的濃縮咖啡,然後慢慢綻放開來的那張如花的臉,和他那句‘’活著,結了,也離了"的名言。曾想過去找他再喝上一杯,但又怕事過境遷,沒了初衷,見還不如不見。
越來越走向內心,從審視開始,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過去的一切,人類天性裏永恒的孤獨感以及對終極意義的尋覓……
爬過了高高的山,遊過了湍急的大河,你就成了落寞的人,一切都變的索然無味,酒酣耳熱固然是好,但清醒後更是努力懷疑自己。
……居然找不到能夠一起喝咖啡的人了,除了一本正經的談生意,不知還有什麽可聊的話題,淺了沒味,深了反而尷尬,更怕被誤讀,隻能是一陣絮叨怨嗟八卦,過後,終是沒了意思。和女人沒有喝過,總覺得女人不適應咖啡,會‘’更沒了意思‘’……不過這樣也好,倒也省了與人溝通的成本。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也隻能’取次花叢懶回顧‘’了……所以此刻,你與咖啡互相凝視著,相對無語,咖啡暗香浮動,對你盛開著花,你啜著她,花謝了,但花的芳香卻溢進了你的體內,溶為一體,結出那孤零的無花的果實。
想起盧梭的一段話:‘’如果世間真有這麽一種狀態:心靈十分充實和寧靜,既不懷戀過去也不奢望將來,放任光陰的流逝而僅僅掌握現在,無匱乏之感也無享受之感,不快樂也不憂愁,既無所求也無所懼,而隻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處於這種狀態的人就可以說自己得到了幸福‘’。
一瞬間,物我二忘,覺得在這紛飛的世界中,隻剩下桌子上這杯靜靜的咖啡與我。
之六
是偶然發現了那間咖啡館的,下午,開著車經過了一個坡,二邊是一些維多利亞時代的樓,又碗延的開下坡,穿過一條短街,視野一下開闊起來,這是一個四麵的街,暮然,聽見了一個久遠末曾聽到的歌: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
噢.....姑娘。
你問我要去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
我無法擺脫花的迷香,
不知不覺迷失了方向……‘’,
居然在墨爾本的街頭聽見了《花房姑娘》,一時百感交集,不由的泊下車來,循著歌聲尋去,原來是一家音樂書店,邊上是一家咖啡館,望了過去,咖啡館裏空無一人,窗前和簷下多擺著盆栽的花草,花正開著,午後的陽光射了過去,被街旁的樹搖曳著,像大海裏粼粼的波光。不由的踱了進去要了一杯咖啡,坐下,聽著,覺著時光倒流……
……當我年輕時,
When I was yong,
常聽收音機,
I’d listen to the radio,
等待心愛的歌曲。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聽到播放時便隨聲歌唱,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這使我歡暢。
it made me smile.
……我所有美好的記憶
All my best memories,
清晰的重現。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有一些仍能使我哭出來,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正如從前一樣,
Just like before,
仿佛昔日又重來……。
在卡倫卡朋特的歌聲中,我恍恍惚惚的睡著了,睡的很沉,還做了一個好像是愉悅的夢,但醒來後凝住神想了一會,也想不起情節來,隻覺得有很多的人,很多的事,踏至紛來,又轉瞬逝去,最後隻記得是泛著光的一片空白……就像電影院裏的那塊銀幕,當影片最後的字幕也放完後,銀幕就變成一片眩目的光,隻有放映機還在沙沙的響著,接著燈亮了……
電影裏美好的一切就成了逝去的記憶……
夢醒時分,己是滿目的晚霞,沒有了歌,咖啡館裏一片安詳。起風了,風很大,吹著街角一麵旗幟簌簌的響著,一頁紙也被風吹舞起來,過去的那些人“他”或“她”或者往事,如同那一頁紙,終被這風吹了去,不見了蹤影。
我豎起衣領走出了咖啡館,仄著身子向停車場走去,開起車,心情平靜,匯進了車的河流。
‘’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見神的國”
咖啡伴我重生。
之七
現在是後午三點,又想起了那間咖啡館,想起那波波的鱗光和那些歌,那睡的很沉的夢,那醒後滿目的晚霞……吸引著我,……失眠?我猶豫著。
此時,一隻藍色的鳥鳴叫著,從頭頂上掠了過去,我抬頭望著它,掠過了屋頂,又掠過了樹稍,劃出一道弧線,毫無羈絆的,飛進那蔚藍色的天空裏。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翱翔……
我決定了,終於走進咖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