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抗戰八年 - 一個飛行員的經曆 (1)
王鍾淦先生1993年來舊金山灣區度假,聊天時講述他個人在抗戰期間的經曆。前幾年將部分錄音資料整理成文字,並加注核對人物事件時間。雖屬個人經曆、難免有失之偏頗以偏概全掛一漏萬之嫌,仍不妨提供一個觀察角度,在83載後,管窺抗戰期間空軍從艱苦掙紮到涅槃重生的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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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入航校前在南京的經曆
中國多災多難,民國初年起就經曆多次軍閥戰爭。最大的不幸,就是軍閥占山為王,抽稅籌軍。有了軍隊才有政權,像張作霖、張學良、孫傳芳、閻西山 …。我們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沒有一個政府能夠營造一個良好的教育環境。政府腐敗,軍隊隨便抓人,學校設施不足,年輕人缺乏足夠的教育,沒有很好的身體素質。
我父親家裏是做絲行的,喂繭養絲,南京雲老絲業,做緞子用。絲業有黑白行,很多人從事這一行。我們家裏幾代都從事這行當,生活很苦。我父親肯讀書,先考上秀才,後來又中了舉人,不比現在的博士低。他一邊讀書,一邊工作。舉人在清朝可以做官,他參加的是最後一次光緒癸卯恩科江南鄉試(1903年),沒等參加會試,科舉製被取消,斷了仕途。舊式讀書人流落社會,失去前途。(清朝268年,鄉試每三年舉行一次,清代舉人總數約在20-30萬。每次省級鄉試,各省大約出百來個舉人。1978-2014年間,全國共有55萬名博士畢業。)
辛亥革命後,舉人的功名沒有了。後來南京成立議政會,他在其中擔任議員,但不支薪。他曾去高等師範學校任教習,待遇很微薄,沒辦法養家糊口。後來又到南京的英國領事公署,擔任“文案”,類似秘書的工作。他隻會一點點英文,所以還需要翻譯,先將文書翻譯成中文,再寫成格式公文。領事館在下關薩家灣,我就出生在附近。
孫傳芳發動戰爭,他的勢力進入南京。當時軍閥至高無上,沒有政府觀念。我家住在南京城西北角的“儀風門”。附近街邊,經常看見達官貴人和軍閥的汽車進進出出,車邊踏板左右各站一個帶著“盒子炮”的衛兵,給我留下很深的印像,覺得軍人威武。
“儀風門”是南京通往長江邊的要道。在南京北部,屬荒僻之地。這裏地勢很高,通過城門的人力車,後麵需要有人推著才能向上走。南京人常說,寧睡城南一張床,不住城北一間房。
(儀鳳門位於南京城西北角,依獅子山而建。明南京建都之初,規劃城北為軍屯區,百姓多居城南商市區,朱棣遷都北京之時,將儀鳳門封堵。直到清順治十六年(1659年),梁化鳳開儀鳳、神策二門,大破複明的鄭成功軍,儀鳳門得以重建。鹹豐三年(1853年),太平天國軍隊以地道炸塌儀鳳門附近城牆,攻克南京。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兩江總督張之洞在儀鳳門下鋪設了南京第一條近代馬路。到了1931年,國民政府改儀鳳門為興中門。1945年日軍投降後,在興中門建有日俘日僑集中營管理所。1971年,興中門成為南京最後一座被拆除的城門,用於修建建寧路。2006年市政府複建儀鳳門,為三孔拱門。過儀鳳門可登獅子山望江樓,觀長江百舸爭流。)
我1914年生,到1927年國民革命軍(北伐軍)進入南京。這一段,正是民國曆史上南京的戰亂時期。國民革命軍進城前,我父親在英國領事公署工作。那時在地方上洋人勢力很大,洋人高人一等。因為社會上很亂,我們將一些財物放進領事公署,來往的軍閥部隊一般都會避開洋人,但革命軍不一樣。
3月24日,國民革命軍進城後,發生南京事件。軍閥統治時期,隻要洋人講話,地方政府沒有不服從的。但是北伐軍則不同,當時北伐軍與洋人作對,在南京取走洋人的物品,我們家的東西也被拿走。我父親出麵為洋人奔走,因而受到不少侮辱。領事對他說,“我們的軍隊奉命要對革命軍進行炮擊,我們要撤退到軍艦上”。當時南京已經亂了。革命軍進城後,對一般民眾沒有侵犯,但對洋人和為洋人做事者則不同。下午3時多,英美艦從長江向南京開炮。
("1927年3月24日北伐軍攻占南京後,南京外僑遭大規模洗劫。24日淩晨,國民革命軍中央軍所屬的江右軍第2、第6、第40軍主力部隊未經抵抗即占領南京城。從上午8時許起,南京城內突然爆發大規模的搶劫外國人的排外風潮,一直持續到下午5時。南京城內和下關的外國領事館、教堂、學校、商社、醫院、外僑住宅均遭到侵犯和洗劫。金陵大學副校長美國人文懷恩,震旦大學校長及英國總領事均遇害。下午3時,被圍在下關一座小山上的美國領事戴維斯向停泊在長江上的英美軍艦發出援救的信號,英美軍艦開始炮轟南京。江右軍司令程潛一方麵製止搶劫,一方麵委托紅十字會代表同英美軍艦聯絡,請其停止炮擊。英美軍艦炮擊持續約1小時後結束,搶劫風潮逐漸平息。此次事件中,外國平民死亡9人,傷8人。中方因英美炮擊死亡36至39人,傷數十人。隨後國民政府向列強表示願意賠償,但也譴責英美炮轟南京造成巨大人員傷亡。事件發生後,蔣介石稱要懲辦凶手。但誰是此次事件的元凶呢?國民革命軍方麵稱是直魯軍殘部和地痞流氓事前取得北伐軍被虜士兵服裝,假扮革命軍襲擊英日美領事館,並搶劫外僑商店住宅學校醫院。中國記者事後調查報告稱,國民革命軍士兵是肇事禍首,程潛稱共產黨是幕後主使。此說得到了蔣介石的認可,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發布了通緝南京事件“禍首”—第2、第6軍政治部主任李富春和林伯渠的通緝令。南京事件發生於國共分裂前夕,激化了共產黨與國民黨右派之間的矛盾,被視為國共分裂的重要前奏。")
當時英國領事告訴他要開炮,勸他不要回家。但他還是走了回來,…… 受到這些刺激,他精神開始有些失常。
我大舅舅也是讀書人,在寧波的領事館做“文案”,三舅舅在上海輪船“大來”公司做買辦。為了躲避戰亂,母親帶著一家人跑到上海,投奔三舅舅。躲進北車站附近的租界。然而上海也不安全,記得有一天,兩軍發生戰鬥,爆炸過後,看見幾個北伐軍追擊成十上百的北洋軍閥部隊。我們觀戰,還有許多老百姓放爆竹,所謂“兵敗如山倒”。我母親很緊張,讓我們走,說上海不能呆,要去寧波。於是全家又搭乘“老江天”號,一船都是寧波人,駛到寧波,在那住了一段時間。
後來我父親自己輾轉來到寧波,家裏人發現他已經很瘦,完全變了一個人。南京穩定後不久,我們全家返回。他開始精神失常,一路上用手拍著掌說,“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父親回來後失了業,財產也沒有了,別人也都對他另眼相看,這一段生活相當艱苦困難,家境中落。生活沒辦法,靠“絲政”的一點資助生活。這個絲政“敬業會所“類似一個工會組織,幫助有困難的同行。全家從儀鳳門搬到新街口一帶的“韓家巷”。
家道中落後,我弟妹出生,我們之間相差十幾年。我原在金陵中學裏讀書,因為家裏生活困難,沒有錢交學費。後來改去“安徽中學”讀書,這所學校沒有學製,不用交學費。我讀書不用功,相當不上進,混到高中畢業,正好趕上“中學匯考”。因為不同中學好壞差別很大,所有學生又一同參加考試,我當時害怕這個會考,正好空軍招生,就去報了名。當時我父親已50多歲。至於家裏人,我哥哥成都金陵中學畢業,待人不錯,一般六年,他讀了八年,後來他做“職業學生”,在學校辦刊物,幫幫忙;另有一個姐姐,讀書還好,她在南京女中畢業,後來去上海“興業銀行”做事。
我母親是很開朗的人,很聰明,做一手好菜,也愛喝一杯酒。我父親則不抽煙,不喝酒。我父親從未管過我讀書,我們也沒有管過下麵的弟弟妹妹。還有一個姐夫,朱善培,在南京師範大學,後改中央大學(東南大學),他家裏也是做絲“教行”,他們先做“黑行”,後改“緘行”,他比我大十來歲。他們家沒有讀書人,他曾去美國留學,後來在蘇州當教授(朱正元,字善培,1900-85,生於南京。1939年獲加州理工學院物理學博士。1939—85年在浙江大學、江南大學、之江大學、江蘇師範學院(蘇州大學)任物理學教授係主任)。
家裏通過一個長輩,把我大姐介紹給姐夫。她不太讀書,為了這門親事,家裏讓她去讀書。有兩年時間,朱住在我們家。我父親的第一位夫人是福氏,我母親是填房。
父親在當地小有名氣,人家都指著我們家門說,“這是王舉人家”。家裏幾代都沒有過讀書人,到了我父親這一代,卻突然冒出一個舉人來。我大哥(第一個夫人福氏所生)叫王湩傑,去英國領事館做中文書記。他生了一個女兒舜華,現在住在廣州。
朱善培做中學教員,他教書辦法很好,學生很敬佩他。不但教物理,還教微積分。我不用功,他就帶我去南京郊區“三叉河”一個廟裏住下,好專心讀書。在中學教了十年中學後,朱考上庚子賠款留學生。去美國留學,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然後回國,繼續在大學教書。現在想起來,讀書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項內容,不能任由環境自生自滅。假如不是讀書不好,也不會走到軍人這一條路,這也是逼出來的。
多謝你專門查閱。明白了,白行售賣白絲,黑行經營染絲。教行可能與培訓有關。
“緘行”有否可能是“繭行”?
我在靜靜跟讀你的回憶文章。我母親家是在南京淪陷前夕坐木船逃出去的。
教行(大概是負責培訓的):“外商洋行並未妨礙中國商人絡繹不絕的 設廠行動,相反還應華商絲廠之請求,派遣 “技師”和 “教婦”,。。。” - - 王翔:《近代中國傳統絲綢業 轉型研究》,1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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