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賞析
(2006-01-13 20:30:13)
下一個
圖雅: 短歌行:論曹毛之別
天明: 直率地表現自我的老杜
散宜生: 錦帆應是到天涯
嚎: 岑參《白雪歌》小注
老貓: 詩話中的名聯
方舟子: 宋詞小品四則
蓮波: 蓮波詞話(選錄)
◆ 短 歌 行:論 曹 毛 之 別
•圖雅•
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幽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感謝中文網上貼曹操詩的人,使本人再睹曹的風采。有人非要把毛這火箭幹
部提拔成曹的上級不可。俺今天也來點勁,玩一個論資排輩,捍衛捍衛曹操的老
資格。
曹操大舉興兵,列陣長江,號稱絕對優勢,欲一鼓蕩平孫權和劉備這兩個主
要對手。在混戰連年,生民慘遭荼毒的當時的中國,組織如此規模的戰爭,是一
件多麽困難的事。三種政治力量,百萬水陸大軍會聚於此,大戰前夕的軍務繁劇
可想而知。如此關係重大的戰役,對曹操政治命運的影響更是不言而喻的。
一位帝王,處於這樣的情境,會發生什麽樣的想法?不妨就以同是帝王的毛
澤東的眾多的戰爭年代的詩為例。辦上兩句軍威?當然是可以的。有軍威的句子
:「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誌成城。」挺好。要不來點豪情?把曆代帝王集合起
來,你鼻子歪他眼睛斜地評點一番,最後索性直露,落腳到「數風流人物,還看
今朝」?也不錯。實在不行就荷爾蒙吧?「戰地黃花」也是一景。景色不好,還
有意氣風發嘛。一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好不宰人之至。
曹操也作詩。但他的詩不露絲毫飛揚跋扈之狀,半個字不提身陷其中的戰爭
場景。相反,一開始他的目光就超越出去,一唱三歎地聊起人生來了。從情緒上
看,全詩以感歎始,繼之以慷慨、沉吟,再繼之以開朗、憂愁、念舊,經過空茫
,落腳於一種悠然神往。以有限的文字,如歌的行板,傳達作者如此深湛的思索
和複雜的情緒,使人不能不佩服曹的藝術功力。詩中既有人生的慷慨激昂之境,
亦有人生的物我兩忘之境,既有人生的誌向,亦有人生的茫然,既有「嚶其鳴矣
,求其友聲」的人生寂寞,亦有朝生暮死的人生悲哀。和曹操的許多其它詩一樣
,這首詩並不唱愉悅、得意、狷狂諸般輕淺的調子,更沒有故作的豪情,淺薄的
自吹,有的隻是沉著的思索,簡煉而清純的歌詠。論想象,“烏鵲”一句尤為神
來之筆。前頭是念舊,後頭是向往,中間卻論起星、月、鳥來了。這是擬人,還
是自擬?無論何者,都是高明的借物表意。從當時的背景看來,恐怕有相當的成
分是自比,以沙鷗自比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以及「欲辯已忘言」那
樣物我兩忘的意境,與曹操此句所表達的心境頗相似。有人說這句的意思和“物
我兩忘”截然相反,而且竟然以全詩的意思是求賢作理由。用這樣的理由或是邏
輯,不但「月明星稀」,而且「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的意境也隻能解作求賢了?假如是這樣,還品什麽詩詞,不如把報紙上的招工
廣告拿來當曹詩讀好了。即使此詩的每一句都必須有求賢的意思,也不應該妨礙
它們去包含求賢以外的含義。
曹操這樣的詩,當然可以讀出政治,什麽是求賢,什麽是爭天下。但即使是
限於當時的背景,以最嚴格的詞義來考查,也不能否認此詩有明確的人生探討。
從詩詞欣賞的角度來看,它政治以外的意義恐怕還遠遠超出它的政治意義。為什
麽千載以下,曹的政治早已折戟沉沙,誰輸誰贏的一時之爭也已被大浪淘盡,唯
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哲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微醺,以及「月
明星稀,烏鵲南飛」這樣表麵與其它句子殊無關聯,實際上卻在深層的氣韻上聯
係著的唱段,仍然餘音不絕,並在人們口中久久傳頌?這樣的詩,說它隻能從求
賢一個角度去理解,竊以為是皮相之論。
在本人看來,曹這樣的文字,遠比毛的那些口噴煙火,念念於一時一戰,口
口聲聲要置敵於死地的直白文字,或是戰爭詩詞要感人得多。倒是毛的一些與戰
爭無涉的詩詞,以及後來緬懷曹操「東臨碣石」的北戴河一詞,仍然保有相當的
可讀性,或許還有流傳的可能。但這一點本人也覺得很有懷疑的必要。若幹年後
,曹操的對酒當歌仍然會有人唱,但是毛?不要說一千年之後,或是再過幾年,
就說今天,作為政治史料研究和消遣除外,還有幾個人在那裏仰慕「風流人物」
,或是對「不須放屁」作文學的品味?對許多人來說,無非當笑話說說而已。
〔寄自 Tuya@CCMAIL.UOREGON.EDU〕
◆ 直 率 地 表 現 自 我 的 老 杜
•天明•
據說,“詩人是要直率地表現自我的”。標新立異,約法三章固然是直率地
表現自我;矯柔造作,無病呻吟倒也不失為竭力表現自我的一條路子;難道「致
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古仁人之心就不是直率地表現自我?難道「安得廣廈
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高尚情懷就不是
直率地表現自我嗎?
讓我們回到唐朝,看一看老杜所處的時代吧。安史之亂,連年戰火,百姓流
離失所。而老杜自己也是飽經滄桑,備嚐艱辛。國恨家愁,湧上心頭,匯入筆端
,遂成沉鬱頓挫的曠代詩聖。那首著名的「國破山河在」正是那個年代的真實寫
照,老杜的另一首詩《月夜憶舍弟》也是感時傷世之作,令人不忍卒讀: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明注:尾聯與頸聯內容上有重複,如能宕開一筆,別開生麵則更妙。
也許老杜當時實在是太傷心了。〗
在那樣的崢嶸歲月裏,你還指望我們的詩人不夾雜時代人生道德而一味追求
《詩經》的古樸自然,是不是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
安史之亂以前,李白由於仕途不得意,一度消極遁世,縱情於山水酒色之間
,「但願長醉不願醒」,「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如此飄然不群
的詩仙卻也還不時流露出憂國憂民之情:「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尚且如此,更何況我們的詩聖杜甫了。老杜憂國憂民之作實在是太多了
,這裏僅舉一例大家熟知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全詩我讀過,給人印
象最深的還是這兩句,就讓我們斷章取義,管中窺豹地看看這句詩吧。比起李白
那句近於說教的「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真有天壤之別。杜甫
這兩句隻是以白描手法繪出了兩幅畫麵,並無任何說理在裏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而這個對比給人的震撼卻是如此之強烈,以至千百年來人們傳誦不絕。詩源於
《詩經》,而無論是從手法上看還是從具體用辭上看,老杜的許多詩作也源於《
詩經》,象這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已是盡得《詩經》之神髓,青出於
藍而勝於藍了。
別林斯基說得好,“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於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
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還是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
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曆史的土壤裏,因為
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
我覺得他是在讚揚我們的杜甫呢。
〔寄自 mt8a@fulton.seas.virginia.edu〕
◆ 錦 帆 應 是 到 天 涯
•散宜生•
(一)
《唐詩三百首》以體裁分卷,對別的詩人都無妨,就是唐突了李商隱。他的
兩首《隋宮》,一首進了卷八的七絕,另一首卻在卷六的七律。就像義山的《馬
嵬》二首(其一為七絕,其二為七律)一樣,這《隋宮》兩首,其實是應該一起
讀的,盡管在他的詩集裏也是分開的。
李商隱 隋宮
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
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隱 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如果不看第二首七律,恐怕很難明白為什麽第一首七絕的題目也是《隋宮》
。這兩首詩,通過一個「錦帆」的形像聯係起來了。第一首說的是隋煬帝楊廣製
帆南遊,是在南遊的起點;第二首寫的是揚帆暢遊,已經到了南遊的終點。讀過
了第二首七律,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絕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諷刺。
楊廣在位十七年,重修長城、開鑿運河、攻打朝鮮……事跡甚多,義山為什
麽要獨獨拈出「錦帆」兩字?
在殺盡了嫡兄姻弟等親密戰友、全國大致安定以後①,偉大領袖隋煬帝英明
地指出:“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誌辦得到的事情,女同誌也能辦到。
”隋煬帝喜歡“以月夜從宮女數千騎遊〔洛陽〕西苑”;他的龍舟,也是要請女
民兵(當時又稱“殿腳女”)來拉的。但是隋煬帝畢竟是古人,瘋狂還有個限度
,還不至於因此就認為女人必須「不愛紅妝愛武裝②」。以錦為帆,以錦為墊在
馬鞍下遮蔽馬腹的「障泥」,一則豔麗,把女民兵們烘托得如花似玉;二則輕巧
,便於女民兵們操作。可惜的是隋煬帝的“禦女車”失傳了。據說女人坐上去以
後,手腳都被擋開,妙處一一凸出;男的則可放下包袱,輕裝上陣,發揚勇往直
前的進取精神,堅定地完成麵臨的各項任務。要是圖樣還在,怎麽也得召集全國
的能工巧匠,在主席舞廳旁邊的休息室裏製作一架。
隋煬帝曾經多次下揚州。第一次是在大業元年的秋天(605年)。該年春
,煬帝登極未久,就下詔說要“巡曆淮海,觀省風俗”,以“審刑政之得失”,
於是抽發河南、淮北、淮南民工百餘萬,開掘從開封至揚州的運河,兩岸築路,
並栽上柳樹。又派人去江南打造龍舟和各類器具。「春風舉國裁宮錦」,義山詩
意地概括了這些準備工作。從這一句,我們知道《隋宮》七絕寫的是第一次南遊
③。當時天下太平,物阜民豐,當官的誰也沒想到要勸阻一下,「九重誰省諫書
函」?這裏“省”讀如“醒”,是“審視”的意思。全句是說連諫書的封套都沒
人查看。就是煬帝本人也毫不在意。按理說皇帝出巡,所到之處是要戒嚴的,這
一回也免了,「乘興南遊不戒嚴」啦。
隋煬帝大業十二年(616年)秋天的最後一次下揚州,就沒有這麽瀟灑了
。當時全國已是盜賊蜂起,照大陸曆史教科書的說法,叫做“隋末農民大起義”
。煬帝邊走邊布置剿匪的軍事行動。他到了揚州,“見中原已亂,無心北歸,乃
命治丹陽宮,將徙都之。”煬帝考慮遷都了,「欲取蕪城作帝家」,京城長安的
紫淵宮(唐人避高祖李淵的諱,改為「紫泉」)則讓它去空照煙霞吧。從這一聯
,我們知道義山的《隋宮》七律寫的是末次南遊。「蕪城」是揚州的別稱,得名
於鮑照的大作《蕪城賦》。南朝宋世祖孝建三年(456年),在王室內訌中,
揚州男丁被誅、女口賞軍。昔日“廛□〔門內置幹〕撲地,歌吹沸天”的繁華都
市,竟成了“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的無人區!鮑先生明
遠痛而賦之;李先生義山則哀而用之,「蕪城」兩字,一語雙敲,言外大有深意。
隋煬帝給揚州帶來的也隻是災難。“錦帆過處,香飄十裏”,似乎令人陶醉
;但是,為了籠絡衛兵、阻止逃亡,就把當地的寡婦處女隨意分配,殘民以逞,
莫此為甚。所幸煬帝的橫行不能長久。有人對李淵說④,“明公日角龍庭,李氏
又在圖牒,天下屬望,指麾可取。”所謂“日角龍庭”,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前額
飽滿、兩側鼓起,看上去像尼克鬆的遺照,這是帝王之相。這類話,後來被拍皇
上馬屁的人寫濫了,但在唐朝,應是實有其事。安史之亂時,杜甫遇到一位埋名
逃難的王孫。既是埋名,老杜是怎麽認出他的?從他的高鼻梁:「高帝子孫盡隆
□〔上淮下十〕,龍種自與常人殊。⑤」(中國古籍為什麽把印歐人種的特征認
作大富大貴之貌?)相貌與眾不同的「日角」,將是傳國玉璽所歸,天運已經轉
到了李淵手裏;煬帝也在618年被親信宇文化及縊死於揚州。隻是他至死也不
會醒悟,一定還在做繼續遊巡的夢。從揚州至杭州的運河,已在大業六年開掘,
如果不死,煬帝盡可南下而至天涯海角。
一切淫奢終成過眼煙雲。當日煬帝“於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
放之,光遍岩穀”的奇景,而今安在哉!《禮記•月令》有“腐草化螢”的說法
,今日從洛陽至揚州的四十座隋代離宮的所在,隻見腐草不見螢火。惟有大運河
兩岸的古柳,在暮色中,有棲鴉陣陣聒噪,似乎在憑吊那嬪妃雲集、檣櫓踵繼的
一代風流。在大陸時,筆者從家鄉去杭州,總喜歡從蘇州坐夜航小輪。船在暮色
中掠過運河,尚能見到「終古垂楊有暮鴉」的景象。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隋遺錄》裏有個故事:煬帝“嚐
遊吳公舍雞台,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尚呼帝為殿下。後主舞女數十,中一人迥
美,帝屢目之。後主雲,‘即〔張〕麗華也。’乃以綠文測海蠡〔酒杯名——散
宜生注〕酌紅粱新□〔溫換酉旁〕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後庭花
》。……後主問帝曰:‘龍舟之遊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複此逸
遊,曩時何見罪之深耶?’帝忽寤,叱之,恍然不見。”為什麽陳叔寶要為隋煬
帝從前對他的“見罪之深”而不平?陳叔寶死後,按慣例要由當今皇上給個諡,
隋煬帝就送了他一個很不好的字。此字按諡法為“好內〔指沉溺女色——散宜生
注〕怠政”。這是哪一個字?說來好笑,此字非他——居然就是“隋煬帝”的“
煬”字!(所以陳後主也是可以稱為煬帝的。)
原來,錦帆錦帆,在穿紅披綠的女民兵們的簇擁下,正是“好內怠政”的絕
妙象征。
① 本文談到的隋煬帝的事跡,半是正史,半是小說,主要采自《資治通鑒•隋
紀》和唐宋傳奇《隋遺錄》、《開河紀》。下麵不再一一注明。
② 毛澤東《為女民兵題照》,「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
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
③ 葉蔥奇先生在《李商隱詩集疏注》中認為這首七絕寫的也是最後一次南遊。
④ 見《舊唐書•唐儉傳》。
⑤ 《唐詩三百首》卷四,杜甫《哀王孫》。那個上淮下十的字在大陸被簡化成
“準”,但在作鼻子解時,字不對音也不對。
(二)
《唐詩三百首》選了李商隱的兩首《隋宮》,一首七絕,一首七律,都是諷
刺隋煬帝的“好內怠政”。這兩首詩不妨合在一起讀,雖然它們的卷數不同。「
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的淒涼景象,與當年「乘興南遊不戒嚴,九
重誰省諫書函」的隨心所欲的驕橫,形成鮮明的對照。隻有讀過了第二首七律,
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絕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諷刺。
李商隱 隋宮
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
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隱 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第二首七律是明著說的:隋煬帝像陳後主一樣昏庸,隻知冶遊之樂,不諳守
成之艱,終於廢了宮殿丟了國家。但是,楊廣改元“大業”初即帝位之時,卻也
像是個大有為之君。先是將士用命,遠征林邑(越南中部),威動南海;接著車
駕傳令,麵折突厥,聲鎮北漠;向西擊破吐穀渾,開地四千裏;向東討伐朝鮮,
屢敗屢戰;甚至台灣(當時稱“流求”)都派人去殺了一圈,抓了萬把俘虜回來
。下揚州也是為了俯察民情,動機似乎並不壞。傳說中,連陳後主也“始謂殿下
致治在堯舜之上”。為什麽短短十年之間,大有為之君卻變成了懦弱無能的陳叔
寶?朝政明明已到了崩潰的邊緣,煬帝卻“惡聞賊盜”,總想以“形勢一片大好
”的鬼話自欺欺人。當李密率百萬之眾圍困洛陽、東都告急時,他的兒子派信使
冒死曆難趕到揚州,煬帝居然問:如果賊勢真有這麽大,你怎麽能過來?老人家
不為所動,繼續在揚州過他的醉生夢死的日子。煬帝的這種令人難以相信的轉變
,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呢?
義山在第一首七絕裏作了含蓄的回答:是在煬帝春風得意而肆意糟蹋宮錦的
時候。
要論曆史觀,義山並無特別之處,基本上就是儒家的傳統。他在《詠史》中
說:
李商隱 詠史
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這首詩和七律《隋宮》一樣,用典很多,不容易懂,但是第一聯的意思是很
清楚的:「成由勤儉破由奢」。守成的關鍵,是時時自律,切切不可鬆懈了勤儉
的要求。東都被圍,城無糧草卻布帛山積,以至燃布為柴、用綢作打水的井繩。
到這時候,人人痛感奢侈的禍害。但是,在歌舞升平時「春風舉國裁宮錦」,又
有誰預見到了這種放縱內潛伏著的危險?宮門九重,為什麽沒人想到檢點進諫的
封函?義山語帶詼諧,卻問得大業初年的高官噤若寒蟬,如果他們能聽到的話。
我們今天或許可以給出一些不同的回答。如果西班牙的女人不願穿綢抹粉,
哥倫布就不會去尋找通向東方的新航道,也就不會發現這片新大陸。如果英國的
女人不想穿著毛織品爭奇鬥豔,就不會有“羊吃人”的圈地運動,不會有破產的
農民成為出賣勞動力的無產階級,也不會有自紡織工業開始的工業革命。中共的
曆史學家發明了“中國也會自發地走向資本主義”的理論,其基本依據,就是明
朝末年主要為宮女們服務的江南絲綢工業。如果沒有較好一半的愛美天性將人類
引向文明,我們現在還會像人猿一樣在河裏摸石頭。
都說隋煬帝荒淫無道,但是,老楊要女人們打扮得花枝招展,並由此而愛及
她們所用所處的馬具、船帆和宮室,本也是男人的(還未被女權主義者改造的)
天性。何況堂堂中華,有幾艘宮錦作帆的漂亮龍舟、一個螢火照明的神奇花園,
似乎也不是什麽說不過去的事。雖然曆史並沒有提供充分的證據讓我們相信傳統
的中央政府有足夠的彈性來容納因財富增加而導致的權力的重新分配,簡單地頌
揚“勤儉”、抑製消費,也有它的負麵作用。而且物極必反。煬帝的父親楊堅是
曆史上著名的勤儉皇帝,《資治通鑒》稱他“務為儉素,乘輿禦物,故弊者隨宜
補用;自非享宴,所食不過一肉;後宮皆服浣濯之衣。”按弗洛依德的理論,隋
煬帝的倒行逆施,是對楊堅不讓獨孤皇後穿華麗衣服的一種潛意識的性報複吧?
如果一定要從儒家的傳統立場來批判隋煬帝,愚意以為,問題不在於奢侈浪
費,而在於是否與民同樂。正如孟子對齊宣王所說①,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如果
不顧農時,役民驅獸,則“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
疾首蹙□〔安頁〕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
見,兄弟妻子離散。’”如果田獵有節,與民同樂,則“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
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
以能田獵也!’”有這點人道作風,奢侈一些又何妨?
不過,說到底,隋煬帝最失敗之處,不是不能與民同樂,也不是遊樂無節、
擾民太甚,而是沒有找一個江青為他抵罪。當年隋軍打下南京,忠心為國的總指
揮高□〔潁去水換火〕,一聽太子楊廣來討能跳《玉樹後庭花》的張麗華,趕緊
把她一刀砍了,不讓她“亂國”。如果一代麗人不是如此死於非命,這位偉大領
袖或許也能躺在皇宮廣場上血食千秋吧?
① 見《孟子•梁惠王下》。
(三)
李商隱喜歡借隋諷唐,但是,對於以荒淫無道著稱的隋煬帝楊廣,有必要談
談他的另一麵。
偉大領袖隋煬帝雅好文學,也能寫幾筆詩。在和美國友人安娜•路易絲•斯
特朗談話時,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笑道:“誰說中國沒有創造性的詩人?你眼前
就有一個。”《資治通鑒》說他“自負才學,每驕天下之士,嚐謂侍臣曰:‘天
下皆謂朕承藉緒餘而有四海,設令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為天子矣。’”這並不
都是老楊的自誇。唐太宗的大諍臣魏徵也說①:“〔隋煬帝〕暨乎即位,一變其
風。其《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及《擬飲馬長城窟》,並
存雅體,歸於典製。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故當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
焉。所謂能言未必能行,蓋亦君子不以人廢言也。”前朝皇帝能被推翻他的新朝
代如此稱讚的,委實不多。而且你看看這話,“當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
。”原來,老楊還是文學改革的樣板,而且他本人就是隋朝的最重要的詩人!
北朝的有蠻族血統的皇室,十分仰慕南朝的傳統深厚的文學藝術,竟至於多
次上演搶人的鬧劇。南朝的詩人,在出使北方時常被他們扣下。名詩人庾信、王
褒和徐陵,都受到過這種禮遇。隋朝也不例外,煬帝十分優待那些曾在南京政府
擔任高職的“民主人士”,常常和他們一起吟詩作賦。他喜歡南方宮廷詩的較為
成熟的技巧,但是,作為一個雄圖大略的君主,煬帝又很難容忍那種纖弱的文風。
於是,為了給群臣示範,他把北方的鐵馬秋風重新帶進了詩壇。
楊廣 擬飲馬長城窟行示從群臣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裏。
萬裏何所行?橫漠築長城。
……
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詎敢憚焦思,高枕於上京?
……
千乘萬騎動,飲馬長城窟。
秋昏塞外雲,霧暗關山月。
……
這裏很有一些對自己所負的責任的自覺,氣魄也頗大,確有陽剛之美。義山
在七律《隋宮》裏以隋煬帝比陳煬帝:「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其實,以今天的眼光看,《玉樹後庭花》還是不錯的作品。要論叔寶的缺乏帝王
氣度,得看下麵這樣的描寫通宵玩弄少女(詩中的“小婦”才幾歲?)的詩:
陳叔寶 三婦豔詞
大婦年十五,中婦當春戶。
小婦正橫陳,含嬌情未吐。
所愁曉漏促,不恨燈銷炷。
兩相比較,楊廣的詩,要革命得太多了。當然,這不是說這位皇帝就不愛對
著少女的橫陳玉體而高高舉起他的龍燭(即上麵詩中的“燈”)。
① 魏徵,《隋書•文學傳序》。
(四)
李商隱的七律《隋宮》,和晚唐之前的七律相比,句法上有相當地不同。之
前的七律,受五律的影響,虛字往往是“詩眼”,是對實字所描寫的景象的一種
強調,一種程度上的規定。典型的例子,有王維《輞川別業》「雨中草色綠堪染
,水上桃花紅欲燃」裏的“堪”和“欲”;或是白居易《錢塘湖春行》「亂花漸
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裏的「漸欲」和「才能」。老杜別開生麵,在論政
和議史時,把虛字用於語意的綴接和轉折。到了義山,則用的更多更熟。
李商隱 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由於詩中用了「不緣」、「應是」、「於今」、「終古」和「豈宜」等字,
讀來輕靈跳脫,通篇渾然。同時義山又巧妙地調動各類典故,再為它們套上華美
的文字,令我們目眩神迷,應接不暇。「日角」「天涯」,對得何等尖巧。「腐
草」「垂楊」,把用典和寫景融為一體。義山的虛詞雖多,卻絲毫無損詩意,反
而令人覺得那些虛詞有如運河流水,浮起片片形象的錦帆,波光絹影,飛揚生動
,直如「煙花三月下揚州①」。不過,這是運河之水,並不是長波大浪,因此氣
韻平和,詞藻穩斂,截然不同於某些後人的僨驕決驟、伉直叫囂。
這種用虛詞鋪開議論的傾向,到了宋代就發展成了律詩的散文化。試看蘇軾
的一首頗有名氣、傳下了“雪泥鴻爪”這句成語的詩:
蘇軾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壁壞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坡公一代奇才,七律宗的宋代掌門卻隻能讓給後起的陸遊,大概就是因為這
類虛字連篇的散文詩寫得多了。
毛澤東在給陳毅的一封論詩的信裏說宋人不懂“形象思維”,因而寫的詩味
同嚼蠟。這話有道理,虛詞裏當然沒有形象。不過,老毛自己的七律,其實還是
接近宋人的風格。舉一個明顯的例子:
毛澤東 和郭沫若同誌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
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
「一從」、「便有」、「猶可」、「必成」,上來四句,完全靠虛詞連接。
還嫌不夠,尾聯再要來個「隻緣」。要不是頸聯「金猴」「玉宇」的流水對極佳
,這詩也就味同嚼蠟了。不過,與蘇詩相比,主席對虛字應用之活絡,遠遠地超
越了前人。我們可以把虛字都去掉,而無損於這詩的基本意思,雖然平仄因此小
有不符:
大地起風雷,精生白骨堆。
僧作愚氓訓,妖為鬼蜮災。
奮起千鈞棒,澄清萬裏埃。
又呼孫大聖,妖霧已重來。
最妙的是,由於「千鈞棒」已點明了使用者,「萬裏埃」又隱含了廣闊的空間,
我們連實字「金猴」、「玉宇」都可以活絡地處理。你對義山、東坡的詩就無法
這麽做。
前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誕辰一百年,大陸編了好幾本“毛澤東詩詞大辭典”
之類的厚玩藝兒,裏麵還在稱頌他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人。在最偉大的詩
人所寫的最精練的律詩中,不少字可以像“最親密的戰友”那樣最不容情地去掉
。想到這一點,也就提醒了我們,為什麽擦鞋仔們不敢不那樣讚美他了。
① 《唐詩三百首》卷八,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
◆ 岑 參 《白 雪 歌》 小 注
•嚎•
一位中文網的網友來 E-mail ,對我上次寫的《梨花與蘋果》一文心存狐疑
,說:
對其中“梨花”的理解,與我原有印象不同。我的理解是這樣的:千樹
萬樹都掛滿了雪花,忽然一夜春風吹來,千樹萬樹象開滿了梨花,這裏
梨花比喻雪花。後來的注家以為胡地沒有梨樹,於是便用如上的解釋來
騙我這樣的文學青年。是不是這樣呢?
在下最怕詩史互證了,特別是《唐詩三百首》的測不準性更令人望而卻步。
然而文學青年敲打上門來,且又涉及注家與邊疆史地,不答有失網風。於是決意
給岑參的邊塞詩作個注。
岑參本是唐代一位重要的邊塞詩人,且曾與杜甫相約唱和,該是唐史有名的
了。令人不解的是,這位曾官至安西、北庭節度判官的詩人,竟在新舊《唐書》
上無傳。以前有關他的生平,多取於杜確的《岑嘉州集序》。這使得出現在岑參
詩中的西域地名、物候很難考證。比如先前提到的古詩: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詩中一氣寫下了瀚海、輪台、天山幾處地名,聯想作者同時寫下的另兩首風格相
近的古詩《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和《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走馬川、雪海、金山、渠黎、陰山、劍河、沙口,太多了!眾多的地名本來有利
於準確考證,可惜的是以往的注家或望文生義,或將岑參的謹嚴之作當作浪漫之
想,使古詩失輝。比如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注此詩“瀚海句,意謂沙漠中處處
都是冰雪。瀚海,大沙漠。闌幹,縱橫貌,猶遍地。百丈,指冰層之厚。”
這簡直是奇景!誰人見過大沙漠中橫七縱八的巨冰?大概隻有越人能想像得
到。其實今人走一遭大漠,也不至如此作注的。岑參於天寶七年去西域赴任,天
寶十年七月“高仙芝及大食戰於恒邏斯城,敗績”(《新唐書•卷五》),岑參
所在的安西都護府隻好回撤,岑參回到內地;天寶十三年,岑參得到北庭都護、
安西節度使、伊西節度使、瀚海軍使封常清舉薦,調任安西、北庭判官。唐朝天
寶年間的安西都護府遠在今天的安西城西邊,白壽彝認為在今日的庫車一帶,這
是取天山南線推算的;若取天山北線推算,便在北疆準噶爾盆地南緣到伊犁一線
了,這條北線遠比南線便捷,天寶年間的庭州是今天的吉木薩爾,也在北線上,
所以岑參在做安西、北庭判官的幾年裏最自然的猜測便是此線了。
1973年發現的“吐魯番文書”中,竟有當年岑判官行旅的記載,使得岑
參任所的方位大致肯定了。另一方麵,八十年代初西域文史學工作者柴劍虹從音
韻、語義上也發現岑參詩中的地名在天山北線、準噶爾南緣一帶。在突厥語中,
hang是陡峭山崖的陂穀,hangheli是陂穀靜處,這是突厥語的古老
說法,“翰海”當是此詞的諧音。柴劍虹指出,詩中的“瀚海”從詩中可見與山
陰處更近,當是今天的吉木薩爾附近的天山下。
就像唐時的安西非今日的安西,詩中的“輪台”也非今日的輪台。金性堯先
生注“輪台,今新疆輪台縣”,又說封常清的軍府在輪台,頗為混亂。為此,金
性堯先生借用了《唐宋詩舉要》的說法,“詩中的具體地理位置,有的當係借用
”。不知岑參邊戍數年,為何還要浪漫聯想,借用地名?
柴劍虹詳考了輪台的地址,與今日烏魯木齊市不遠,這也得到了近年發現的
“唐錢”等古物佐證;“走馬川”更直接些,它與“瑪納斯河”同源,突厥語稱
為qarlimak,“走馬川”是漢意譯,“瑪納斯河”是蒙古意譯後又被漢
音譯,唐失西域後“走馬川”名不詳,元代西域大通,蒙古名反代替了突厥語地
名。岑參當年送封大夫封常清西征,該是向伊犁方向了。
天寶十五年,安祿山之亂迫使西域各都護府回撤,岑參也在那年回到陝西。
這一年走前他寫了一首《使院中新栽柏樹子呈李十五筠》,說道:
脆葉欺門柳,狂花笑院梅。
可見他的軍府至少是有梅樹狂花的。沿著回路,西域胡地在他筆下乃是無盡的遲
暮春光和邊客鄉愁:
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歸。
邊城細草出,客館梨花飛。
——《河西春暮憶秦中》
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
——《武威春暮》
想來這就是唐詩裏的梨花淚了吧?“陽剛詩人”之浪漫,不是對邊塞生活細致入
微的觀察是不可能的。行文至此,忽然想到了高爾基的《我是如何學習寫作的》
,“這些大師,現實主義總是和浪漫主義那樣自然地結合起來!”文學青年,信
夫?!
〔寄自 hchen@msi.umn.edu〕
◆ 詩 話 中 的 名 聯
——林逋《山園小梅》漫評
•老貓•
說起詠梅詩來,列位看官該沒有不知道下麵這首林逋的《山園小梅》的: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
在下當年買過一本石印本的《林和靖先生詩集》,那原因多半是為了這首詩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委實是千古絕唱,令人有「一朵
梅花當瓣香」之歎。林和靖身後每每為人提及,也多半與此相關。故王士□〔示
真〕《帶經堂詩話》雲:“古今詠梅花者多矣,林和靖「暗香」、「疏影」之句
,獨有千古。”
先說林和靖其人。林逋(967-1028),字君複,錢塘人。《宋史》
本傳說他不娶,無子,隱居西湖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薛映、李及在
杭州,每造其廬,清談終日而去。”還說他以養鶴自娛,尤愛梅花,因有“梅妻
鶴子”之稱,是宋朝出了名的大隱士,有《林和靖先生詩集》。《四庫提要》雲
:“其詩澄淡高逸,如其為人”。
詠梅之什,大抵始於六朝,如鮑照《梅花落》、何遜《早梅》、蘇子卿《梅
花落》、庾信《梅花》。然細味諸作,描摹之工,略嫌不足。唐音之下,張謂的
《早梅》,仿佛是在利用七言遣詞上較之五言的“揮霍”;齊己《早梅》詩中「
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豔來」,實在是「霜禽欲下先偷眼」的來曆之所在;而老杜
《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一闋,則明罷著是把何遜當典故用了
。宋調之中以梅花詩見著者,首推林和靖。
那麽,這首林逋的梅詩,究竟何以為高?筆者以為,該當是那清空特出的神
韻。「眾芳搖落」,與前人並無二致,「占盡風情」,才是不同凡響處。楊誠齋
謂唐宋以來,梅花“首出桃李蘭蕙而居客之右”(《洮湖和梅詩序》),是說詠
梅之盛;羅大經《鶴林玉露》稱:“或者古之梅花,色香之奇未必如後世,亦未
可知也。”差不多是要把宋詩(當然主要是林逋「暗香」、「疏影」之句)賦予
梅花的獨到品格,歸結為植物學問題。話說回來,頷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
浮動月黃昏」,卻又是從別人那裏挪借來的。顧嗣立《寒汀詩話》引李日華語:
“〔五代〕江為詩「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林君複改二字為「疏
影」、「暗香」以詠梅,遂成千古絕調,……所謂點鐵成金也。”平心而論,江
為的原句,亦可稱佳構,但林句吟來,卻仿佛有一種勾魂攝魄的感發力。的確,
一“竹”一“桂”,得來似泛,一“疏”一“暗”,化實為虛,且透露出一種清
冷的動靜消息,才稱得上“境界全出”。高下之分,庶幾在此。頸聯取本齊己「
禽窺素豔來」句,然詩人更進一解,寫霜禽窺豔欲來,卻又驚豔遲疑之態。「粉
蝶如知合斷魂」是揣擬之辭,可以與作者的另一首《梅花》詩句「慚愧黃鸝與蝴
蝶,隻知春色在桃蹊」參看。尾聯點明以梅花之清雅,詩人以“微吟”差可相酬
,而無須“淺斟低唱”的那份賞花熱鬧。
林詩詠梅,不想要那份賞花的熱鬧。後人評林詩,卻又格外熱鬧。歐陽修《
歸田錄》記下了時人對此詩的激賞。司馬光《續詩話》則說「疏影」、「暗香」
句“曲盡梅之體態”。《詩人玉屑》引朱熹評此聯語:“須是看得他物事裏有精
神方好。”辛棄疾《浣溪沙•種梅菊》詞幹脆說:「若無和靖即無梅」。張炎《
詞源》評薑白石「暗香」、「疏影」二首自度曲時亦道:“詩之賦梅,唯和靖一
聯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和靖八梅
未出〔按林逋有八首梅花詩〕,猶為易題。「疏影」、「暗香」,一經此老之後
,人難措手矣。”明詩宗唐,所以李東陽雖許林句為“絕唱”,又酸溜溜地說“
恨不使唐人專詠之耳!”(《麓堂詩話》)也有不服氣的。胡應麟《詩藪》評「
暗香」一聯“雖頗得梅趣,至格調音響,略無足取。”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
謂:“宋詩如林和靖梅花詩,一時傳誦。「暗香」、「疏影」,景態雖佳,已落
異境。”也有從謀篇布局上講上下聯氣格不類的,如《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
《蔡寬夫詩話》,又黃徹《鞏溪詩話》卷四。楊慎《升庵詩話》下語最狠:“梅
花詩被宋人作壞,令人隻見梅枝可憎,香影全無。”這已是從不服氣到氣不過乃
至氣急敗壞了。
還是下麵一則詩話來得有趣些。《王直方詩話》:“田承君雲:王君卿在揚
州,同孫巨源、蘇子瞻相會。君卿置酒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此和靖梅花詩,然為詠杏與桃李皆可用也。東坡曰:可則可,但恐桃杏李不
敢承當。一座大笑。”
列位意下如何?
〔德國卡瑟小城,寄自 liu@hrz.uni-kassel.de〕
◆ 宋 詞 小 品 四 則
.方舟子.
(一)
現代人寫古體詩詞,好象都喜歡自己當注釋家,甚至連講究渾成天然的詞,
也會一句一句自己加上長長的解釋,害怕讀者領會不了“詩人”的妙句。結果自
注往往是詩詞本身的幾倍長,作者的意思在自注裏麵表達無遺。讀這樣的詩詞省
心是省心了,卻未免味如嚼蠟。沒有了想象的空間,讀詩還有什麽意思呢?碰到
這種把讀者當傻瓜的大作,我向來是毫不猶豫地跳過去的。
古人寫詩詞,極少自注,更少加比詩詞本身長的自注。對自己的詩詞怎麽解
釋,是讀者的事,作者盡可以不管。如果讀者能夠有超出作者原意的心得,也無
不可,而且那未必就不是詩本身的成功。詩無達詁,一首好詩的意味絕對不是靠
自注來表達的。
讓我們來看一首稼軒的婉約的詞:
念奴嬌 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
□地東風欺客夢,一夜雲屏寒怯。 〔□:左麵兩個戈,右麵側刀〕
曲岸持觴,垂楊係馬,此地曾輕別。
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
舊恨春江流未斷,新恨雲山千疊。
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
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據說徽、欽二宗被虜北上時,曾經在東流村住過,所以曆來的注家,便都說
這首詞就是寫的這件事,抒發的是國家仇,民族恨。以這種讀法來讀這首詞,倒
會讀得一團霧水,要怪辛棄疾怎麽不學現代的“詩人”,每句都來點自注,告訴
我們“輕別”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鏡裏花難折」,還要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但是如果我們就詞論詞,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首懷念年輕時候的情人的情詩,
而且我相信這就是作者的本意,並沒有什麽微言大義在裏麵。
為什麽曆來的詞家不承認這一點?大概覺得如此兒女情長會影響辛棄疾作為
詞界的英雄豪傑的形象吧。魯爺說得好:「無情未必真豪傑」,稼軒是英雄,也
是性情中人,《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中,他能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意中
人而「眾裏尋他千百度」,可見他很多情,甚至可能比常人還多情。倘是別人,
轉幾下頭不見了蹤影就死了心,還會當真鑽到人群中去找個千百回?他還有一首
《南鄉子•舟中記夢》,寫的就是夢見過去的情人的。
所以,最可能的是,這是他在清明時節經過東流村時,在寒冷中孤枕難眠(
「□地東風欺客夢,一夜雲屏寒怯。」),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在此的一段風流韻
事,有感而作。以這個“中心思想”來讀這首詞,就變得明白如話,無須什麽注
釋了。
這段韻事,以他因故離開此地而結束:「曲岸持觴,垂楊係馬,此地曾輕別
。」“輕別”兩字,看似平常,其實沉重無比。當時隻以為是平平常常的短暫的
離別,我或者隻是回一趟老家,或者隻是到外地辦點事,你以酒餞行,看著我登
船順流東去。我雖然是依依不舍,卻也沒怎麽看重,因為太年輕,不知道人生的
多變,以為不久就能重逢。誰料得到這一去竟是永別,物是人非事事休,當我回
來重溫舊夢的時候,曲岸依舊,垂楊依舊,樓閣依舊,連燕子也是從前的燕子,
然而你卻不在了,為什麽當時隻是那麽輕輕地分別?真是「當時隻道是平常」!
你到哪裏去了呢?聽說你去了如花似錦的東邊,再也沒有回來。每到夜晚,
路過的人們經常能看到你對月相思,大概是想念著我吧。路人都看得到你,而我
卻看不到。我的舊恨是早已隨著春水向東向你流去,還沒流完呢,現在往東一看
,雲山層層疊疊,擋住了我企望你的視線,不由得又添新恨。恨,在文言中是憾
的意思,長恨歌就是長憾歌,並不是什麽國家仇民族恨。「舊恨春江流未斷,新
恨雲山千疊。」比起李後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又深了
一層,同為傳誦千古的名句。
我們以後還能相見吧?也許會吧,不過到那時我們的青春早已逝去,成了無
法摘折的鏡中花;而你也會奇怪,我已經是白發三千丈了。
對這樣的好詞,所有的解釋都是多餘而蒼白的,可以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讀
下去。而讀著讀著,就象在聽一支小提琴曲,藏在心中的角落的情感,突然之間
就被調動了起來,而你本以為它們早已被你遺忘。你恍惚之間已成了千年前的作
者,在霎那間共度千年。
(二)
晏幾道是宰相宴殊的小兒子,在年輕的時候過的是繁華溫馨的日子,整日尋
歡作樂,「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唱的都是這種靡靡之音,天真
浪漫是個好孩子。到了晚年,閱曆多了,悲歡離合也經曆了不少了,心境變得淒
涼起來,詞風也深沉多了。其晚年的詞,以這首重陽懷鄉之作為代表:
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
雲隨雁字長。
綠杯紅袖趁重陽,
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
殷勤理舊狂。
欲將沉醉換悲涼,
清歌莫斷腸。
小晏祖籍臨川,但生長於汴京,所以汴京才是他的故鄉,這是他在外地思念
汴京之作(“金掌”指承露的銅人,喻京都)。這種鄉情,在詞中是逐步烘托出
來的,由輕而重,分了三層:
第一層是輕輕的、若有若無的一句「人情似故鄉」。此處有佳人美酒,有熱
情待客的親朋好友,似乎與故鄉沒什麽差別,「人情似故鄉」,但是隻是“似”
而已,而不是“是故鄉”。一個“似”字,已透露出了那種在歡歌宴飲中悄悄湧
上心頭的鄉愁。
然後是比較沉重的一句「殷勤理舊狂」。這是節日,就該有過節的樣子,跟
大家一樣也要「蘭佩紫,菊簪黃」,然而詩人告訴我們,他不過是在「殷勤理舊
狂」,現在的疏狂不過是舊日的殘餘,還要費心費力調節一番才能表現出來,已
經近於強顏歡笑了。一個“舊”字,表明了詩人現在實際上已不狂,那麽現在的
真實心境是什麽呢?詩人在最後終於直接了當地說了出來:“悲涼”!然而他不
願舊日的瘋狂真的不再有,不願現在的悲涼永遠地存在,所以他希望用沉醉來換
掉悲涼,在醉中回到瘋狂。偏偏歌女卻唱起了憂傷的歌,所以他就請求她們「清
歌莫斷腸」了。其實一個“欲”字,一個“莫”字,已說明詩人本人也不相信悲
涼是真正能用沉醉換得掉的,隻是一廂情願要把它壓抑下去,在這樣本該歡樂的
時辰暫且把它埋在心裏罷了;而這種壓抑是非常脆弱的,隻要歌女的一聲清歌,
便全部崩潰。
(三)
提起宋朝不讓須眉的女詞人,大家馬上會想到李清照。在她之後,還有一位
同樣才氣縱橫的朱淑真。李清照算是有過美滿的婚姻的,而朱淑貞卻是嫁給一位
粗俗的市儈,鮮花插在牛糞上,滿腹才情無人能解,終身鬱鬱,寫下的詞集名曰
《斷腸集》,其淒苦可以想見。倘生在現在,自可以上電腦網絡招引情郎,在當
時卻隻能利用元宵賞燈之時一會意中人,而這樣的萍水之歡,第二年也就無處重
溫: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
這一首《生查子》,也有的說是歐陽修寫的。他一個大男人,哪會有這樣的
斷腸聲?我看是朱淑真寫的。衛道士們大概覺得一個女人趁節日會情人有背封建
禮教,便給栽到了歐陽修頭上。
這樣的私會,也未必就是非常的浪漫的:
惱煙撩霧,留我須臾住。
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
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
——《清平樂•夏日遊湖》
既已「睡倒人懷」,卻還要強調是“和衣”而已,發乎情而止乎禮,那個時
代的女才子,實在是苦得很,倘是今天,就該是迫不及待地「解衣睡倒人懷」了。
即使是這樣的時候,也並不多,大部分時間,隻能獨守閨房,在無名的相思
中填寫出這樣淒婉的絕唱:
獨行獨坐,獨唱獨酌還獨臥。
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
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減字木蘭花•春怨》
我們現在是無燈可剔了,但那「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的悲哀,雖是
在今天,仍可以深深打動身為異性的我等。
身在福中的秦少遊,可以說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豪言
壯語;而斷腸中的朱淑真,卻企望那朝朝暮暮而不可得:「何如暮暮與朝朝,更
改卻年年歲歲?」(《鵲橋仙•七夕》)辛棄疾有一首婉約的《南鄉子》,記寫
自己舟中夢見情人的,最後是「隻記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獨自圓。」雖
是愁,畢竟還是圓過了,而朱淑真卻是望圓而不得,幹脆感謝月亮的相憐:
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菩薩蠻》
雖然也學著舉杯消愁,卻也隻能更愁:
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蝶戀花•送春》
其真摯自然,意境幽深,直追李易安。
這等才女,身死而魂不滅。千年後,她顯靈了。清朝時有人設壇扶乩,一位
士人問凶吉,降臨的仙人卻說不知。問她是何方神聖,答曰:「兒家原住小錢塘
,曾有詩篇號斷腸。」那位士人不知誰寫《斷腸集》,但從“兒家”兩字推測是
個女性,便接著問她的姓名,答曰:“猶傳小字在詞場。」便問是否是蘇小小,
回答說不是:「漫把若蘭方淑士」,再問是否是李易安,她便揭底了:「須知清
照異貞娘,朱顏說與任君詳。」這幾句答語,合起來恰好是一首《浣溪沙》。然
後她又留下了半闋詞飄然而逝:「轉眼已無桃李,又見荼蘼綻蕊。偶爾話三生,
不覺日移階晷。去矣去矣,歎惜春光如水。」
我豈不知世上本無神仙鬼魂,不過我總願意相信這事是真的。孤苦的靈魂,
總該有個可以安慰後人的結局吧。
(四)
蔣捷有一首《一剪梅•舟過吳江》,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好象還給後人譜成
了曲,我曾經聽人唱過:
一片春愁待酒澆。
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
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
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詞師承稼軒,風格多變,小令的通俗諧暢,深沉悠揚,更是得稼軒真傳
,在晚宋諸詞人中無出其右者。近日翻《竹山詞》,發現他後來把它改成了一首
《行香子•舟宿蘭灣》: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送春歸、客尚蓬飄。
昨宵穀水,今夜蘭皋。
奈雲溶溶,風淡淡,雨瀟瀟。
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料芳蹤、乍整還凋。
待將春恨,都付春潮。
過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橋。
改得並不好。「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放在最後,韻味深長,言已盡而意無
窮,頓成千古絕唱;一搬到開頭,就成了起興的平常景語,毫不希奇了。後一首
比前一首字數多,內涵反而不如前一首。詩,實在是跟長短無關的,三言兩語,
給讀者留下無窮無盡的想象空間,抵得上千言萬語。清朝有位董士錫,不信這個
邪,硬把小山的「落花人獨立,微語燕雙飛」拉成了一首《憶舊遊》:
悵韶華逝水,萬點胭脂,零亂成堆。
花麵非人麵,早芹泥送冷,獨下空階。
燕兒似惜花落,雙影尚徘徊。
又暗雨如絲,和愁織遍,淒絕池台。
蕭齋怨離阻,盼舊侶歸時,與訴春懷。
淚眼無晴日,有當年笑口,知為誰開。
買歡剩買腸斷,從此怕銜杯。
算好夢偏遙,東風慣帶幽恨來。
洋洋百餘言,跳不出小山那十字,把話說足說透,還不如小山那樣輕輕地畫
出一幅淡彩畫。這樣的詞,寫它幹什麽?至於當代的“詞人”,填著毫無靈氣的
詞,還要自顧自憐加上比詞還長的自注,更等而下之,不說也罷。
〔寄自 fangshim@student.msu.edu〕
◆ 蓮 波 詞 話 (選錄)
•蓮波•
(一)
蓮波少年時初學詞,讀過一點敦煌曲子詞,其中有一首《鵲踏枝》,印象頗
深:
叵耐靈鵲多漫語,
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
鎖向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
誰知卻鎖我在金籠裏。
願他征夫早歸來,
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裏。
說的是一女子閨中思怨,恰逢一隻不識相的小鳥兒來吱吱喳喳地唱,一時心
中忿忿難平,就把小鳥當了出氣筒。
這首詞,語句平白而活潑,在深深的思怨當中卻也有一絲淺淺的笑,尤其令
蓮波激賞的是詞中那種無遮無攔的情感,真的讓人對那女子和那小鳥都產生憐愛
之心。
敦煌曲子詞及其他一些唐初的無名氏詞中,常可見鵲踏枝詞牌,而風格大都
接近民間口語,詞所表達的也大都是凡人的情事,讀起來,總覺得與我的心好貼
近的。
後來,晏殊嫌鵲踏枝詞牌不雅,便修之改之,乃為蝶戀花。
從“鵲踏枝”到“蝶戀花”,固然是雅了,也符合晏殊一向主張的“富貴清
華”之氣,但蓮波總覺得有點不舒服,仿佛我自己窗前樹上天天為我唱著歌的小
鳥被趕走了。
老晏也是無聊,為了慰他富貴之後的寂寞,居然把人間歡唱著的小鳥兒鎖進
了他高處不勝寒的冷冷金籠,讓蓮波在千年之後,抬眼隻望著一片沉默的天空。
縱然老小兩晏寫了不少美麗的《蝶戀花》,但因了這個心結,我總是不大喜
歡。自己要寫,便不由地想還小鳥兒一個快樂無涯的自由空間。
(二)
朱彝尊的一首《桂殿秋》,寥寥數字,委婉深摯,蓮波一直很喜歡的。
思往事,渡江幹,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
小簟輕衾各自寒。
此詞是回憶往事之作,在溫柔敦厚之中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悲涼。
詞中所敘的舊事,乃是與一女子乘船渡江。於雨夜昏黑的煙波江上,兩人彼
此有心有意,卻依然咫尺天涯。
蓮波當年初讀此詞,心中困惑不已——既然「共眠一舸」,那兩人已經不是
尋常的緣分,那為何詞中所流露的關愛,竟是這麽無奈?
後來讀了一點別的東西,方知舸中的佳人,不是別人,竟是詞人的妻妹!心
中霎時有一種很酸楚的感動,熱淚滿盈。
中國的詞人,傷心真的是傷心刻骨,愛人與被愛,仿佛總是天邊很遙遠的故
事。在煙花巷陌裏率性輕狂,贏一個青樓薄□〔幸加人旁〕名,這並不是他們真
正的期待;同樣,有幸能象蘇軾對王弗那樣「不思量,自難忘」的情深伉儷也是
人間難求。而對煙花與妻室之外的那些可愛女子,又隻能“發乎情,止乎禮”。
我因而聯想到了李重光與妻妹小周後的愛情傳奇(李煜《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
今宵好向郎邊去。
□襪步香階, 〔□:左麵兩個戈,右麵側刀〕
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
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
教郎恣意憐。
而李煜的愛情,最終還算有個結果,他畢竟是個帝王啊。
中國的詞人,風流也是風流入骨。朱彝尊的詞之中最讓我心顫的便是最後一
句的“各自”二字——萬愛千情,盡在不言中了。
這是人世間最走投無路的愛情,縱使數百年過去了,蓮波還是為它灑下一掬
清淚。
(三)
詞是溫婉的東西,中性偏陰。蓮波讀詞,喜歡那些有關平常人心事的內容。
也許生性淺薄吧,大凡豪言壯語入詞,總是有點看不下去。蘇軾的兩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和「老夫聊發」,一則溫柔深摯,一則豪邁曠達,我總是偏
愛前者,讀到「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時,不禁柔腸百結,雙眸頓
作流淚泉。至於「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不過讀過翻過而已,並
不很關心。
蘇軾的豪言壯語還好,因為他天性中清朗的成分多,胸襟也坦然,讀著還並
不吃力;若說辛棄疾,我讀了要走火入魔,太濃了。
說到「縱使相逢應不識」,我倒又聯想到了晏幾道的《鷓鴣天》,那是另外
一種相逢: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照, 〔□:金工〕
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是我一直很推崇的詞。無他,隻因為詞中充滿了凡人的情感,沒有一處不
妥貼,沒有一處不自然。
一首詞或其他任何的文字作品,如果表達了一些我從未思考過的思想,即便
它再怎樣華美、鏗鏘或投入,我都未必會為之所動;如果表達了我思想所及的內
容,卻用了我也會用的文字或筆法,我會有同感,但也未必是感動;真正讓我感
動的是那些我想到過卻從未形成語言文字的東西,是那些我張口欲說卻又哽在喉
頭的話語,是我深夜潛然入夢、夢醒卻空的一些無所謂有無的遐想或記憶。如果
一首詞點燃或激發了我心中潛藏著的深深熱情或悲情,我將以千遍的低唱或長歌
來回報詞和詞人的鍾情。
而這「猶恐相逢是夢中」,真的是好稔熟的情和景。我想,我們每個人,設
若有那麽一次不容易的相逢,在輕撫他或她雙手麵頰的那個傾情時分,定然是恍
若隔世又近在眼前,柔情萬種卻酸楚滿懷,心中一定充溢著對人生因緣的悲欣交
集的無限感懷與膜拜——這,就是詞人所謂的、我們所醉的“夢”了。
(五)
蓮波讀書,一向對女性作家缺乏足夠的重視。倒不是說“同性相斥”,而是
因為我讀書的目的是了解一些自己心靈之外的東西,男人眼中的世界,往往對我
更有吸引力,而女性作者的心境,因為離我並不很遙遠,故而缺少了一點“距離
之美”。但回過頭來說,我又並不欣賞純粹的陽剛世界,又希望他們的筆下能帶
點稍許的柔媚。也就是說,太近,沒有距離美;太遠,又沒有了心靈的感觸。
好吧,言歸正傳,我來講一下我比較喜歡的一首易安的詞:
一翦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
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
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
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
我讀詞講究個“背影”,即不喜歡詞人在詞中以清晰麵目示人——自己的別
人的都一樣。而女人作詞,若正好有幾分姿色,便往往顧影自憐,揣摹不已。登
峰造極的便如花蕊夫人——「三千宮女如花麵,妾最嬋娟」,還要「隻恐君王寵
愛偏」!
這首《一翦梅》好就好在美得朦朧,沒有什麽清楚的眉目,除了最後「才下
眉頭」隱然有一帶淡淡春山外,其餘的,便不過一淺淺背影而已。淡淡的身影就
好象輕輕點染的中國畫,反而把一種十分深摯蘊藉的意境烘托出來了。
這就可以說明我為什麽喜歡老晏和小晏——「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
傷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夢入江南煙水路,行
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這些都是詞人心中
自我的寫照,我隔著薄薄詞箋望到的,是詞人玉樹臨風的背影。而「長於春夢幾
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之類則是詞人心目中“她”的寫照,我能看到的,是一株迎向
輕風的幽蘭。
“背影”也有許多種:風流放浪如三變,形銷骨立如白石,而蓮波最喜歡的
,便是東坡般的峨冠博帶和晏氏父子白衣飄飄的玉樹臨風。
(七)
蓮波一直很喜歡蔣捷的詞,他的詞,往往能觸動我心靈中相對柔弱的那一個
據點,讀起來,竟有一種天柱折、地維絕一般的滾滾而來的酸楚。
白鷗問我泊孤舟,
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
……
(《江城梅花引》),如此淒愴的心結,卻用如此悠揚的節奏來詮釋,無怪乎總
給我一種撩亂春天的感覺。
蔣捷的詞,往往將心情中極度的惆悵煩憂與語言上純澈的明麗精致結合起來
,讀來真是柔腸百結,悲欣交集。舉個例子《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此詞的曉暢,決不亞於蘇軾的《臨江仙》(「夜飲東坡」),詞人以練達的
散文手筆,於寥寥數十字當中凝聚了人生的無窮境界。注意他選擇了三個具代表
性的意象:歌樓、客舟和僧廬,而這三個意象分別濃縮了人生的幾許風沙——少
年的狂亂,中年的流離和老來的逃禪。而“紅燭”、“斷雁”、“點滴”等等,
則絲絲入微地滲透到全詞的大境界中,把一個原本略顯空洞的人生思悟補綴得如
此真切而篤實,仿佛就是眼前的存在。
再看一首《一翦梅》:
一片春愁待酒澆。
江上舟搖,
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
風又飄飄,
雨又瀟瀟。
何日歸家洗客袍?
銀字笙調,
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
綠了芭蕉。
這詞,「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句千古傳頌,向來被後人津津樂道,但蓮
波竊以為此句太豔了,就如「寒山一帶傷心碧」一樣,有些摧人肺腑,未免消受
不起。我最愛的,是「秋娘渡與泰娘橋」,簡簡單單的兩處風景,平平白白的兩
個名字,卻訴盡了江南的風流秀麗。那是一種刻骨的柔媚。我自己是江南人,又
靠近詞中所寫的吳江,那秋娘渡或許早已灰飛於歲月之中,而泰娘橋,卻真正是
自己尋去憑吊過的。因此,那種迎麵而來與我邂逅的感覺就愈加濃烈,好象是千
年的傷感緊緊地擁住了我,我真的好象看到千年以前的水鄉的小樓,那樓頭偶而
輕拂著的招招紅袖。我便被這種夢裏的鄉思與相思壓迫得透不過氣來,心中充滿
了一種類似夕陽泯滅的絕望的美與激情。
蔣捷的文字,真是無可挑剔。而他的悲情與他的美,總是近乎殘忍地令我心
悸。曾經也有過那樣的感受:好幾年前了,去鎮江金山寺,信步漫遊,遂迷,誤
入僧房,轉身欲退,抬頭卻見白牆上赫然一條字幅——我不說,你永遠不會想象
得出寫著什麽——很普通的一句歌詞罷了,卻偏偏用在此時此地——“世事如浮
雲,隻有情永在”!
我刹那間有種醍醐灌頂般的大喜大悲,失落與充實,全在那一瞬間了,心中
空曠無比,而眼中一片汪洋。
你不經曆此時此景,永遠不能認同我的感受。
我說這件舊事,隻是為了更感性些告訴你們我讀蔣捷詞時的心境。
(八)
前陣子寫詞話的時候,對老辛略有微詞,竟招致中文網上眾高手圍剿,心中
實忿忿難平。稼軒的詞,散見於各處的都是些很鐵馬金戈的,挑不出什麽刺來。
這兩天得閑鑽了一鑽廢紙堆,居然覓得一首妙詞,貼上來,大家共賞。
菩薩蠻
淡黃弓樣鞋兒小,
腰肢隻怕風吹倒。
驀地管弦催,
一團紅雪飛。
曲終嬌欲訴,
定憶梨園譜。
指日按新聲,
主人朝玉京。
這是稼軒寫給一舞女的詞,可見他亦有中國文人風流倜儻的一麵,然而他的
這種風流隻不過是隨意的逢場作戲,俗,且薄情。從他詞中的視角就可將他的這
種秉性一覽無餘。
不好意思,出於偏好,我又要拿晏小山來比較(小山的詩句放在括號中)。
第一眼看到的,是三寸金蓮——「淡黃弓樣鞋兒小」,目光相當之肆無忌憚
,感受也很粗糙直率。(我不禁想起「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樣清新而
溫情動人的句子來。)
再往上看——「腰肢隻怕風吹倒」,這句一眼瞧上去,我還以為是柳三變寫
的,透著一種煙花巷陌的低俗氣息。(同樣是寫歌舞,「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
桃花扇底風」,不著真人,卻融人於景,清曠而嫻雅,在淡淡的風景中流露出愛
意滿盈。)
再後,「一團紅雪飛」,這句倒沒什麽,隻是太過平直,無氣無韻,使我聯
想起謝道韞的哥哥詠雪的「空中灑鹽差可擬」——而謝道韞詠的是「未若柳絮因
風起」。(「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與之相比,大約就等同於謝道韞與她哥
哥相比。)
上闋讀著隻覺得有趣,看看稼軒的另外的麵目,而下闋呢,則連趣也沒有了
,平淡乏味。
我舉出這首詞來,並不是想說明辛詞不好。稼軒詞的地位,早有定論矣,不
是蓮波一人能抹煞的。況且稼軒抒情,也有柔情刻骨的絕唱,象那「眾裏尋他千
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是我曾經有過的幻夢;「小樓春
色裏,幽夢雨聲中」,也隱含著令人心折的婉雅纖麗。我隻是想說明,稼軒總歸
是一個很符合規格的士大夫,對女孩子,他缺乏小晏那種近似賈寶玉的真和癡,
以及牽掛與關愛。蓮波在這裏評的,不是辛與晏寫法的好壞,而是他們對女子,
特別是地位低下的女子的態度。
小山的真心真意,是毋庸置疑的,「衣上酒痕詩裏字」;「猶恐相逢是夢中
」;「墜鞭人意自淒涼,眼淚回腸」……不是性情中人,絕寫不出這樣的至情之
語。
而稼軒呢,他為什麽讚賞那舞姬,隻是因為她對「主人朝玉京」有用,這也
未免太功利了吧。我覺得“玉京”在這裏還是指京城,而不是道教用語。
稼軒寫情的絕妙之筆,仿佛都是寫給自己眾裏千尋萬覓的意中人的。那當然
是很高貴嫻雅的女子。而小山對那些身世淒楚的可憐的女孩子的關心和憐愛,總
讓我感動於他的善良和純真,覺得好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