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昌機場被炸到南京保衛戰- 航空抗戰 (5)
從南昌機場被炸到南京保衛戰
我們飛機不多,真正的空戰發生在南京、上海,損失了很多飛機和飛行員。戰爭發生後沒多久,實際上就已經沒有空軍了。日本作戰有係統,能自製飛機,後勤補充源源不絕,又有航空母艦。我們物資缺乏,轟炸機不到半年就打光了。到了後來,隻能靠俄國人支援。
“八·一四”空戰的部隊,當時是三五天飛機打光。部隊編製還在,但已無機可用。當時還沒有大隊,隻有中隊,後來才慢慢發展成大隊編製。能使用的作戰飛機實際上不到二十個中隊,總數約二百架,不到日本十分之一。機種多而雜,維修困難,補充無望。
開戰前的飛行員,像老爺一樣,飛機都是由別人來維修,保養,油也由地勤人員加。開戰後則不一樣,人不離機。飛機在,飛行員必須守在旁邊。每天都在警戒待命狀態之中。警報幾乎天天有,飛行員也天天都在緊張狀態下。這種狀態下飛出去,人易疲勞,飛機也沒法正常保養,經不起打。
參加空戰的主要是霍克戰機。剛開始與日機作戰,日本人低估我們,出動了一些老古董戰鬥機來應付我們,先進的則用在其它地方。那些古董機性能不佳,被我們打下了不少。
轟炸上海黃埔江日本兵艦時,我們從南昌、杭州起飛攻擊,日艦上有高射炮射擊,空中還有日本飛機夾擊。日本人的兵器很精良,轟炸機很難逃脫。炸完後,為鼓勵士氣,宣揚的“肉彈勇士”、“同歸於盡”,其實都是被打下來的。很多宣傳不是真的,是為了鼓勵士氣。我們沒有魚雷,隻能投擲500磅的炸彈。炸彈很少能投中兵艦,投到船側水中,對那麽大的兵艦,也沒有多少破壞效力。
飛行員都配有降落傘,但作戰時被擊中的飛機,幾乎沒有多少人能夠用上,要麽人受傷,要麽飛機損壞,來不及爬出座艙。
我飛轟炸機到上海,炸彈全部投擲後,飛機被日軍的高射機槍擊中,勉強飛回杭州,落地後在修理廠都無法修複。機翼上中了一彈,油箱也被打壞了。飛機上有好幾個油箱,還好沒有爆炸。
在上海作戰與日軍短兵相接,到達上海上空,發現日本兵艦便俯衝下去轟炸,那會飛機上還沒有安裝瞄準鏡。看到日本軍艦上高炮對空射擊的白煙,然後炮彈就在機傍炸開。我們三架轟炸機,有五、六架驅逐機掩護,一打起來就都變成單兵作戰。幾個航校同學犧牲,一個很要好的中學同學,航校也在一起,技術很好,在第一場作戰時陣亡。
開戰初期,日本隻有水上飛機,速度不快。但很快戰鬥機就飛來了,使我們轟炸機更無活動空間。剛開始時,日本飛機還不太多,八月二十日以後,日機就漸漸多了起來。
我的一個五期同學,與日軍海軍浮筒戰鬥機(水上飛機)對峙,他在戰鬥時被擊中,人和飛機均受傷。他不得已迫降,那時日本人已在上海登陸。他迫降的地點,是在日軍陣地前的一片稻田,落地後發現身上淌血,又聽見後麵開槍,回頭一看,發現一隊日軍追擊過來。他用盡力氣,向內陸方向奔跑,因為以前在學校是運動健將,終能擺脫日軍。中途遇到一個當地農人,看見他的中國軍服。農人便指給他中國部隊陣地的方向。他一隻耳朵被日機子彈打掉,鼻子也被炸爛,最後跑入中國軍隊陣地,聽到國軍的呼應,才昏倒在地。他回到部隊後獲得升遷。但是兩年多前(1991年),太太去美國看女兒、兒子在華航工作,就留他一個人在台南,覺得沒意思上吊自殺。我們這一期同學,隻剩下十幾個人,其餘全都死光啦。經過多少次大難而不死,卻這麽走了,真讓人唏噓。
另外一位飛行員與日本人作戰戰死,夫人黃某改嫁,有一個兒子,現在加拿大,改了姓;還有一個女兒,在武漢當鍋爐工人。我費了很多功夫聯係上他的女兒。她托我聯係黃某。南京政府為她父親發榮譽證書,但她不願再出麵接受。
南昌機場被炸
仗一打起來,我們調回南昌,我們在杭州、上海、南京一帶有五六個基地,8月15日同一天都被日本人轟炸。其時我正在南昌,外麵下著雨。我們在收聽無線電,聽到呼叫: “緊急情況緊急情況 ……”,九架日本飛機已從雲裏飛下來,轟炸機場 (一說14架日機空襲南昌,投彈10多枚,炸死6人)。是木跟津重轟炸隊,看的出日機訓練有素。
日機從雲中衝出,我們正在新生社(空軍俱樂部),看到日機用小型炸彈炸機場跑道和場內飛機。我們沒想到日軍這時會長途奔襲內地機場,仍缺乏戰時觀念,也沒有作戰經驗。隻知道已經與日本開戰,而沒有充分防備長途來襲。這次襲擊,日軍飛機能正確投彈,炸中目標。後來我們調查,日軍飛了那麽長一段路,天氣又那麽壞。為什麽還能準確投彈?難道是我們太大意?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我們長波電台一直不停的呼叫“緊急警報”,才將日機引來!導致機場被炸。
經過一段時間我們才認識到,怎麽能發射長波電台信號引導日本飛機來炸我們自己。以後采用廣布觀察網、電話接力通訊預警,像長城峰火台一樣。南昌有兩個機場,新的叫青雲浦,我們逐轉移到老機場。
經過這次轟炸後,我們才真正意識到戰爭已經開始了。被炸時,機場起飛了四、五架戰機應戰。
這次轟炸後,我們分散到各地。在調往另一個基地的路上,聽小孩們在唱“打倒日本打倒日本,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 …… 齊歡唱齊歡唱”。想起八國聯軍入侵,還是自己準備不夠,造成民間激烈反抗,用長矛大刀與敵人長槍大炮作戰,怎麽能打得過。
例如馮玉祥組織大刀隊,說人家用機槍,我們有大刀。用這種話,講給軍人是可以的。鼓勵人民無知,是愚民政策,不講科學戰術方法,對抗戰沒有好處。又如,他講話時問台下,“他日本人的飛機多,還是天上的鳥鵝多?” 台下的士兵說烏鴉多。他又問“是烏鴉拉屎多,還是他日本人的炸彈多?" 大家於是說烏鴉屎多,“那你們還怕什麽,炸不到你們。” 缺乏鼓勵措施,隻用高壓和愚民宣傳,有百害而無一利。
隨隊轟炸日本人控製的地區,長沙會戰時有五次。多次去轟炸日本人陣地,有時距我們基地很近,空軍希望能得到製空權。但實際製空權一直被日本人控製著,我們隻能去偷襲一下。抗戰初期,我們從來沒有過製空權,陸軍吃盡了苦頭。開戰伊始,日本人還沒有轟炸城市。兩年後開始襲擊城市,成都、重慶都反複被炸。
沒有己方驅逐(戰鬥)機的掩護,轟炸機一旦遇到敵人驅逐機就完蛋了。戰爭初期沒有這樣的安排,因為驅逐機有限,到了戰爭後期才配備掩護機群。
有時我們一架飛機獨自出擊,去炸鐵路橋,日本人在橋頭橋尾布置高射炮形成兩堵火牆,要轟炸必須穿過火牆,飛到橋中段投擲炸彈,難免不被擊中。我們的重型轟炸機,其實都是輕型機。後來才有重型的,“卡秋莎”和“達莎”兩種轟炸機,我都飛過很長時間。
在成都時,當時我任隊長。有一次,情報說日機要來轟炸成都,我們就從成都起飛,飛往鬆潘。剛剛飛到鬆潘還沒降落,情報又說有日機來襲鬆潘,命令我們改飛蘭州。於是又改在蘭州落地。為了保住所剩無幾的飛機,我們常常這麽跑,飛機放在場子裏會被日機炸毀。與日本的新型機比,我們轟炸機的航程還不及日本的戰鬥機。多虧有地麵的情報網監視日機動向,能夠給我們提供預警時間。
西昌也是我們準備轉移去的後備機場,越撤山越高。撤退逃跑的經驗,不能同兩軍對壘的經驗相提並論。這一段時間日本掌握著製空權,由於實力相差懸殊,我們一直處於避戰狀態。現在寫戰史的先生們,都是昧著良心亂寫。我們有時也會偷襲一下,沒有什麽實際效果,又九死一生。
戰爭初期,木跟津航空隊長途來襲,被擊落很多飛機。當然我們犧牲的就更多了。日本人很頑固,我們把被俘虜的日本飛行員關在機場,讓他們自己的飛機來炸。日機來襲時,這些俘虜仍然高呼“天皇萬歲”,“日本萬歲”。
1937年8月15日轟炸南昌機場,日本人有備而來,作戰有周密計劃。我們沒有作戰構想和備案,隻能人家怎麽打,我們怎麽應付。這一天日本人損失很大,我們也損失了一半。等我們收拾殘局後,隻能應付日機來襲,撤退逃跑。但還是比日本人預期的要好很多,沒有在第一天被全部消滅。
南京保衛戰
空軍沒有充分備戰,抗戰爆發後大部分時間在退卻。南京保衛戰,打了幾場惡戰,徐州、鎮江等十幾處基地參與空戰,當時我在南昌。南京快失守時,我們奉命執行運送任務。說起來不好意思,幫助幾個人撤出來,我去接他們回南昌。
我降落在市內大校場機場,飛的是小型飛機,機場已被日機轟炸過,跑道上一個接一個的彈坑,為了避免飛機翻覆,地麵部隊在每一個彈坑裏放上一個馬燈。飛機隻能在晚上降落,防止日本人來轟炸,第二天天亮之前就得飛走。有不少飛機在降落時損壞,不能再飛,我的飛機萬幸沒有損失。
我飛的是“史汀生”機,好象是美國飛機。前後一共飛了三次。使用這架小型飛機運出來的人,有南京作戰指揮官、俄國顧問、最後一位是園鳴湘,即南京空軍的指揮官。
最後一次飛南京,地麵部隊已經準備好要破壞機場,由一個爆破小組執行,說要破壞機場不讓日本人利用。其實沒有用,南京淪陷後,日本人抓來民工很快就修複了。飛機起飛時,看見機場的衛兵仍站著筆直向我敬禮,也不知南京陷落後,他們的命運如何。
附記: 關於航校五期飛行員苑金函的脫險,他自己記錄如下:
"當時我的保險帶衝斷而被拋出機外,頭上腳下被埋進泥土裏; 幸好很快被救護隊(由上海民間組成的, 有醫生及護士10人)發現,立即把我送往羅店救護站,因流血過多傷勢很重,必須送醫院治療,救護隊人員在羅店公路車站,找到一部民用汽車,正準備由我駕駛,由他們換檔(因為他們不會開車,我的右手還能操縱駕駛)。"
"我們正準備出發,忽然發現有30多個日軍包圍過來! (當時羅店為一中間地帶,時被日軍占領,時又被國軍收複)我們被俘,救護人員想逃,日軍即開槍射殺,全部罹難! 隻剩下一位重傷女護士倒在血泊中(當天下午國軍收複羅店後才把這位女護士送往上海中美醫院治療,她曾向記者述說救護與遇害情況,但三天後她卻不治死亡!)"
我躺在榜子上裝死,但不時睜眼察看日軍行動,日軍殺人後,整隊離去,隻留下兩個日軍看守我,後來另一個又離去,剩下來的一個日軍在我旁邊坐了很久,後來他進入車站後麵找水喝,我立刻從椅子上躍起飛奔而逃 ……" (劉文孝: 《中國之翼》第三輯,1992年)
金逃脫後遇救,被送到崑山陸軍前方醫院。動手術時又遭遇日機轟炸。在被送往蘇州的汽艇上還遭受日機掃射。隨後住進博習醫院,再轉南京,南京陷落前轉蕪湖、長沙。經三個多月療養痊愈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