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不出的美麗 》
作者/樂寧
時隔二十年後,他首先想起的是那夜的月,但直到後來才真正弄明白那月對於他的意義。
同往常一樣,那夜他在上海北站上了火車,火車向北開,他又要去北方那個城市,他有工程在那裏,每月都要坐火車去上幾次。照例他先從臥鋪上躺一會,然後穿過車廂到餐車去。餐車主任讓他這個時間去。他一直坐這個車次,和每一班列車長餐車主任都弄熟了,可隨時的走和回,有臥鋪也有可口的飯菜。餐車主任見他到了,笑著迎了上來,用抹布重新拭了桌子,很快端上幾個菜還有幾瓶啤酒。
他獨自一人慢慢的吃著,餐車的人都下班了,很安靜,車隆隆的駛,餐車內的燈也調暗了,窗外閃過的燈光隨著景物的變化,映著車箱內一閃一滅的,當車外空曠時,車內就鋪滿那月的影子。不像現在的高鐵,那時的車速很慢,他卻喜歡。
突然他發現閃爍的光線讓車窗變成了鏡子,映出了一個人的影像,影影綽綽的,隨著光線變化又倏忽變的清晰,的確是一個人,而且是個女的,一個女子的身影像一層薄薄的水印,輕輕地浮在窗外流動著的田野上。他恍如幻覺,窗外真有人嗎,不可能呀,哦,可能是反光,不由回過頭向車廂裏望去,這時他才發現空無一人的餐車裏,隔著過道的座位上,真的坐著一位姑娘,變化的光線把她映在了窗戶上,又讓她隨著光忽隱忽現,他來回轉頭確認著,當車外閃過的光與她側影重疊的一霎那,盡顯撲朔迷離,宛如一個美麗的夢。
直到現在仍然記不清當初她給他的印象,隻記的她桌子上一瓶水一袋餅幹和那片光影,在光影中,那姑娘對他微笑了一下,露出細白的牙齒。他當時想,這是誰?我認識她嗎?高速回憶了一遍,應該不認識呀,但她為什麽對我笑,他還聽見了她說:“你好”。直到以後他走遍很多國家,才知道這是遇見陌生人時應有的禮貌。
當時卻問她:“我們認識嗎?”“不”,那女孩搖了搖頭,“我覺得也是,噯,你怎麽在餐車上吃餅幹呢?”,那女孩不解的望著她,滿臉迷惑。“這餅幹多難吃,這裏有很多菜,剛動筷子,你過來一起吃吧”,他解釋道。“我~過~來?”那女孩用手指著自己問道,眼睛在光中忽閃著。“對呀,過來一起吃”他隻是客氣,以為她不會過來。沒想到那女孩真的站了起來,走過來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他有點吃驚,心想怎麽真的過來了,不會是個“神女”吧。
他給她擺著碗筷,打量著她,二十歲不到的模樣,童化頭,光潔的額頭,圓圓的臉,細溜溜的眼睛,皮膚白皙,腮處透著紅潤,手上挽著一個大布袋,長的並不漂亮,卻有一種學生韻味,眼睛黑黑的,像一汪清澈的水,“是學生不是神女”他心裏說。
他給她倒上了一杯啤酒,並示意她舉杯,那姑娘搖了搖說:“不”,他反問“為什麽不呢?”她仍然搖手,又請她吃菜,姑娘舉起了餅幹說:“我~吃~好~了”,音調有點怪怪的,他不再勸下去,於是又問:“你在哪裏下車?”,女孩歪著頭問:“你說什麽?”,以為車輪聲太響又重複了一遍:“你去哪裏?”“我~去南京” 他隨口答道:去南京要吃板鴨,最好的板鴨是在……”
那姑娘眨眼想了想,從大布袋裏掏出一個夾著白紙的板子:“聽不懂,請寫下嗎?”“這個還用寫嗎?”突然恍然大悟“你不是中國人?”“對,我~是日本人”。怪不得說話怪怪的,原來是個外國人,他在紙上寫“原來如此,說話怪怪的”,那女孩湊過頭來看明白了,咯咯的笑了起來,發出了好聽的聲音,又下意識的趕緊用一隻細白的手捂住了嘴。
他們開始筆談起來,她叫山口晴子,日本神戶人,在上海外國語學院短期留學,快結束了,去南京旅遊。他發現日文與漢字高度相似,而且這位睛子漢字寫的漂亮古樸,有點像隸書,一問果然她喜歡隸書,一直在臨隸書貼,他在紙上寫:你喜歡隸書,太奇怪了。“為什麽?這好多奇怪?”她好像一下明白過來,又咯咯笑了起來,這次笑聲很輕,卻讓他皮膚起了發應,感到一種很輕鬆的愉悅。
記得那夜車外那個月特別皎潔,一會讓車頂布滿萌影,一會又豁然開朗充滿光線,就像月光從樹蔭中穿了出來,他正踏著婆娑的月影,穿行在一條林蔭道上,而且是和一個如此可愛的小姑娘,心想這感覺倒不錯。就這樣他們認識了。
此刻,他正坐在大阪繁華街道的一家飯店裏,望著眼前的窗,也像鏡子般反爍出戶外夜空中斑斕的光,室內的燈光很暗,桌上還點上了蠟燭,就像那夜的車箱,嘈雜的人聲像火車的車輪聲。冰涼的日本清酒讓他的胃舒服,血液卻在加速流動,對了,還有桌上的神戶牛肉。這一切都讓他的心猛的蕩漾起來。
第一次在上海馬路上走,他很高的個子,有一米八七,她卻矮矮的,剛到他的肩膀,他太高要低下頭來和她說話,她卻要仰著臉,他感到像是在和一個小孩說話,甚至還能看見她頭頂分開的發路下幹淨青澀的頭皮,離的近時還聞到了她淡淡的好聞的發香。
他請她去吃北京烤鴨,以便展示中國文化,也就是那次吃烤鴨他才知道晴子父親是位農民,在神戶養牛,她說神戶的牛非常有名“就像北京烤鴨一樣”
當一隻烤鴨放在小車被推到眼前,晴子的眼睛變圓了,他得意看著她吃驚的模樣,告訴片鴨師這是個外國小姑娘,要好好表演一番,片鴨師立即嚴肅起來,雜耍般的片著鴨子,她發出一聲聲溫柔的讚歎。
他太驚訝這女孩的溫柔了,在僅有的幾次見麵中,她坐著時總是雙手放在膝蓋上,從不放在桌上或撐住臉之類,雙腳不管看見或看不見都是並攏的,身體微微傾斜,說話時還會微微彎腰,頭也跟著稍稍的那麽優美的一傾。
說話很柔和,語音溫婉,嗓音帶著些許的磁性,不是那種頭部和胸腔的共鳴,這種共鳴太過莊嚴。而是直接從源頭流淌出來的那種湍湍小溪的流水聲,不叮叮咚咚,卻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曼妙的音。身上的味道也很好聞,透著淡淡的香氣,像還沒有綻放開的花蕾的氣息。
長的不十分漂亮,眼睛細溜溜的,眼神害羞卻又嫵媚多情,像一汪清水一樣亮亮的,卻不是那種明晃晃,就像她笑時眼晴彎成的月牙,有月的嫻靜安寧,讓他被觸動,也開始變的溫和起來,怕不小心嚇著了她,甚至還升上來一種要保護她的念頭。
分手時,晴子仰臉望著他,說可惜中國沒有神戶牛肉,否則她也要請他,他誇張的聳聳肩說下一次去你家,你請我吃。她的臉由衷的笑了開來 “什麽時候?他假裝扳著手指數著,然後說:十年,她極失望的閉了一下眼睛,像瞬間關上了那汪清水,一會清水的波又開始閃動,她說她會做壽司,過幾天她要做壽司給他吃,他答應了。
過了一些天,他們又見麵了,她真的帶來了壽司,兩隻細細的手從書包裏捧出一個飯盒,小心翼翼的打開,裏麵躺著四個飯團之類的東西,以後他吃到真正的壽司時,才知道躺著的隻是四個飯團。她不無抱歉的說跑遍了上海很多地方,買不到適合生吃的魚,也買不到那種包壽司的苔菜葉。他安慰她,故意大聲說他不喜歡吃魚,並且盡量表現出誇張的狼吞虎咽。
那天光線很亮,照的景物都亮閃閃的,晴子的笑臉和捧著飯盒的手,被照射出了潤澤的光,像一塊溫玉。他逗著她,吃的滿嘴飯粒,甚至讓鼻尖也沾上米粒,她被逗笑了,咯咯的笑聲竟如此清亮,路上的行人也被感染到了,隨著笑聲望了過來,都綻放出了笑臉。她察覺到了,又下意識的“哇”的輕呼一聲,用手趕緊捂住了嘴,他反而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個女孩太愛笑了,一點小事就讓她咯咯的笑個不停,又總下意識的趕緊去捂嘴,他最喜歡看她這個動作了,這是天真爛漫的原始生命,想掩飾卻怎麽也掩飾不住。第一次見麵時那種皮膚反應又出現了。
他們坐在虹口公園一條曲徑通幽小道旁的椅子上,兩旁各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樹,那時正是秋天,風吹過時,樹上金黃的樹葉就渺渺的飄落下來,遠處傳來了琴聲,他側耳聽著。晴子告訴他她會彈三味線,一種類似中國三弦的樂器,五歲就開始學了,以後他到神戶去,她一定彈給他聽,他心想這個女孩太善解人意了。
晴子指著天空讓他看,在他們頭上,遼闊的天空中,有一朵雲在那裏慢慢的飄,晴子說:“很~白~很~高~很~遠~”,用異國腔調說出來很是奇妙,特別是白、高、遠的發音突然降音下來,然後又奇怪的升高起來,這時秋風正把梧桐樹的落葉吹了起來,在腳邊盤旋著,再抬頭看著那朵飄著的雲,他感覺騰空起來,像坐在蕩在高處的秋千上。
他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你說日語吧,還沒聽你說過日語呢”,她驚奇起來”你懂~日語~啊~?”他仿著她的腔:“那當然~啊~”,她又咯咯的笑出來,接著說出一連串的日語,她的聲音變化起來,語調也變了,表情也變了,甚至站了起來,說一句還或深或淺地鞠一次躬,膝蓋也好看的彎下來。
他忽然覺得這個日語由晴子說出來,竟如此悅耳綿軟,像連串流淌的音符,而晴子說啊說的,好像在背著優美的詩,額頭又亮出那種晶瑩的光澤,童化頭發一聳一聳的,當她彎腰鞠躬時,他看見了她脖頸後那光澤白潤的皮膚,還隱隱的透出一絲絲紅來,身上那種特有的香味又淡淡的飄了過來。
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看見穿著和服的晴子,正彈著三味線,背後的梧桐樹也變成了櫻花樹,櫻花和晴子互相輝映著,正嫋嫋的從遠古走來,他恍惚起來,這是一幅異國情調的妖嬈畫麵。忽然覺得晴子真像古代的仕女啊,領著他也穿越到了古代,有了古人的感覺,進入一種奇妙境界,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
他要應付很多事情,應付商戰,應付各種陰險奸詐的小人,要去喝很多的酒,說很多的謊言大話。和她在一起,渾身就放鬆下來,不用再穿甲,不再情緒激烈,他不很想聽她說,他說她也聽不太懂,也不想跟她筆談,隻想感受她的溫柔優雅,看她月牙的眼睛,聞她特有的香味。就像麵對一顆櫻花樹,隻想看那美麗的花。
而且他和晴子一見麵,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像是與生就俱有的親近感,彼此竟如此的熟悉,好像早就認識了幾百年,他想晴子還不到二十歲,他比她大不到十歲,加起來才五十年,怎麽會有這種像似共同攜手跨越了無數時光歲月的感覺呢?他覺得宇宙間真有一種奇妙的“寸勁”,在這個“寸勁”的作用下,他們像二束遠隔千山萬水的光,穿過茫茫的人海,在毫厘之間,分秒不差的居然溶合在了一起,照亮在一起,讓他心裏充滿光明,渾身暖洋洋的,也讓她在這亮光下咯咯的笑個不停。他仿佛還看到某種神秘的東西,正從另外一個時空、從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悄無聲息的走了過來……他想弄明白,但可能永遠也弄不明白。
等他們離開時,晴子抬起臉望著天空,麵頰一邊一團紅暈,眼神卻透著秋天落葉般的憂傷,她慢慢說:“不~見了”,那朵雲真的不見了。他看著她烏黑的頭發上,被光鍍上一層淡金色,再抬頭看去,高遠的天空中真的什麽也沒有了,讓他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他一口喝幹杯中的酒,問導遊神戶離大阪有多遠,導遊說約兩小時的車程,他開始說服同遊的朋友,說明天去神戶吃真正的神戶牛肉。他屬於德高望重級別,有很大的號召力,大家一致同意去神戶。去神戶,終於去神戶了,而晴子呢?那溫柔的小人兒你在神戶嗎?
他接到了晴子的電話,電話裏聽見她焦慮的聲音,他讓她別急慢慢說,終於聽明白了,她父親得了急病,她要立即趕回神戶,後天有去日本的船,她已買好了船票,他告訴她後天會去碼頭送她。掛上電話他才想起後天是他三十歲的生日。
十六鋪碼頭,一艘白色的輪船泊在岸邊,二條長長的跳板,像伸出的雙臂,有人在上船,更多的人正向船揮手告別。他有事來晚了,四處張望著尋找晴子,很快看見遠遠的有一雙手在向他揮舞著,那是晴子,生怕他找不到,站在了一根電線杆的高高的台階上,在混凝土襯托下顯得更嬌小柔弱。他扶她下來,當他的手和她的手觸摸到時,他的心突突的快跳了幾下,感到晴子的手很軟很細,卻涼涼的像個冰淩,他想多握住一會,晴子好像也不想抽回,覺得時間一下慢了下來,但他終於還是抽了回來。
晴子神情悲戚,眉頭從未有過的緊蹙著,他想給她安慰,忍不住又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頭發很柔滑,頭頂圓圓的,像個聽話的小孩。他安慰她:聽話!別急,相信你父親一定會好的。她感激的彎下腰來深深的鞠躬,接著用雙手遞給他一張紙,說是她家的地址,她可能不再回上海了,請他一定去。
汽笛聲一次一次的嗚嗚叫著,像催人的號角,晴子突然哭了,臉頰蒼白,一顆顆淚珠從月牙裏成串的溢出,又下意識地猛然用雙手捂住了臉,雙手是一片青色,單薄的雙肩也抽動起來。同去的朋友把頭扭了過去。他鼻子一陣發酸,在這熙攘的人群中,突然產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憐惜,真想把這個小人兒攬進懷裏,給她溫暖,為她擋風遮雨,但想想還是強忍住了。
他趕緊走了,不敢回頭,快走到大門時,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去,看見晴子又站在了那根電線杆高高的台階上,仍在向他揮手,她的花裙子被風吹了起來,像飄揚起一麵美麗的旗。
同來的朋友說:“這個小姑娘太純了,與我們這裏碰到的都不一樣,就是長的不是太好看。他點著了香煙:我又不是和她談朋友。朋友也湊著火點煙說:就是,沒你女朋友漂亮,但太急了花也沒買一束,真不應該啊。
就在這時天空中下起了雨,像起了化學反應一般,廣場上突然響起了鄧麗君唱的《空港》的旋律,“雨中的機場,我佇立在登機台上,向我揮別的你已經漸漸模糊。強忍著淚水,我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他的心猛地被強烈的震撼了,空港的音樂讓他心跳加速,他回過頭來向碼頭望去,長長的跳板已被撒去,碼頭上己空無一人,隻有雨在瀝瀝的下著,濺起遍地的水花。
他站在雨中,打開晴子給的那張紙,除了地址外,晴子還畫了一個小女孩,童化頭,一條腿在前,一條向後彎曲,跳躍起來,雙手高舉著“歡迎”。
孤獨如同潮水一般湧來,一下衝垮了他。此生還能再見到這溫柔似水的女孩嗎?
喧囂的神戶元町街頭,他放慢腳步或者駐足,注視著每一個走過來的婦女,努力回憶著晴子的麵貌,將依稀那點記憶與她們對照,二十年過去了,即使擦肩而過,也不會認識了吧。終於放棄了,找了個咖啡館坐了下來,讓太陽照在身上。
那年是三十歲,然後是四十歲,啊,如今已五十歲了,一個多麽不堪,多麽不願想起的年齡啊。這二十年來經曆的太多了,記不清經曆了什麽,隻記得渾身像是沾滿了瀝青,要用盡吃奶的力氣,才能邁動步,幾乎沒有輕快的記憶,沒有歡欣鼓舞的一揮而就,總要不停的擦拭、抹去,甚至要用刀鏟。
他坐在那裏,評判著自己,外表光鮮,其實滿身傷痕,內心更像個空洞,還有揮之不去的孤獨。孤獨常常湧過來,想淹沒他,他努力抵抗著,甚至有一種習慣,隻要那種感覺襲來,他就趕緊站起來,晃著頭,想把它驅趕出去,然後把目光遠眺,看天空看屋頂或看樹,此刻在神戶的街頭他又重複這些動作,孤獨依舊。
他常會想起那個房子,記得第一眼就看上了,屋頂是斜的,鋪著青色的瓦,牆麵是青色的磚,這種磚很厚實,牆縫裏抹著白色的水泥,陽台的圍欄是黑色的鋼,彎出了好看的花型。房子的四周排列著鑽天的白楊,還有一株一株的白玉蘭花樹,剛買下這套房子時,這些玉蘭樹還不算高,現在居然快長到三樓高了。此刻正開著花,雪白的花瓣或緊或鬆的簇擁出一朵朵花苞,花苞們又聚集在一起,像一個個臥在綠葉叢中的蓬鬆雪堆。其中一枝又像往年一樣斜伸出來,護住了三樓那個陽台的一角。
他拉著箱子,站在樓下,又一次抬頭看著那枝玉蘭花映著的窗戶,一次一次的看著,窗戶上依然平靜,隻有樹枝搖曳出的波光,卻沒有人的影子。陽台上那個風鈴也被風吹著,不緊不慢“叮當叮當”的響著,這是他親手掛上的,這是他的家,窗戶裏有他的孩子和他的妻子。此刻一切都失去了。他淨身出戶了,他站在那裏,孩子上學去了,他卻希望屋裏那個女人,他的前妻,能在窗戶前注視他一眼,哪怕隻一眼,就像孩子考試結束,不管結果如何,總想討一個獎賞。
她細細的,總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褲腳寬鬆,一走起路就飄蕩起來,黑色的頭發那樣幹淨的泄下來,沒有一根白發,每一根都是直直的潤潤的,如同陽光下的綢緞,直鋪到背上。她不太笑,總用嚴肅的目光審視著他。記得和她在一起時一切美好時光,更記的是吵,不停的吵,慢慢的不吵了,他用高爾夫在外麵消磨掉更多時光,屋子裏是長長的靜謐。於是就這樣永遠的結束了。甚至連隔窗注視一下的獎賞也沒有。
而晴子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裏的老物件,忽一天在黃昏的光線中閃了出來,拂去時間的灰塵,哦!原來是如此晶瑩的一顆珍珠啊。他翻遍已往的生活,想找出幾顆同樣的珍珠,穿起一串珠鏈,但失敗了。隻有晴子這顆珍珠在不經意間埋進了他的廢墟,現在又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閃現出來,讓他感到陰暗中有束光射了過來,柔柔的,暖暖的,這是他和晴子的光嗎?他想象著,這二束光又跨越了千山萬水,照亮在了一起,光也罩住了他,讓他絲毫不能動彈。這是一種宿命嗎?
他從皮夾內摸出那枚康熙通寶來,四十歲後,特別是離婚後,他已習慣用這個來決定命運了,當需要選擇時,他就把它高高拋上天空,快要落下來時,就用手一下把它捂在桌上,其實對待命運,能做的隻有這麽一捂。然後他雙手向天翻開手掌,等一會再俯首看去,康熙在上就做,反之就不做,做與不做都由康熙決定,而且願賭服輸。他摩挲著銅錢,厚厚的,很實在,溫潤的,讓皮膚很熨貼。現在他側著身,避開人的目光,將命運之符拋向天空,在日光的照射下銅錢騰空起來,射出熠熠的光,隨後翻滾著落了下來,他又那麽一捂,然後雙掌向上對著天,又等了一會,低頭看去,“康熙通寶”第一次臉朝向了神戶的陽光。哦,定了,他要去找晴子。
就在這個瞬間,他一下憶起了晴子家的地址。晴子一共給他兩次地址,第一次在十六鋪的碼頭,第二次是在晴子回國後的第二年春天,他接待了一位以隸書著稱的書法家,想起了喜歡隸書的晴子,於是把杜甫的詩和李白的詩合在了一起,讓書法家寫了一幅隸字:“東方有佳人,幽居空穀中。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 裱起來寄給了晴子。然後就把這事給忘了。
那天早晨正在宿醉後的昏睡,聽見驚天動地的敲門聲,心驚肉跳的起來,原來是郵局送加急國外電報,電報是睛子發來的,說太喜歡這幅字了,她會好好的珍藏,並再一次邀請他去神戶,又一次寫了她家的地址。電報還要加急,心想隻有晴子這種心思單純的人會這麽做。
他已搬了幾次家,兩次給的地址都早已丟失,此刻卻神奇的記了起來,又仔細核對了地圖,應該是:神戶三木市久留美村,神戶是毫無疑問的,三木是神戶的轄區,也是晴子的姓憶起的,而久留美村,當時就印象深刻,晴子是久久留著美的人。
他讓導遊代租了一輛車,用日語打印了一張紙:“您好,我從中國來,想找貴村三木晴子小姐,請告訴我地址,不勝感謝”。又檢查了翻譯器,並讓導遊保密,他會以身體不舒服告訴同伴要體息半天。還讓導遊買了一瓶上好的酒,準備送給晴子的丈夫,晴子應該結婚了吧,再買了一束鮮花給晴子,二十年前那次告別,他兩手空空。
一切準備妥當,心裏平靜下來,晚餐還喝了不少酒。夜裏卻失眠了,為什麽要去找晴子呢?二十年來他從沒想起過她啊!人為什麽總能記住沉重,卻總記不起輕鬆呢?
常記起的是另外一個姑娘,長長的腿,大大的眼睛,眼神亮晶晶的,漂亮聰明熱情,但也鬥誌旺盛,他們總是不屈不撓的互相折磨著,他記的最後一次分手時,又持續折磨了整整十五個小時,從下午折磨到第二天的黎明,從喧鬧的飯店折磨到街上空無一人,然後坐進車裏繼續折磨。分手後一個月內他不能平躺,一躺下就呼吸急促,心髒痙攣,隻能整夜半倚在床頭,看著窗戶慢慢變黑,又看著漸漸透出亮來 。這讓他發現了一個真理,凡是動情的最後都成了痛苦深淵,凡是狂熱的激情最終都會演化成為憎恨。這種憎恨更讓他加倍厭惡自己。
總是在河裏遊,總是逆流而上,河水湍急,一直衝著他往下,他卻奮力的向上遊,總想做的更好,急促的喘息,手臂揮的酸痛,渾身凍的冰冷,想遊回河的上遊。
現在晴子出現了,站在了岸邊,站在了那根電線杆高高的台階上,又像那束光一樣,向他照了過來。他不想再遊了,想鬆開脖上的韁繩,讓馬自由一會。美好其實是一種最簡單的輕鬆,凡是沉重的,都不屬於美好。
在一片幻覺中沉沉入睡。黎明時他做了一個夢,他又在河裏了,不是遊,而是麵朝藍天,躺在了水上,不是逆水而上,而是順水而下,如此的輕快,水清澈的響著,無重力的滑翔,飛速的掠過,耳邊響著回聲,那山巒,那白樺林,無際的向日葵,稻田,青草地,櫻花的海……一切美好的東西,正撲麵而來。還有晴子溫柔的懷抱,他不再冷了,溫暖終於掩沒了他。
久留美村幹淨整潔,一條水泥路貫穿全村,路邊種滿各式花草,嗅一下能聞到植物的芬芳。時有幾顆大金臉盤的向日葵探出頭來。房子都人字型,屋簷鋪著深灰色的瓦,牆是深淺不一的白色,門是黑色,街上靜謐看不見人。他把車停在停車場,一邊摸著那張紙,一邊調整著呼吸。走到一處帶門廊的房子,門鈴按了幾次沒反應。又走到一個帶門柱的房子,按了仍沒反應,剛想走開聽見門內的吆喝,門開了是一個白發老人,他先日式鞠躬,然後展開尋人啟事,老人哇啦哇啦的說著,他將翻譯工具對著他,聽明白了,老人說他太老了,記不住了,讓他去前麵那個小買部。
往前不遠,果然有一個門臉寫滿廣告,簷下還插著一麵黃色金邊的旗幟,是小賣部,他推門進去,門玲鐺朗朗的響,走出一位和善的婦女,他又做了一遍動作,那婦女說已嫁到久留美三十年了,這村沒有一戶姓三木的,但不遠的北穀村有姓三木家,並在紙上寫了北穀村,他鞠躬致謝,婦女送到了門外。
到了北穀村,差不多的村景,直接找到小賣部,門鈴又鐺朗響,這次是個中年的男人,沒有表情的說這村沒有三木姓,他不相信又問還是沒有,那男的說在野山町有姓三木的,家裏是養牛的。一切都對起來,但又不放心在屏幕上寫:真的嗎?男的斜著眼也寫:打賭嗎?他連連鞠躬道謝。
一個多小時到了野山町,又直奔小賣部,門鈴又響,是位老婦,他又演了一遍,婦女奇怪的看著他,說有三木家,但早搬走了,牧場也早賣了,又按了桌下的鈴,一個年齡相仿的男人出來,倆人嘰拉哇拉說了一通,那男的上下打量著他,拿過尋人啟事仔細看,摸著腦袋孤疑的問:你認識三木晴子,對,我認識,你們什麽關係?他頓了一下說我們是朋友,那男的皺緊眉頭:哦是朋友你不知道嗎?晴子姑娘早已死了。什麽?你說什麽,晴子死了?那女的接話說:是的,並用指著天雙手合十的說,快二十年了,他家也搬走二十年了。他昏昏的說,這怎麽可能?那男的拿出一張紙畫著路線,說這是晴子的墓,在她家原先的牧場,離這裏不遠。
他不知道怎樣走出的店,斜竄出了一條大狗衝著他狂呔,聲音震耳,露著尖牙,他飛起一腳朝狗踢去,狗竄了。
他呆坐在車裏,緊握拳頭,憤怒的情緒讓他頭腦極度疼痛,過了很長時間,又摸出那枚銅錢,決定再給命運一次機會,此前他從沒為同一件事拋過兩次,今天要破一次例,而且還首次決定,康熙要朝下,晴子就活著。他拋了上去,落下來時一把捂在了腿上,一直捂到腿開始發燙,然後將雙掌翻開向上,仰起頭,目光穿過車頂,望向那天,心裏喊道:晴子你活著!然後慢慢的俯下頭去,康熙朝下了,晴子活著。
終於到了晴子家牧場,牧場不很大,平坦、草微黃,右遠方牛舍三五間,左遠方是一條供牛歇息的林帶,幾汪牛喝水的池散落在四下,閃著輝綿的光,空蕩蕩沒有人也沒有牛。
他看見了牧場的正前方,三木山逶迤的丘陵像一把長長的椅子,在椅背的中間有個綠葉成陰之處,他推開柵欄,踏著草地朝它走了過去。慢慢的走著,一邊走一邊祈禱著。漸漸的看清了,確實是一個墓,他的心像被鞭抽著。地的四周冬青做了藩籬,藩籬外圍繞著一顆又一顆高大的櫻花樹,雖然是秋季仍綠色蕩漾。藩籬內是大理石護欄,地麵也是大理石,墓地中間豎著一塊大理石的墓碑,墓碑的右上角刻著一朵五瓣的櫻花,左邊刻著一把三味線,中間直直的寫著:三木晴子 1978-1998。命運又一次欺騙了他。
他早已習慣了被背叛和欺騙,但仍汗流浹背,每次惡夢醒來總是這樣,他虛脫了,躺在了墓前的草地上,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死亡氣息,四十歲時被合夥人欺騙,事業失敗,夜裏醒來就是這個氣味,土埋到脖頸,喘不過氣來,成天想自殺。五十歲時又一次東山再起,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連那塊最軟的地方,都磨出了老繭,以為麻木了,現在又出血了,死神的鼻子又嗅了過來。看著天空,天空在動,一會紫色一會是紅色,日正在落下,四周一片寂靜,這是晴子的挽歌嗎?他仍然無法相信!
朦朧之中,覺得一朵白雲飄了過來,微風中彌漫出清新的空氣,如同晴子身上那好聞的香味,耳邊響起了悠揚的樂聲,清幽質樸純淨,哦,這是三味線的聲音,晴子說過她要彈三味線給他聽的,是晴子來了!晴子沒有死,晴子不會失約。
他問道:晴子,是你嗎?你知道我會來的吧?
我是晴子呀,我當然知道你會來。
果然是晴子,他的眼淚終於湧了出來。
一千年以前我們就約好了,我怎麽會不來呢?晴子又幽幽的說。
什麽?一千年?怎麽會一千年?
是一千年呀,花開了,又謝了,謝了,又開了,已經一千年了,我一直在等你 。
怪不得我們一見麵就那麽熟悉,原來一千年前就約好了。他逗著晴子說。
是呀,一千年前那夜的月很亮,我們在月底下一顆櫻花樹下約好的。
那你為什麽不在二十年前就告訴我呀?
二十年前我們見過麵嗎?沒有呀,己經整整一千年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
你說什麽?你忘了嗎?二十年前在那火車上,那晚也有月。
他看見晴子現出迷惑的表情,他也迷惑了,不由揉著眼靠近前去,睜大眼晴仔細打量著晴子,同樣的童化頭,同樣的細溜溜的眼睛,同樣極溫柔的神態,但皮膚好像更白,鼻梁更高挺,晴子怎麽變樣了?他又看見了墓碑上的1978-1998 ,像被閃電擊中似的,一下意識到這姑娘不是晴子!
晴子走的當天是他三十歲的生日,而他寄那幅隸書是幾個月以後,應該是1999年的初春,晴子還發來了電報+加急。他徹悟過來,這真是晴子嗎?難道還有另外一個晴子?
他徹底暈眩起來,感到天空在旋轉,這個晴子是誰?我認識她嗎?如果不認識,為什麽會鬼使神差的來到這裏?她為什麽又會說一千年前就約好了?但另外一個晴子呢?有過嗎?難道從來就沒有過嗎?但那火車那月呢?那束溶在一起的光呢?而我又是誰呢?怎麽會在一千年前就和這個遠隔汪洋大海的東瀛姑娘結識了呢?難道一千年前我就來過這個世上嗎?
像猛然被通上了高壓電,從晴子到自己,又從自己到晴子,再從這個晴子到那個晴子,從前世到往生,從無到有,從有到空,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如同電流一般,一遍一遍的在他身上來來回回的穿梭著,讓他渾身不停的顫抖,忽冷忽熱,一下從喧囂的人生,瞬間進入飄渺空虛之境,又忽一下從寂靜空無中,重回聒噪喧嘩的人間……循環往複,來去無蹤,如露如電,如夢幻如泡影,也如塵埃。這就是人的生命嗎?這就是人的靈魂嗎?他恍恍惚惚的像似過完了一千年。
躺在那裏,看著天空,天空中的晚霞正行雲流水的變化著,慢慢的清醒過來,想起佛教說的六道輪回,一直覺得最好的輪回是再去做人,雖然苦,但有意思。人輪回一千年,總會見麵的。他相信他和晴子已認識了一千年,彼此又用一千年的生命,構織出來了這個誓約,所以他們赴約了,隔了一千年終於見麵了。
他緊緊的抱住了晴子,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感受她冰涼爽滑的肌膚,她是如此的美麗啊!他凝視著她,她也凝視他,他們相擁而泣,互相訴說著各自的故事,那是一千年的悲歡離合啊!
他望著墓碑上的櫻花,想起第一次來日本時看見的那個景像,那是個清晨,從羽田機場坐大巴去城裏的賓館,一條長街二旁都是高大的櫻花樹,櫻花盛開著,晨曦射了過來,與盛開的櫻花交相輝映,無比絢麗。一周後又坐著大巴,經過同樣這條路,他被震撼到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櫻花居然已全部凋謝,在黃昏的風中,正漫天飛舞著飄落下來,那麽鮮豔,那麽一塵不染,輝映著日落,鮮血一般塗滿天空,又鋪滿大地,比盛開時更美,更加倍的攝人心魄。
他明白了,晴子就是這美的精靈啊!開了,又謝了,謝了,又開了,今生謝了,來生一定還會再開,輪回著美麗,劫劫長存,生生不息。
他們又在櫻花樹下約定,他會來看她,她也會來赴約,這次用不了一千年了。
瑰麗的晚霞中,他和晴子告別,將鮮花放在墓前,把酒灑入這片土地,將那枚銅錢也留在了那裏。他已不再需要這命運之符了,二十年來他內心第一次變得如此平靜,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他要去尋找那個晴子了,他的晴子,他那個不十分漂亮的小人兒,他要把這軟軟的小人兒整個的抱進懷裏,互相頭抵著頭,肌膚全部貼緊,沒有一絲縫隙。他要給她全部的憐愛,她會給他那無盡的溫柔,再也不分開。即使她的花裙子再次飄揚起離別的旗,那又何妨呢?他們有一千年的時間!
一千年後,那個月又升了上來,在月色中,他又一次等著晴子的到來,又聽見了晴子輕盈的腳步聲,月影也婆娑起來,又想起一千年前,車廂裏那月與晴子重疊的瞬間,宛如一個美麗的夢……這是永遠走不出的美麗。
2022年8月16日於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