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考筧橋中央航校 - 航空抗戰 (2)
報考筧橋中央航校
我當時報考航校,並不是有什麽“愛國思想”,而是不得已。我們中學班裏有二十幾人報考,但隻考入兩人,還有一個是蔡世經,我們倆都讀書不好。
航空發展在中國始於清末,當時張作霖了解到製空權對陸軍的影響,在東北時成立航空學校,還有北京南宛。山東張宗昌也成立航校,南京軍教成立航空班,四川劉湘、湖南湖北等各路軍閥都找來外國教員訓練學員。各地航校林立,但有成就的隻有三個。
一是東北航校,分軍官和士官兩部分,學校認為隻要能操作飛機即可畢業。二是廣東陳濟堂,用英德顧問,也辦得不錯。最成功的是中央航校。三個學校各自為政,許多國外華僑青年也回來學習航空。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下令將各校集中到南京。第二年後又成立中央航校,聘請美國顧問,在杭州筧橋設校址進行訓練。前幾期都是在軍人中招生,我是第五期,這一期開始在社會上招收學員。
還有雲南航空學校和湖南航空學校的學員,也歸屬到中央航校第五期。我們新招的學員都是二十歲左右,他們則年紀大些。所以這一期學員年齡參差不齊,到第六期以後就比較平均。
當時國家外部環境還很平靜,航校在北京東北各地都設立航校招生機構。我們這期北方人占多數,南方人較少。當時“好男不當兵”,不管那一種兵種都一樣。但報考航校學員則大不相同。我在南京參加測試,全國範圍的報考,有數萬人參加,體格合格者不到三百人。然後全體集中到杭州,再經過文化考試、學科考試,才算錄取。文化考試不是很嚴格隻是大致上走走樣子,因為學員水平參差不齊。最後在梅東高橋(地名)加入空軍,開始新兵入伍訓練,完全按陸軍製式,一半時間不準出大門,還要打綁腿。空軍訓練很嚴格,許多學員受不了,中途逃走,都是自己走的。畢業時損失了幾十人,訓練共進行6個月。
學員來自各地,大家都剃成光頭,穿製式服裝。杭州人都知道,我們是未來的飛行員。平時處出時,處處受到當地人尊重。畢業後到莧橋進行飛行訓練,分成三級。初級6個月,然後進入中級、高級。初級畢業後,學員又被淘汰百分之五十。美國教員教學很嚴格,希望我們將來都是戰鬥機的飛行員。經過嚴格訓練,學員都可以飛戰鬥轟炸偵查三種飛機。
初級訓練時,使用單座美國教練機 Flit (戰鬥教練機)。沒有一定規則後來因急需要人,六個月一年也可以 。中級訓練使用道格拉斯和可塞兩種飛機,但沒有嚴格分科訓練。到了高級後才開始分科,平時人聰明飛行靈活的,學戰鬥機; 穩重仔細的學轟炸機、膽大心細善於觀察的,學習偵察機,均由教官分配。就操作而言,最困難的是駕駛偵察機,不但需要隨時通訊,還要在長途飛行中,在空中發報。當時已經有無線通話的功能,但效果沒那麽好,一是通迅不好,二是靈敏度不高,所以偵察機仍使用發報設備。
飛機上沒有現在使用的各種電子設備,操作主要靠一杆兩(多)舵。教學中很多術語都使用英文,如dog fight (“纏鬥”),rolling (戰鬥機術語-占領優勢位置)等。
航校一年培養飛行員80餘人,遠不能滿足需求。空軍希望航校增加學員人數,但美國教員不願意。所以宋美齡成立航校分校,蔣夫人自任主任。美國人說100名學員可培養出50名飛行員。而意大利人說可以培養出80人,兩種流派互相競爭,美式訓練講求精細;意大利式粗放不拘小節。兩者後來在戰場上實踐,並沒有什麽差別。兩種流派培養出的學員,經過平時訓練,都取得足夠經驗和技術,足以用於實戰。
學員學曆參差不齊,既有初中高中、也包括不少大學生甚至大學畢業生,平均是高中一、二年級水平。航校於是請來了大學教授授課,教授的外文有英日和意大利文。
在航校期間,飛過德國漢克爾機。後來在不同時期,還飛過日、美、德、俄各類飛機。所有各類飛機的設計和製造,都與該國人的體格身材有關。例如俄國飛機寬大,拉杆所需的力量也極大,一般人都拉不動。美式飛機和德式飛機,配有液壓係統,操作起來容易不少。每一種飛機,都有一套專用零部件和與其配套的工具和設備。換一種飛機,就要換全部的行頭,從零部件到工具設備。我們當時主要是使用美國教練機,避免了使用多國飛機設備帶來的麻煩。
訓練的人都是一流的,但受訓的人隻有他們才能的百分之一二,浪費了這些一流人才。直到五期,中央航校還沒有配套教授完整的戰爭概念、飛行專業理論和規範。相比之下,其餘的航校就更差一籌,隻要能飛起來,能扔炸彈就是飛行員了。航校後來各期則大不相同,就戰術而言,不但要學習偵察,還要學習攻擊和阻敵。
我是飛轟炸科的,轟炸機戰鬥能力較弱,飛行速度慢機動能力有限,很容易被敵戰鬥機擊落。所以出擊時,往往編隊而行,可以組成防護火網。民國24年12月14日畢業後,分配到作戰部隊。當時空軍很腐敗,沒有係統管理,沒有嚴格紀律。我們剛去時還很看不慣,認為他們是“老隊”。老隊員裏沒有不好女色的,外出找妓女,生活不檢點。初來乍到者,開始還看不過去潔身自愛,慢慢到了後來,也就泥沙俱下同流合汙啦。
空軍在空中有武器,到了地麵就需要有人保護,除了機械導航等輔助人員,機場配置警衛部隊。我先是分到空中偵察部隊。離開學校那天,走浙贛鐵路,同學們都到杭州東站送別。不出一個月,就因飛機失事死了兩個同學,一位是在黃河附近,一位是在 …… 大家覺得喪氣,後來慢慢習慣了,不再把飛機失事當回事。
蔣總統非常重視航校。每次畢業典禮,他都親自主持。我們第五期有80人畢業,空軍請他到杭州來。蔣先生對部下很客氣,經常對學員家長說,“你們的子女就是我們的子女”。話講的很甜。畢業典禮有許多華僑參加,他們來自美國和東南亞。學校召開懇親會,邀請安排學員家屬參加。我父母也從南京趕來,觀看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由學員表演編隊低空飛行。我中學的同班好友蔡世經,是飛行表演的學員之一。前一天晚上杭州下雪,我們還一起推雪,滾雪球。在筧橋機場,滾出一片草坪。第二天蔡世經飛行時失事。當時航校沒有嚴格的紀律,因為飛得越低越好看,他想表演得好一些,在低空翻滾時,不慎機翼翼尖擦地,飛機觸地失火,導致機毀人亡。他雖然平時已飛過3次低空,但這次飛得過低。
我也在現場,看得好難受。他父親在鐵路工作,是京晉路火車站的段長。他父親當天來參加畢業典禮時,還不知道兒子已去世。因為隻有我與他父親較熟,學校讓我把他家五人送到一個很好的旅館,我與七隊長一起去的。我說,“世經出了點問題,不能來看你們”。他母親很是奇怪,為什麽不能來看我們,我極力控製自己的感情,不在他們麵前表露。學校當天就要把蔡世經遺體送到半山空軍烈士公墓,人都燒成了火球,總不能不告訴家人。又拖了兩天,直到第二天蔣委員長要來接見學員家長,還要送禮,不能再讓蔡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參加。
晚上我陪蔡家人去半山空軍公墓,那真是淒殘,他的遺體已經放進墓地裏,他父親卻堅持一定要打開,看他兒子最後一眼。他母親還留在旅館裏,不知道兒子的噩耗。打開棺材後,隻看到一團白布,纏成人形,味道非常難聞,我幾乎窒息,他父親當時就昏倒在地。點了香後,我們大家都不自覺的跪下,向他做最後的道別。世經愛好運動,飛行訓練時九死一生,他一直與我說,“我已經二十歲,還不知道女人是什麽樣”。當時我們都覺得,作為一個革命軍人,要潔身自好,生活上不能腐敗。
蔡世經死時二十一、二歲,1936年1月17日飛機失事,先葬於“半山”空軍烈士公墓,80年代南京政府重建空軍的烈士公墓,將墓移出。
(附: 航校第五期畢業紀念冊,王鍾淦先生撰寫蔡世經小傳: "烈士武進人,居津十餘載始南遷就讀於首都皖中。素好運動,球類無不精,尤以田徑獨冠全校,師友鹹謂可造。鬆滬戰起,目觀敵奴之狂暴,痛不欲生! 待敵節節進展,痛哭欲投義軍,未幾而事平矣。於是乃決投航空,以身許國。"
"投航校,一試竟取,由入伍經初級中級,其領吾之深,造詣之高,人莫能及。因畢業在即,乃被選為特技表演之一員。世經素剛強; 既被選,乃自覺其飛行有關五期整個名譽,逐奮不顧身,演習驚人技術。孰意於今晨九時,正操作低空慢滾之際,失速墮地,登時火起,人機盡毀! 噫! ‘壯誌未酬,身先死!’ 痛哉! 痛哉!"
"世經有靈,或將埋恨於九泉!"
"鍾淦於元月十七日泣書")。
1月20日畢業典禮當天的特技飛行,並沒有因墜機事件而取消,學校臨時決定由另兩位同學王愷和鄒賡替補。前車之鑒,將低空貼地慢翻滾等高難動作取消。
這一年(1935年)航校的失事人員共有八人,包括兩名優秀教官胡家枚和徐晉(糸)典。為了紀念胡家枚教官,航校禮堂因此而命名為"加枚堂"。
還有一件事,對我的觸動也很大,就是空軍對我們的看法。在航校的牆上,到處都寫著這樣的標語:“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我們來是為了求死”,...... 從蔣與我們父母拉關係時講話的口氣,已經把我們看成是烈士和死人,每年80人是不夠他用的。我現在說,再讓我回頭,我是不會再幹了。每次一看到那些口號,就令人發怒。
航校的生活水準很高,學員也有收入,錢給得不少。出去玩,吃飯都沒問題。我們當學生的,都吃得起餐館,生活待遇也不錯,薪酬優厚。學校對學員愛護備至,可以說到了無微不致。後來分到了部隊上,則完全不一樣。
中央航空學校第一期在南京,二至七期在杭州。抗戰開始後,八期以後各期轉到內地。教員主要是美國人,美國人養尊處優,在學校裏自成天地。我們第五期畢業時,二期三期畢業生也開始當教官。我那一屆,當時有數萬人報考, 隻有三百人錄取,百分之一的錄取率。招進來的人,又被教官大量淘汰。後來缺少學員,也沒有招那些人回來。最後培養出的作戰飛行員,隻有84人。畢業學員飛行壽命並不長,無論作戰不作戰,到三十多歲就都先後停止飛行,轉到地麵或做教官。
做航校學生時,有一次我們出遠門到上海,然後從上海到南京,那是我們第一次飛遠行,大家都開心激動得不得了。從南京經過長沙時,我們看到水田裏有幾個穿花衣服的女孩子在水田插秧,於是我們心癢癢的想飛低一此,去逗她們玩。誰知道一下去就出了事,原來我們隻顧著看小女孩,沒有注意到高高的蘆葦叢,飛機一飛下去,就擦到了蘆葦叢堆裏,接著掉到了水田裏。這是我們生平第一次駕機遠行,就碰到這樣的事情,真是非常擔心啊。其實如果我們飛的時候,稍稍注意看一看,就不會有事。 人真的不可得意忘形啊。這件事情一下子驚動了整個縣城,縣城裏的人都跑來看我們的飛機。縣長也大老遠的親自跑來,把我們像貴賓一樣的請到縣城裏招待。
我們於是就發電報回學校,說我們的飛機迫降了。當時正好也在下大雨,我們於是撒謊說,我們是由於下大雨而迫降。學校於是派人來調查我們迫降的原因,如果是我們的過失,我們每個人都是要被記過的。調查的結果是,有可能是因為下大雨,氣缸進水而迫降。即然人沒有事,飛機損失的也不算嚴重,就算了吧。第二次學校就派人來,把我們接回學校,飛機也被拖了回去。
當時航校的每個學生在飛行時,都發給一個小布袋。裏麵除了有證明身份的證件及介紹信外,還有紙幣,銀元等。以供應急之需,學校對我們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
那時的飛行員,也真的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大家都覺得我們很稀奇。 按道理,如果是飛機掉下去,飛機在,飛行員也必須守在旁邊,直到救援的人到來。那個時候,飛機掉下去後,飛行員根本什麽也不用管。所有的事情,都由趕來的地麵後勤維修人員去處理。
中央航校一期畢業近百人,黃埔學校6、7、8畢業生願意學空軍的來空軍教導隊,後改成空軍官校。第一期未經嚴格訓練。學員非常雜亂,是黃埔軍校的班底,無法無天、無製度、無章法。真正成立航校是第二期。
第二期時空軍官校正式成立,由英國教官訓練。采取正規訓練,計畢業48人。
第三期,麵向全國招生,正值918東北事變,東北航空學校內遷,他們成為第三期,分成官校、士校。軍官,士官,輪流飛行。中央隻有一個航校,招收一般學校的畢業生,一部分是招生,另一部分是來自東北航校,東北來的參差不等,良莠不齊。那時宣傳“航空救國”,從海外也來了不少華僑子弟。
四期在外招生,學生來自地方民間,都是學生。沒有其他軍校,與五期性質相同。
第五期時,中央航校到達頂峰,畢業的學員,共有約84人。
附記: "蔡世經是學校的運動健將,但始終不愛讀書,連寫情書都請王鍾淦捉刀代勞! 不過他的飛行技術甚為高超。自從放單飛以後,他總是偷偷表演特技,例如從兩根大煙囪之間通過,或是鑽越拱宸橋(當時杭州著名勝地)的橋墩都是他的拿手絕活! 後來連教官也承認他確有飛行天才,於是特別挑選他在畢業典禮當天,將駕駛霍克二型機在全校官生及家長麵前作單機表演。" - 劉文孝:《中國之翼第三輯》,1992。
附圖為1860年時的杭州三孔拱宸橋。橋長98米,高16米。中孔跨度15.8米,高9-11米不等。兩側小孔跨度11.9米。蔡世經所駕霍克2(Hawk-II)雙翼驅逐機翼展9.6米,機高2.94米,速度328公裏/小時。穿過橋洞的驚險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