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八百七十七年,驚蟄烏鴉叫。黃河水卷噬著耀眼的浮冰,發出轟隆隆的撞擊聲,呼喚著冬夢的原野。
黃河岸邊,蒙蒙晨霧中透視出一個個浮動的人影。身著粗布蘭夾襖,腰間係了根麻繩頭的粗樸的農夫“吆,吆”地喚著步履蹣跚的老黃牛開梨躬耕。銀色的閃亮的犁頭劃開了肥沃的熟土地,油浸浸的黃土散發出母親般甜濕的氣息。
紅日象一個濃妝豔抹的待嫁少女,一點點撥開濃霧麵紗,窺視人間。廣袤的黃河大平原一望無垠的沃土上,這幅萬家耕耘萬家樂的春耕作業圖,象一軸永遠展不完的山水畫卷,由近及遠從這煙靄的黎明中緩緩走出來。
百鳥齊鳴,暖風習習,柳葉搖擺。黃河艄工嘹亮的號子聲從遠古響到今天,奏響了新一年的生命交響曲。
這是個好兆頭。
農夫們手搭涼棚瞅著豔陽天。高聲預言這是一個不錯的年景,仿佛豐收的圖畫已繪製在心田,就等著收獲了。古銅色木納的麵孔綻出了一臉的笑。
農夫們在愉悅的笑聲裏把這肥沃的大平原一遍又一遍梳籠著,就象梳籠著一個姑娘的秀發。
籽粒人土,新牙催開,搖曳著向上挺腰、伸展。風調雨順,萬物生機盈然,大地春暖花開,一切都如預期那樣一天比天好,但誰也沒料到也根本無法料到今年的農時不是農時,而是天時,天時要變,玄機難測,誰奈何得了?
這竟是一個百年不遇的特大災年!
就在驚蟄過後的第九天夜裏,隻見滿月晴空驟然黑暗,黑得伸手難見五指,黑得使人感到世界之物統統消失。就象上帝在這個夜晚拿走了宇宙的一切,這黑暗使人感到世界末日的降臨。死亡的恐怖占據每個人的心靈,整個宇宙在這時刻都凝固了似的。
這難忍的黑暗沉寂之後,隻見遙遠天際,一顆米粒似的白點,那麽微小的白點,幾乎測繪不出它的幾何形態,沒有任何尺寸,沒有體積和質量。這白點發出蘭色的光,表明它內存的溫度至少有幾十億度,它風馳電掣般向地球襲來。不,它象一道蘭色的閃電向地球襲來,白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如同一顆垂掛天際的巨型蘭寶石亮得讓人不能睜眼,雪亮的白光照耀神州大地白煞煞勝似白晝,隻聽寂靜的夜空一掏人心肺的巨響。亮物炸開化作千千萬萬五彩繽紛的禮花,光燦燦地分成幾束光的激流從夜空中噴射散去。
一束向北,遠涉三江平原,黑龍江沿岸。
一束垂掛中原,如瓊枝分叉,下射河北、山東、河南。
一束直本奔陝甘晉察,沿著古老的絲綢之路,探幽尋古般射進那個文明的腹地。
一束南下江浙、兩廣,急匆匆、倉惶惶,似匪騎逃竄......
還有數不清的散碎星粒,紛紛揚揚如萬花筒般地撒滿神州大地。
後來的天文學家考證說:
“這是一場罕見的隕石雨”。
隕石數量之多覆蓋之廣自有文史記載以來,當屬首次。
更奇的是,隕石不論大小著陸之後,那隕石孕育的地竟格外的溫暖、潮濕、即使數九寒冬亦是此。於是在這大大小小的隕石周圍生出許多昆蟲、蛇、蠍、地鼠之類四處漫延,蛀食五穀蛀倒房屋、吸幹河水,傳播瘟疫,以至莊稼作物汁幹枯死,江河斷流;土崖崩塌,山嶺崩摧,風沙驟起氣奔湧。
烈日焰焰似火,不是一個太陽在燃燒,在那大太陽的周圍隱隱的又繁殖出三、四個小太陽擠弄眼地燒烤大地。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連年大旱無雨;土地板結,龜裂、顆粒無收。
祖祖輩輩靠土地覓食的農民不得不背井離鄉,到處流浪,逃荒。餓死、病死、曬死,凍死的有;賣兒賣女賣妻的有;呼嘯山莊,打家劫舍的有;揭竿為旗,鼓動造反的有;更有一些讀熟兵書韜略、洞察天文地理、政治、經濟、知天命於未來的人物會黨結社,爆發革命。
此後一百餘年,這號稱太平盛世的央央大國就一蹶不振了。
且說那襲擊山東的一股隕石,有一顆不偏不倚地砸在夫子廟前顏回親栽的柏樹下,入地一尺。說也真奇怪,自落下這顆石子,繁衍了千餘年的老柏樹一夜之間掉光了樹葉。不盡一月,連樹幹也剝光,整個成了吡牙咧嘴,麵目猙獰的枯樹怪。
再說這千年罕見的大傾瀉的隕石雨中,最大的一顆落在長白山外、小興安嶺境內。重達千餘噸,那天晚上整個東北三省都看見了這顆耀眼明星的墜落,但在大地撕裂般震顫之後,竟默無聲息了。
原來這顆碩大無比的隕石,劈開山頭,直入地心在小興安嶺深處咕嘟嘟地冒出一股清泉水。
那池水發源於深不可測的地穴中,從此有人看見黑白兩條花紋巨蟒臥於池內。這兩怪物身軀之大,令人駭然。巨口張開,能並行五輛載重巨型卡車;一排牙齒上站滿百餘人尚有寬鬆餘地。雙目象兩盞巨型宮燈,寒氣逼人;攪動起來,雲遮霧罩山崩地裂一般。更奇的是這黑白二蟒象是宿仇勁敵,日日撕殺,夜夜博鬥,非爭出個是非,勝負來,不肯罷休。
吟叫如虎嘯龍吟,飛翔如劈雷閃電。直攪得日無晴空,夜無月光。兩獸過處,或暴雨傾盆,或瑞雪飛揚。有許多人親眼目睹雲中兩條巨蟒大撕殺的奇觀。其聲象之慘烈曠今絕古令人心膽俱寒。
不知哪一日,博鬥中的那一隻黑蟒體力漸漸不支,大概是懷了身孕,被那白蟒咬住左腮,撕下一片血淋淋的肉,灑下一片細密密的紅雨。從此黑白二蟒都消失了。人們傳說,黑白二蟒是黑白二龍。那黑龍戰敗之後,潛入黑龍江底,永不露頭,這就是黑龍江的由來。
懷身孕的黑龍,五十六年後產小黑龍,本應秉承母業,化為神龍,遨遊天府;卻因其母敗於白龍,貶滴人間,負荊替罪。而那誌驕意滿的白龍則一直向南、直竄兩湖、兩廣。百餘年,她的子孫遍及大江南北、珠江兩岸,化作一批又一批神俠烈士。或曠扶朝廷,或倡導革命;掀起一次又次動亂的風暴。
山東濟南也落下一些隕石,其中一粒不大不小的隕石正砸在城北郊張鐵匠的煉鐵爐上。
此時此刻,張鐵匠正連夜打造一批犁頭,鐮刀之物,以備春耕急需之用。隻見那朗朗的夜空,驟然昏暗。不幾時,一亮物炸開,禮花式的隕石雨紛紛揚揚散落下來,蔚威壯觀。張鐵匠和妻嚴氏從未見過這種天文奇觀,當作盛大節日的禮花欣賞。舉手投足,熱烈議論。讚歎、驚訝、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卻不防一顆隕石呼嘯而來。
張鐵匠驚呼:“不好!”
急忙按住嚴氏伏地。那顆隕石卻象神箭般正中煉鐵爐。把個好端端的煉鐵爐砸得鐵漿四進,也真個似那空中的禮花了。
濺飛的鐵漿燃著半間草房。張鐵匠爬起來,還管什麽煉鐵爐,隻顧得老婆孩子。隻見嚴氏雖蓋了一身厚厚的黃士,卻也無大傷。房子燒塌了,獨子開聞安然健在,張鐵匠歎道:“這是天意!看來休想在濟南府再幹鐵匠活了!
於是加入了闖關東的難民行列。
張鐵匠夫妻在廢墟中撿拾可用之物。無非是一些衣服、被褥、鍋碗瓢盆之類。就近找了兩大筐,把扁擔一挑。一頭裝滿雜物,另一頭放穩了幼子開聞。擔起扁擔,正要拔腳啟程,無意間嚴氏看見開聞嘴裏鼓鼓囊囊地含著什麽。她心細,走到開聞前,摸摸開聞的腦袋,哄著孩子“乖孩子,含著什麽東西?吐出來讓媽看看。”
待開聞吐出來的東西落在嚴氏的手上,意然是一粒石子。嚴氏嘟嘟噥噥。說怕兒子噎死,順手把那石子扔了。不料兒子大哭大鬧,翻騰打滾,死活要那石子。
張鐵匠素有愛子之心,撫著她背道:
“孩子他娘,就把那石子還給開聞吧!別招惹他哭個沒完。”
嚴氏也是極疼愛獨子。正要找回,卻見開聞爬出蘿筐,徑向那廢墟爬去。正用小手細細擦那石頭呢!
張氏夫妻這回細看那石子。
方寸大小,卵圓形,通體晶瑩,呈黑寶石色。隻見左邊殘了一角,看那斷裂處,象是扔出去摔壞的。
嚴氏見這石子上有些奇怪的花紋,不覺湊近細端祥。瞅著瞅著,那石子自個兒就放出耀眼的光芒。石子的紋路也漸漸清晰,象龍、象虎、象蛇?說不出它象什麽。翻過背麵看看,一閃一閃地有幾個小字映現。
嚴氏不識字,就問張鐵匠,張鐵匠盯住那石子看,隻見一閃一滅的那幾個字是:
五十六年天兌
張鐵匠又摸摸石子,溫潤涼滑,字跡頓時消失了。他沉吟一會兒說,
“這不象平常的石頭,我看大概是從天上掉下來砸毀煉鐵爐那東西。這石子來得古怪,開聞歡喜得古怪。這天石與我家遭遇得古怪。這就是天意。你我切不可違拗。聽其自然吧!
張鐵匠把小石子交還開聞。夫妻二人,擔起羅筐,隨著闖關東的難民,一路北去。
嚴氏穿著出嫁時的紅襖,綠褲子,雖然那衣服上已經是汙跡斑斑。幼子開聞戴著小虎頭帽,穿著鑲白羔皮的綢麵夾襖。右手拿一隻撥楞鼓,眼睛卻盯著左手緊攥著的那顆石子。張鐵匠看見嚴氏不知什麽時候把那老式的座鍾也揹在背上,每走一步那鍾還叮鐺作響。
茫茫難民、結隊而行。從南到北,沒有邊際。一家一夥兒,有的是丈夫推了獨輪車,妻子領著孩子,有的是兒子背著走不動的老娘;纏足的娘們蹣跚而行。一眼望不到邊際的一股股難民流,無數麻木的雙腿在枯幹得冒煙的黃土地上無意識,無目的地向北移動。這是因為饑餓求生的欲望,才使他們結成大自然的一種奇觀難民行列,難民潮。他們的表情是漠然的,就象昆侖山上即將為寒風扼殺的千千萬萬棵小草,他們不知道前麵等待他們的是什麽?唯有存活的信念,便是他們自己心中指向未來的希望。
黑夜,難民在羅家屋子駐留。春寒乍冷,男人放下撕開了線的帽耳朵,女人把孩子摟在貼肉的懷中,孩子吸吮著幹癟得還有幾滴奶水的乳頭,一家一夥兒,一小堆,一小堆布滿羅家屋子的原野和山坡。
張鐵匠尋一小土包坐下,拿出一床棉被,把嚴氏娘倆包嚴實了,三人背靠背擠在一起。
“孩子他娘,這個給你”。
張鐵匠從布袋中摸出一塊玉米餅子,遞到嚴氏手中,嚴氏接過玉米餅子,細細咀嚼,一小口一小口嘴對嘴地喂開聞。張鐵匠看見娘倆吃飽了,就把大蘿筐往跟前挪挪,兩隻腳正好搭在兩個筐沿兒上。一家三口緊緊依偎一起。外麵是刺骨的早春寒風,脊背卻迎來一股股至親至愛的暖流。他瞅瞅四周,無盡的難民和他們一樣,蜷縮在一起。張鐵匠瞅著眼皮麻了,手卻抓著老婆孩子,聽著娘兒倆輕微的鼾聲,也慢慢進入夢鄉。
一覺醒來,東方微亮,張鐵匠大吃一驚,原來他家的包裹細軟,還有那隻老座鍾,被盜竊一空。
嚴氏隻是張著嘴大哭!
張鐵匠看見,相鄰的兩戶逃難的人家也在號淘大哭。其中一個姓李的,看那男子不象莊戶人家,失魂落魄的樣子,隻是發抖。
張鐵匠從屁股底下拎出一個小布袋。
“孩子他娘,別哭!這袋子玉米餅子不是還在嗎?”
又小聲附在嚴氏耳邊道,
“錢也沒丟,在我貼身的夾襖裏呢!”
嚴氏這才止住哭聲。
“咱們快走!”
張鐵匠又重收拾起兩個羅筐。放進那唯一的一床棉被,讓開聞坐在被上。後麵那隻筐卻失去重心,一頭撅了起來。
張鐵匠說:“孩子他娘,要不,你也坐在筐裏?”
嚴氏搖搖頭,順手撿起路邊的一個榆木墩子放進筐裏,夫妻相對苦笑,又上了路。
到了河北地界,仍是赤地千裏。逃荒者所帶不足的糧食早用完。饑餓難挨,見什麽吃什麽,有什麽吃什麽。最後隻有吃樹皮雜草和幹柴。沿途的一排排榆樹據說是北洋水師提督李鴻章命人栽下的。在太平年月,這一排排榆樹似條萬裏長城,擋住塞北的風沙,滋潤著中原沃野,展示出一片蔥蔥綠綠的生機。遠行的路人也把這千裏榆林當成歇腳納涼的好地方。如今這一棵棵懷抱粗的大榆樹成了救命的糧食。榆樹皮被剝光後,立刻枯死成幹樹杈杈。在那個大旱的年月,一顆草都難尋。沿途的難民試著吃一種觀音土,或者吃有毒的黴花。這是一種沒有水份的草,磨出來是綠色的。
張鐵匠嚐試過,一股土腥味兒,豬吃了都要麻木,可是難民們對張鐵匠說:
“老哥就這個還沒有呢?我們的牙、臉、手腳都吃得麻疼。”
觀音土細如白麵,無味無嗅,口感好,卻不能多吃。它裏麵一點養份也沒有,是純粹的滑石粉,吃多了就拉不下屎來,不少難民相互摳屁股,摳出的都是硬如石頭的板結成塊的觀音土。摳出又吃,吃了又拉,終於活活憋死。
這陣子難民正吃一種幹柴。最好的幹柴仍屬榆木幹柴了,千裏難民發現這是個解饑的好東西。就把枯樹成片伐掉,磨成粉麵和水吃。
李大哥說:“我作夢也沒想到這輩子吃柴禾,真不如早死”。
但是難民們還是不得不吃黴花、觀音土和柴禾,牛早殺光了。豬一身淨是骨頭,雞的眼睛餓得睜不開。
河北泊頭的販人市場卻十分火爆。
張鐵匠領了妻兒,原想到泊頭這個大集鎮上把身上帶的這點錢換成糧食。不料走進市場所見都是插草標等賣的人。泊頭鎮這時恢複了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換時代。
插草標等賣的是婦女和兒童,旁邊站著他們的親人。磕頭作輯求賣,慘聲苦語,不忍目睹。一個人販子正細摸一個等賣的年輕女人。這女人雖餓得皮包骨,那模樣卻是個美人坯子,皮膚也白爭。旁邊站著一個男人,看樣子是他丈夫。
張鐵匠不看便罷,這一看倒真是吃了一驚。原來羅家屋子夜晚失竊的李大哥正在賣妻。
隻見人販子一邊打量著這婦女身板腰條,一邊揉揉胸,拍拍屁股,象審視一頭牲口似的。
問:“這女人是誰的貨?”
李大哥嚅嚅地說:“是我老婆,給五鬥高糧您領去!”
“什麽?五鬥?你昏了頭了?你看這個!”
人販子手指身旁剛買來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這個比你老婆嫩不嫩?這是黃花姑娘,也才賣三鬥高糧,要賣就是三鬥。”
說完了,一甩袖子裝出要走的樣子。李大哥急了,一把拽住人販子衣襟。
“您行行好!她是個大家閨秀,模樣也是上等的。要不是趕上這逃荒,怎會自賣?您就給五鬥吧”。
“不買!”
“行行好,給五鬥吧!”
人販子吼道:“要賣就是四鬥!”
李大哥不敢爭了。人販子讓人稱了四鬥高梁,牽著兩上女人走了。
嚴氏目睹這情這景直打寒噤。扯緊鐵匠的衣襟,不敢撒手。生怕被人賣了似的。
擠過販人市場,才是糧食市場。打聽打聽糧價,已經比文廟翻了幾番。張鐵匠把剩下的散碎銀兩買了幾斤小米,幾斤蒸饃,三兩鹽。
歎口氣:“好在咱手頭還有這少許散碎銀子沒讓賊人偷去。不然,也要插草標自賣了。
張鐵匠夫婦正說著,看見剛才那人販子正牽了五六個年輕女人坐上一輛牛車,旁邊人悄聲說,
“這是弄到北京賣給妓院的。”
離了泊頭,難民隊伍分化。一股向山西地界移動,一股繼續向北。張鐵匠卷進繼續向北的隊伍裏。
災民隊伍不再是那麽浩浩蕩蕩的了,稀疏的人群,散散落落。沿途死人越來越多。饑餓的人無力挖坑,屍體就暴露在荒郊野外。河南河北成了餓狗的世界。
張鐵匠一家親眼看到,一具躺在荒坡上的女屍似乎還很年輕。野狗飛鷹正瓜分她的屍體。這些野狗,恢複了狼的本性,嗥嗥的叫著,吃得膘肥肉厚。
夜晚張鐵匠夫妻睜著眼不敢入睡,提心吊膽地坐著。張鐵匠手握一把自己打製的牛耳尖刀,瞅著眼前晃來晃去的饑餓的人群。他看見不單狗在吃人,人也在吃人。一個母親把兩歲的孩子煮吃了。幾個饑餓的難民正拿刀割食另一個奄奄一息的災民身上的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更比比皆是。
張鐵匠所剩的糧食不多了,於是就把柴禾弄碎,或摻點觀音土,把省下的糧食留給幼子開聞。就是這樣,也不敢當眾吃。找個背人的地方,嚴氏把豬吹巴裏的水倒在小盆裏。把柴禾、觀音土、棒子麵一起和和,兩人狼吐虎咽地吃了。然後就把那珍藏的象鐵擬的堅硬的玉米餅一小口,一小口嚼著喂幼子開聞。一家人賴著這點糧食的支撐,從山東濟南、經河北泊頭、衡水、蒿城、保定、高碑店、唐山終於出了山海關。災民的隊伍逐漸散落在河北北部,遼寧省境內。還有往北邊吉林去的那就很少了。
嚴氏見糧食吃盡了,就不想再往前走。看見沿途一片綠油油莊稼地說:“看來這災也到頭了。當家的,咱還往前走嗎?”
張鐵匠說:“這裏雖沒災情,但人多地少,哪有我們容身之地?”
於是沿途一邊做點幫工,混個餓不死。一邊繼續北上。這一走又是幾百裏,來到一個叫陶家屯的地方張鐵匠的手藝派上了用場,原來遼寧省在清末民國初年,開發未盡。鐵梨鐮刀等農用鐵器在這裏還是稀罕玩意。至於鐵近鋪更是稀少了。張鐵匠看準是個機會。就把身邊最後的幾兩銀子都買了打鐵的工具。支起一個小小的鐵匠爐,鍛造農具。
張鐵匠本來煉就一身的手藝,人又極和善;論價公平,招徠不少顧客。一家三口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
張鐵匠在陶家屯一住就是半年多。鐵近的生意做得正好,就想在當地安個家,安度殘生。誰想,這帶有個姓唐的地痞,經常欺辱百姓。張鐵匠是個外鄉人,更是被他攪得鐵匠活難做。這日張鐵匠對妻子嚴氏道。
“我原想在這裏蓋起兩間草房住下。眼下看,也不是久居之地。人不和財不興,咱們還是再挪動挪動。”
鄰居陶茂公說:“我指給你們個去處。向東百二十裏有條河叫通江河。通江河下遊有個大集鎮叫刑原,那一帶極富繞。人少地又多。我一個弟弟陶彰在刑原做賣布的生意,他能幫你。”
張鐵匠聽了陶茂公的話,就收拾行李、買輛小拉車,裝上做鐵匠活的家活式,把陶茂公的手書往懷裏一揣,趕往刑原去了。
且說清末民國初年時刑原縣已很發達。張鐵匠很容易就在刑原鎮東頭找到了這位叫陶彰的。
陶彰約三十出頭年紀,紅黑的麵皮,是一個和善的生意人。與張鐵匠一見如故。
陶彰說:“老弟隻管放心,刑原鎮雖繁華,卻正缺個做鐵匠活的。”
原來這裏的鐵器農具大多來自鐵嶺。長途運輸、價格翻了幾倍。且鐵脆易斷,陶彰幫著張鐵匠買了間半便宜的土坯房。張鐵匠找人把房子略為修繕修繕就支起鐵匠爐,掛出專門打各式農具及家用鐵器的招牌。一時間,做鐵活的和看鐵匠手藝的人峰湧而至。
刑原自來了張鐵匠,從鐵嶺長途販來的鐵製農具就賣不動了。張記鐵匠鋪卻是生意火爆,每天都有遠近的顧主排隊預約,訂做鐵活。張鐵匠不僅農具打得精良,還教當地人使用農具的方法。當時的刑原鎮,滿漢雜居,不少人還不懂農耕技術。見了張鐵匠又精良又便宜的梨頭、鐮刀之類,腦袋也慢慢開了竅。高梁、穀子的產量都增了幾成。人們誇獎張鐵匠給他們帶來了好日子。
過幾年幼兒開聞也長年半拉子勞力。一邊在私塾裏讀書,閑時就幫著父親鼓風鍛鐵,打造鐵器。手頭的活兒更是應接不暇,日子過得火一般興旺。不兩年就把間半房翻蓋成寬敞明亮的三間大草房。再過幾年,蓋了青磚大瓦房,圍了院牆,雇了幾個幫手。又用餘下的錢購房置地。聽說通江河大高力屯地肥人稀,通江河水還澆灌不少良田。張鐵匠就領開聞到大高力屯走一遭,果然土肥水美,可謂塞北江南。當下就買了二十幾畝好地,後來又在大高力屯購房置地,漸漸發達起來,成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殷實人家。
張鐵匠霜染兩鬢,也就不再打鐵。一邊雇用了幾個長工短工務農種田;一邊仍在刑原縣內著意經商。張鐵匠雖不親自打鐵了,但鐵匠鋪仍留著,而且規模更大,成了鐵匠房。有一、二十個徒弟鼓風鍛鐵,打製鐵器。張鐵匠潛心於經營管理,發明了流水作業法。三,五個鐵匠分管一道工序。
比如製作鐵梨,有冶鐵作坊,把礦石提煉出生鐵坯;再由第一鍛造作坊,把生鐵按需要煉成熟鐵或粗鋼;第二鍛造作坊專門打製鐵犁架,第三鍛造作坊專門打製鐵梨頭,第四作坊是總裝作坊,則把各部件組裝成鐵犁。其它各式農具生產過程大致如此,張鐵匠每日隻是在作坊走動走動,指導徒弟如何掌握火候,或找帳房先生算計買賣盈虧,進料成本等;或者同批發商簽訂合同,這時刑原雖新添了幾家鐵匠鋪,大多都掛靠在張鐵匠名下。由張鐵匠派活計,或者這些小鋪隻做些修補的零活。張記鐵器如同後來王麻子剪刀一樣,風縻東北三省。市場隻認張記鐵器,且價格居高不下。
開聞漸漸的長大成人,娶了一個破落舉人後代李氏為妻,開聞更勝其父一籌。幾年私塾結業,不僅詩詞文章甚為嫻熟。來往帳目無不精通。尤其是那一張嘴,甚是能言善辯。死的能說成活的,活的能說成死的。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幌兒就是八、九年。張開聞把張鐵匠的家業擴充了好幾倍,雖然沒有如今的會計師核算的科學辦法,登中國證卷報告之股民,但刑原鎮總有幾個好事之徒代為估算,得表如下:
外欠:田租(本年份一——民國三年的,以及去年前年的陳租)約計四千伍百擔,合大洋二萬伍仟元。
應收的房租(刑原鎮出租的住宅及出租店鋪)一萬二、三千元。
呆帳(主要是近三年放出的)不算利息應作三萬三千八百元計。
貸款(已經倒閉的不算)四萬伍千元左右。
欠人:銀行及錢莊的股票押款,約合二萬元。
原鐵匠房到期股票,約一萬元左右。
刑原正大當鋪,未付散戶存款伍千元。
資產:良田五千畝,約計二十萬元。
租賃房屋(本地及鐵嶺,沈陽、大高力屯的)連同地皮,約計三十萬元。
祖宅一所,約值二萬元。
沈陽及刑原公館兩處,約值三萬數千元。
刑原鐵匠房存貨,約十六萬元。
家俱古玩字畫,共值三萬餘元。
現款:十五萬元以上。
老太爺及老太太私蓄,約六、七萬元光景。
張開聞對於自己家裏的經濟情況,自然比好事之徒的估計更準確,可是他很覺得這酒肉朋友好事之徒的宣傳並不算一頂高帽子。比如張開聞在鐵路上販運的生意還不是好事之徒估計得準的。
這回開聞叫過帳房先生過來核對帳目。
開聞的短粗而有力的手指在帳薄扉頁上緩緩移動。太陽光從據木窗的格眼裏射進來。張開聞的手指被陽光照得透紅放亮。一個鑲著蘭色鑽石的大金箍,夾在這手指的中斷。
張開聞的手指停滯在帳薄的一行字上。嘴裏輕輕念道:
“周二保民國一年欠租米一石,民國二年五石;民國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收租一石五鬥。
二十二日收八鬥。尚欠十二石五鬥。
張開聞的手指在這行字上停住。
“聽說周二保這二年日子不太好過。前年老爹去世,去年媳婦難產,…不然就把他的租免掉一半。
“可是太太讓我去要,說周二保帶頭抗租。周二保不交,其它佃戶也都賴著不交。
“不要管她!”開聞不抬頭地又往下看帳薄。
隻見下行寫著:
“周大:民國一年欠租二石,民國二年,四石,民國三年十一月十三收租二石二鬥。二十一日收租五鬥。尚欠十一石三鬥。
“周大的祖上是給老爺抬轎子的,近二年不太景氣,孩子又小,也免掉一半吧。”
又往下看,第三行,第四行,第五行,挑著把左右兩麵帳目都飛眼掃過一遍。歎氣道。
“這兩年年景不好,鬧過蟲災。欠租的一定不少?”
“回老爺的話,這裏的兩屯,一百多畝地,共計十三戶,還算好的。守英屯,守河屯帶地薄人懶,有幾戶簡直是抗租。”
“你也不要著急!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從春到夏沒下過一場透雨,秋天卻又陰雨連綿暴雨成災。不要說抗租不抗租的,他不交租自然是日子難過。據我所知,他們的祖上都是勤勉老實的老戶。”
“老爺說得也是”帳房先生恭維道。
開聞燃著了水煙袋,慢慢地吸著,在堂屋裏轉了一圈。
“你帶幾個家人速去下邊轉一轉。細察一下災情。分一二三等給我開一個單子。一等呢,緩交;二等呢,免交;三等,最困難的。我看還要發點救災糧,治家如治國。細戶們也都有良心。至於個別無賴刁頑之徒,暫不理它。鬧過分了,再喚他們來。我會當麵訓斥他們。總之,萬不可收佃。”
帳房先生道:“老爺仁慈,遠近的佃戶都交口稱讚,我擔心的是,老爺這一免,今年家裏的開銷欠款怎麽辦?”
“這也不用急,我是早有謀劃的。以商養農,鐵路上的長途販運,總不至於賠錢。店鋪也有薄利。店租房租雖說不景氣,也能收幾成。事情盡善盡美是不可能的。盡善盡美也未必是好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災荒年大夥湊和過吧!”
帳房領了開聞老爺的旨意,就找來幾個幫手,又聽老爺訓了一番,下鄉尋訪,核查災情去了。
半月後,帳房先生果然把調查來的災情開列成一張表。欠租欠款而實有困難的計五十八戶,交足租米的不足三十戶,還有五六十戶正在核收。
開聞老爺看了,不加思索,立即口授一張告示:
“近察、張府所轄刑原十三鄉、通江口十二鄉連年遭蟲災旱災,佃戶欠款甚多,為確保佃農度荒年、不致背井離鄉,乞討求活。以備來年生產生活。經核查,按以下三等減免租米,並酌情予以救濟,滋將減免及救濟名單開列於下。
五爺口授了這告示後,讓賬房先生找書局翻印數十份,連同減免救濟的明細表,連夜往二十五鄉各村口、碼頭、一路張貼出去。
張開聞老爺這布告一貼出,刑原縣內外象沸水一樣熱鬧開了,大街小巷爭誦張開聞減租,振災一事。
要飯花子、敲著牛骨串鈴、還編順口溜傳誦這積德造福之事。開聞命人把他們招到府上,請他們吃足喝足、耐心勸導道:
“你們乞討為生,畢竟十分困難。我手中尚有薄田幾十響,是新近買來的,皆為山坡地種田可薄收,種樹卻是一本萬利。頭三年免租。四年頭上,按收入的百分之三十提成。這片山坡地算是承包給你們。如果你們有心幹,我讓賬房與你們簽立合同,三十年不變。”
乞丐們聽了,皆手舞足蹈,說:“張老爺真是佛祖心腸,還周濟到我們要飯的…老爺的想法好是好,隻是這種樹也要本金買樹苗。我們卻分文皆無,從何做起?“
開聞說道:“隻要你們願意幹,這都算合同裏的事,我可以低息貸款。不過貸多少?怎麽貸也要商議個辦法,也要保人做保。”
眾乞丐歡欣鼓舞,就同賬房先生商議合同去了。也有幾個閑散慣的,吃慣閑飯的乞丐心想種樹是何等苦差事,不如討飯自由,要一口吃一ロ,不勞神不費力的。開聞當然不會勉強,由他們去了。
卻早有外鄉逃荒的災民聽說此事,爭搶著種樹的差事。
開聞這邊剛打發走乞丐,卻有一夥人抬著匾、敲著鑼鼓,聚集了一夥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往自家門樓潮水般湧來。
眾家丁上前攔阻,卻被為首的一老者稽首道:“我們是刑原縣十三鄉張開聞老爺家的佃戶、給老爺送匾來了”。
隻見一黑漆金字的巨匾上書有“蒼海桑田,仁慈為本”八個大字。
張開聞已出立門廳,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拱手到:
“眾位折殺張某了。我開聞何德何能,受此賀匾?”
領頭送匾的兩長者道“誰不知張老爺仗義行俠,慈善救民。今兒個又遍張告示,減免二十五鄉佃戶的欠租欠款。這是包公包老爺オ能做出的好事,而今張老爺寧可傾家蕩產救我子民,大家怎不感恩戴德?我等深受刑原十三鄉佃戶的委托、特來送匾,以表寸心。大夥說待來年災情過去,一定按時交納田租,決不拖欠。”
正說著,隻見通江口十ニ鄉的佃戶也敲著鑼鼓向張宅湧來。是送萬民表到縣衙為張開聞老爺請褒獎的。這一路又折回張府以表感戴之情。
開聞命人把這兩夥人都請到宅上,拿酒肉款待一番,至夕陽西下,這兩夥送匾,送萬民表的佃戶才喜滋滋,醉醺醺地各回家鄉。
開聞送走了刑原和通江口的佃戶,就走進他父親張鐵匠的臥房。看臥房門上的絲絨門幃擋得沒有一絲縫隙。又聽見輕輕地哼哼聲從臥房傳出來。開聞退疑了一下,小心打開門幃輕輕地走進去,這才驚愕住了。張鐵匠是斜靠在紅木臥塌上的。胸前衣服解開,男仆小山子給老爺捶背、使喚丫頭風兒用一個包著藥料的小手巾包兒,給老太爺揉搓胸口。
“爹!病了嗎?”
開聞走到紅木臥塌前,站住了說。
張老太爺慢慢睜開眼來,隻對他搖了搖手。
一個大火爐燒得很旺,就在開聞的背後。開聞覺得熱氣薰得耳根子發燙,頭也有些悶脹。使喚丫頭風兒滿臉油汗,不停地擦拭
開聞在老太爺張鐵匠枕頭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心上隻覺得一陣緊縮。他父親這病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偌大家業正舉步艱難的時候,事事需要謀劃,方方麵麵需要應酬;開聞雖年富力強,但身邊連個商討指教的人都沒有。巧的是今年適逢天災,田莊方麵周轉不靈。該給老爺子進貢的補品,也沒湊齊。藥劑也調劑不周,致使老爺子舊病複發。
開聞這樣胡亂想著,漸漸忘記了那不可忍耐的火爐高溫。
風兒擠淨了老太爺胸脯上癰疽的膿血,敷上膏藥,又替老太爺扣上衣扣,就走出去了。老太爺似乎好了許多,吐一口長氣,輕聲道
“還是老病發作,胸悶氣短,就誘發了癰疽”
“哦,哦…”開聞隨口答應著。心裏想著減租救災的事,就象老爺子稟告了今年的虧損。
“爹!剛オ打發走刑原,通江河ニ十五鄉的佃戶代表。我把五十三戶困難佃戶的租子都免了,還準備撥出二百石糧救災用。忙著田莊的事也忘了診治老爺子的病,是兒的不孝了。
張鐵匠眯著眼聽了一會兒。
“開聞哪!你雖不說這件事,爹也估摸著了八分,知道你會這樣做的;做得對,做得好。錢這個東西、有多少是夠?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多積點德才是正路。爹聽你這一說,心裏就高興。至於我的病,你也不要太惦記。生老病死,人皆有之。我這一輩子從一個窮鐵匠做起,現在竟成了遼寧省屈指可數的富翁。這不是我的本意,是我想也想不到的。這是天意,是我兒的福份。懂嗎?天意。天意並非人意所為;合得天意,方能萬事如意。”
“我大約也活不了幾年了。我兒要牢記,積善積德,神明自佑,我死而瞑目了。”
開聞稽首道:“爹教訓兒的話,一定銘刻心懷。小心維護家業。我看中秋將近,又是您的七十大壽;我想籌措點錢,給您好好辦辦,風光風光。人活七十古來稀呀!”
老太爺含笑道:“我這一個病身子,什麽祝壽不祝壽的?有你這番孝心,爹就心滿意足了。”
“爹!我想的是,咱家在刑原紮根這三十幾年,該應酬的朋友,知交,也該找個機會聚會聚會。您這七十大壽就是個聚會的名目。”
“開聞,你即這麽想,那麽就依你的意思辦。場麵上的事兒,你想得周到。該怎麽張羅,你怎麽張羅就是了。”
開聞掐指算算,爹的七十壽日是八月初八。距今還有個把月。就找來管家貴田,賬房先生和幾個家役,把老太爺壽辰的事兒說了。概敘了大致計劃無非是後園如何修繕、居室門廳如何裝修、生日禮品,蔬菜副食如何采購…等等。最要緊的是筵請那些賓客,老太爺的七十壽辰是件大事。州府督軍、省內名人、學子、達官富翁怎麽個請法?
開聞著實費了不少腦筋。待細節逐一細慮,就吩咐管家貴田抓緊時間逐項落實。說時遲、那時快,隻二十幾天功夫,後園工程大體竣工。管家初驗一遍後,擔心有不妥之處,有請老爺再行指點。還要請老爺親題匾額對聯。開聞聽了,深思一會兒道:
“匾額對聯是園中不可少的物事。修繕再好沒有恰當的匾額,即興的對聯、也顯不出氣魄。這是有關家庭門麵的事,論禮該請老太爺親自選擬。無奈老太爺病著身子,不能誤了生日慶典。我想不如去學館中找幾位老先生,幫我選擬。”
管家貴田及眾門客答應道:“老爺所言極是。隻是大高力屯幾處學館的先生多教村野孩童,學識未必飽滿。不如去沈陽,鐵嶺特邀幾個名士,必能有好的匾對擬出來”。
開聞道:“也不盡然。通江河對岸後心墳周興之子周奎先生就是飽學之士。遠道的和尚未必會念經。就請周先生賜教吧!
管家貴田點頭道:“周先生確是有點名望,老爺不提,我都忘了。我即刻去請就是了。”
其實管家貴田何償不知後心墳的周奎先生。隻因周奎其父周興乃一睹棍,遠近聞名。有礙於周興的名聲不好,貴田才未說出口來。
貴田一邊想著,擺船過了通江河。後心墳有個規模最大的學館,那就是遠近聞名的一代大儒周奎講學的地方。
隻見這學館占一好大院落。四合院內的八間房子裏都是朗朗讀書的學子。雖然已是民國初年,洋學堂興建了不少,但本地周奎先生的學館仍是學子盈門。周先生溶古今中外的教學法則為一體,獨創中西合一的教學體製。即非私塾,也非洋人所辦學校。兼有二者的優點。民族文化與西學相結合。文科則以國文為主,自然是周奎先生主教。理科則輔以算學、地理、自然、曆史、博物等。因而他教出的學生為社會所器重,大多成為國家的棟梁之オ。
貴田走進學館,校雜役正搖鈴下課。貴田一眼望見周奎先生正拿著一疊教案從課堂出來。貴田大聲喊道:
“周先生,我有要事求教”。
周先生一看,乃是河對岸豪門張開聞的管家貴田。雖偶爾打過一、兩次照麵,但隔行如隔山,彼此很少來往。就微笑道:
“什麽風把貴田大管家吹來了?打個招呼,我也好去碼頭迎接大管家。”
貴田已攜了周奎的手“先生這般客氣。我不是說了嗎,是我們開聞老爺有要事求教來了”。
周奎把貴田讓進備課室。館役斟茶倒水伺侯。周奎正襟危坐,真是一派儒家學者風度。他素知張開聞乃一省富豪,且人品極佳,所以對貴田的來訪,也衷心歡迎。
當下貴田便把張開聞修繕庭院、為老太爺張鐵匠祝七十大壽的事體說了。
“開聞老爺素知周先生乃一方大儒、特請您親去後園,選擬匾對。有周先生的指點,是我家老太爺的福份。也是張揚周先生文采的一個好機會”。
周奎道:“其實開聞老爺才思敏捷、自會擬出好匾對、何必用我瞎湊熱鬧。不過即是老太爺作壽,我是理當助興的”。
貴田說:“今日先生剛執教下課,貴體勞頓稍事休息,明日或它日去會我家老爺如何?”
周奎道:“教幾節課乃平常事。你家老太爺壽期臨近,我們不要耽誤了。即刻就動身吧!”
說罷,換了一件外衣,囑咐學館的編修:
“我頂多耽誤半日,去去就回”。
即隨貴田擺船過河,到大高力屯張府見開聞去了。
開聞亦知周奎先生是極仗義極負責之人,有邀必來。早囑咐家人備下酒席,靜侯周先生。開聞吩咐完,方捧起水煙袋,一邊吸著,一邊在正廳踱步。把門客預先收集的匾對一件件看過。李夫人聞訊趕來,站在開聞身後噗嘛一笑道:
“老爺,是等周奎先生嗎?”
開聞略一回頭“是的。”
李夫人道:“聽說周奎先生與您年齡相仿,卻學問飽滿,真正難得呀!”
開聞道:“是的。這方園百裏,周奎的學問是數一數二的了。延年有這樣的老師真是他的福份呢!隻是周先生至今未聽說求取功名,不知是何原因。”
李夫人道:“都說這人極清高,視功名利祿如糞土。”
開聞道這正是周奎先生的可敬處。當今社會有幾個不追名逐利的?
夫妻倆正議論得熱烈,隻聽家役報道:
“周奎老師和貴田回來了”
開聞放下水煙袋、撣撣衣襟,即刻出門迎接。這時周奎、貴田二人進了院門,正朝正門走來。開聞緊走幾步下了台階,拉住周奎的手極親切地說:
“幾年不見了,真是想念得很喱!”
周奎也說:“不知張老太爺壽日即到,早該登門致賀呢!”
賓主幾人推推讓讓,進了客廳。使喚丫頭端茶點煙伺侯。
開聞道,周先生的學館遠近聞名。我兒延年就是先生的學子。我看他很有長進。早想登門答謝周先生教導有方。今日巧了,把周先生請到這裏,一並答謝吧!”
說罷,一擺手,隻見五、六個待女捧著禮盒魚貫而入。一一放在前方的大茶幾前。有玉雕的文房四寶,有宋版的朱熹文集,有唐代吳道子的畫,還有洋文的赫胥黎文集,最後的一個托盤裏放著一封黃金。
周奎言道:“開聞老爺素有賢達之名。錚錚鐵骨敢與貪官汙吏抗爭。今天怎麽也講此俗套了?”開聞道:“周奎賢弟講得極是。我張某人上至總理衙門,省府督軍,旁及省內康義全、馬萬龍、劉子豐、薛平四大家族,是從未送過禮的。這事周先生定能知曉。但對您就不同了,你是我兒延年的老師、又是我敬慕的人。我給你的饋贈與官府衙門的權錢交易根木不同。”
周奎笑道:“我豈不知張老爺素有清廉正直之名。你這幾件贈物,也是極罕見的珍品,都是我最心愛的東西。隻是那封黃金還請您收回。待我有困難時再討要。”
幵聞道:“即如此,我們就擬匾對如何?”
貴田即先起身導引開聞老爺、周奎先生及眾門客向後花園走去。
開聞邊走邊挽住周奎的手慢慢道:“我自幼雖苦讀經典,但在吟詩賦詞上卻是平庸的。如今政務操勞,又操持偌大的家業經濟,詩情悅性都跑到爪哇國去了。所以請先生來,就是為了彌補我的不足。”
管家及眾門客道“老爺隻說謙虛的話,若說老爺的詩情才氣,在文學圈子裏不敢說,但在商界、政界,比起康義全這些豪紳寡頭來,不知勝過幾倍。”
幵聞以手禁止道:“不要胡說,有周奎先生在此,我們都是學生。好好學習罷了。”
周奎道:“我素知開聞老爺詩文倶佳。我們這些讀書人,雖略知詩文,但胸襟氣魄這些最寶貴的素質,卻不是單純詠詩作文的技巧所能取代的。”
正說著,恰巧二子延年放學歸來。妻李氏讓下人也帶他到園中玩耍,正碰上幵聞老爺周奎先生一行,周奎忙叫住延年。
“延年,上哪兒去?把你學的本領拿出來做做匾對。”
開聞說道:“正是。延年這孩子有才氣。今天讓他鍛煉鍛煉。”
這時正好人園正門。門窗欄杆剛抹了油漆,雕塑的是四季圖上的花魚蟲鳥。地麵上一律水磨石青磚鋪地,雪白的粉牆周圍勾勒出一層層的花邊。打開園門進去,立見一高數丈的假山迎麵擋住。假山由湖石和火山岩精工堆砌而成,溝壑縱橫、磷峋怪異;間隔著有幾株彎鬆垂柏,滕蔓纏繞其間,綠茸般的嫩草及名花點綴得詩情畫意。中間有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從假山底穿過。開聞、周奎及眾人走進山口,隻見一條狀白玉石鑲在假山之巔,那就是留題之處了。
幵聞笑問周奎“以先生之意,此處可擬何名?”
周先生笑而不答,卻問延年“延年,你先說說怎樣擬名好?”
延年笑咪咪托腮凝思,半響兒未曾答話。眾門客著急,就附在延年耳邊嘰嘰咕咕地遞答案:有說錦屏的,有說玉嶂的……不一而足。
延年笑吟吟地對周先生道:“老師,我看這裏並非主景、不過是開門觀景的起步。但這假山突兀直麵,使人有猛醒之烕。可名曰“醒世峰”。
眾門客齊賀曰“真是好極了。二公子聰慧過人,更兼悟性。”
周奎道:“延年開掘出這山景的新意,不是就景論景,很合我意。但我從延年所擬“醒世峰”似又有所悟。延年你看,那假山頂上的漢白玉石迎著烈烈陽光,照出一片光明的天地、它好像在昭示什麽?不如改為“天石指路”。
眾人並不感覺周先生命名有什麽好,隻是勉強應吮。唯獨開聞在延年擬名“醒世峰”時已有感觸,待周先生進一步引伸出“天石指路”內心砰然震動。但也並不說什麽,隻是笑笑點點頭。
說罷,進人石洞。洞內幽暗,又鑲嵌些散碎的石英、硫璃瓦、花玻璃之類。越覺得如幻境--般,撲朔迷離:不辨南北東西。石縫透入陽光處,栽滿各色花草,有一人工清泉自峰頂汩汩落下,積水成潭,潭邊一亭。
幵聞問周奎道:“先生看這裏擬題何字?”
周奎道:“先讓大家說說。”
一門客道:“這裏依山傍水,又有流泉瀑布可取名“瀑水亭””。
周奎問延年“你看怎樣?”
延年道“哥哥們說得很好,隻是稍覺韻味不足;但我也沒想出更好的名字來。”
開聞瞅著周奎,等他命名。周奎笑道:
“張老爺親擬一個吧?”
“也好”。
開聞撫須略作凝思“可否起名“瀉瀑亭”?”
眾人忙迎合。張老爺詩興正濃,回首笑望眾人一回,道:“我可要獻醜了。”
隨即吟出一副對聯。
曲徑問柳玉山青,瀉瀑隔岸窺香亭。
眾人聽了,又是一片叫好。周奎也賀道:
“老爺果然才氣橫溢。”
開聞道:“我的目的是引出先生好的對子來,先生何不再擬一付對聯?”
周奎再三推托,才隨口誦出一付對聯。
曲徑問柳拈花輕,瀉玉巔峰窺香亭。
眾門客仍不覺得周奎先生的對聯怎麽好,甚至有褻瀆之感。
延年問道:“老師,我聽這對子怎麽有點拈花惹草,舉止輕狂的意味?”
周奎作態道:“那就是老師的不是了。”
開聞心中也覺不快。剛才周先生“天石指路”他就十分敏感。暗想,難道周奎知我家藏匿有奇石,不然這話從何而來?及至擬出這麽不倫不類的對聯,更懷疑周老先生的動機。
出於無奈,言不由衷地奉承幾句,繼續看景擬匾對。
前麵是個荷花池。隻見池內金魚,荷花相映成趣;池邊也是各色火山石,雜以漢白玉的露椅。岸邊有柏林、鬆林,鬆林深處有二間房舍。
開聞說道:“這是個幽靜清新所在,讀書的好地方。我真恨不得重返年青時代,在這裏修身養性,好好讀幾年書喱!”
這回開聞不說讓周奎擬對聯,眾門客早知老爺不快於周奎先生,也就故意冷落他。直問延年。延年躊躇多時,方念道:
“濟水遺風煙水綠,惠園遺跡指山青。”
五爺誇獎道“我兒所學大有長進,都是周先生教得好。”
眾人也竭力誇獎。
卻不料周奎先生道這是套用《牡丹亭》的對子,用在這裏勉為其難。你就不能篡改成一副更好的對子嗎?
這一番話如揭老底,弄得眾人都很尷尬五爺強作笑臉道:“請周先生賜教。”
周奎先生冷笑道:“我是有副對子,早打好了腹稿,隻怕說出來又大煞風景。”
五爺就不敢再問了。
周奎卻並不就此打住,自吟道:
“濟水遺風忘山東,惠園遺跡是災年。”
說罷拂袖而去。
開聞叫延年趕快追回周老師,還要請他吃飯呢!待延年追出去時,周奎早登上渡船往北岸駛去。
周奎舉手招延年道:“我與你父並無怨仇,隻是見你家這樣奢華,有敗家之嫌。因此胡說些討嫌的話,無非是提醒張老爺罷了。”
延年回來,剛要把老師的學說一遍,見父親正在生氣,也就不說了。
開聞生了兩天氣,但冷靜想來,這周先生未必與我有什麽仇。我也不要把這事太放在心上。這時管家貴田進來。
告知請柬都發出去了。隻是康義全大爺那兒,還有周奎先生那兒,不知怎麽請法?請還是不請?
開聞道:“這是場麵上的事兒。該請的還都要請。至於他們來不來,我就不勉強了。康義全是個樹大根深的惡霸,隻可暗鬥,不可明爭,還是要請。”
管家貴田唯唯諾諾下去了。
隻過兩日,管家又帶著鐵嶺龍首山莊頭拜見開聞老爺。
開聞見他一身塵土,知道是趕路急了未曾安歇,就請他坐下,接過帖子和賬目細瞧。
“鐵嶺龍首山莊莊頭魯大祝太老爺,老爺福壽金安、萬事如意。”一麵展開那單子看時,隻見前兩頁是開列著這一年的進出賬目,收益虧損的諸項事宜及租佃戶欠租欠款的明細賬。後麵是一張禮單,無非是粘大米多少石、大小黃米多少石,山珍野味、蘑菇、木耳等。大洋伍千。
五爺看完思忖片刻道:“你這一路辛苦了。”就讓丫環端茶伺侯。魯大就要跪下磕頭。
開聞禁道:“都是民國了,不興磕頭請安了,坐下慢慢說話吧!”
開聞又問道:“你身子骨還硬朗?”
魯大剛沾了一口茶,慌忙放下,作笑道:“不瞞老爺說,小的走慣了,這百十裏路,走走就當散心。”
開聞又道:“聽說鐵嶺也有災情你說說那裏的年成。”
“回老爺的話。今年的年成說不上好,但比刑原也說不上差。三月下過一場雨加雪,至五月沒下過一場透雨,七、八月又連遭兩場雹災。小的知道要給老太爺辦七十大壽,本應多帶些土特產來。收索多日,沒有什麽可供奉的禮品隻好籌措些現洋帶來,也帶得不多,甚是慚愧,讓老爺失望了。”開聞道:“我知道鐵嶺的莊子也不容易,能籌辦這許多幹鮮貨物已屬不易。況且外帶伍千大洋、我看也夠了。”
又歎了口氣,問問那裏佃戶情況。魯大說也難盡如人意。欠租欠款的比往年多,又滋生了幾個調皮無賴之徒,尋釁鬧事。開聞說了刑原減租賑災一事。告訴魯大因地製宜,不可強收硬取。有為難之處盡可寫信或派人告訴我。
又留魯大住了兩日,方讓他回鐵嶺。
說話就到了八月。
這幾日張宅就沒有消停過。上下差人、管家忙得腳打後腦勺。就連開聞、妻李氏也兩宿沒睡安穩覺了。初八一清早起張燈結彩。大門樓的旗杆上兩三丈高處是一盞巨型宮燈。大門兩側、過道、正門、院內、後花園無不是大燈、小燈及各色彩燈。從正門至大廳的甬路上是腥紅的純毛地毯。甬路兩側則是一盆盆絹花。
因今年是張老太爺七十大壽,親朋好友全來了。開聞唯恐筵席擺設不開,便同長子、次子延雄、延年、延風商議。議定八月初三日起至八月初八,這五日內,在大高力屯張府及刑原鎮張府賓館兩處齊開盛宴。大高屯專請鄉紳、眷屬,刑原鎮賓館單請官府衙門的官爵。
大高屯收拾後花園的惠天閣為客人休息的客房。刑原鎮中收拾兩處四合院專招待州府衙門遠道來的客人。
自七月底,送壽禮者絡繹不絕。省督軍派親差送來金壽佛一尊、孔子七十一代孫製的沉香龍頭拐杖一條、金元寶四對,均刻有福祿喜壽四字。省參院派親差送來金茶具一套、銀元兩千、彩緞四匹、大屏幕山水畫一卷。
餘下者自北京總理各部至州縣衙門大小官員凡有往來者,莫不送禮。酬謝之物堆積如山。正廳上抬來一個大長條案桌,鋪上紅毯,凡精美奇麗之物都陳列其上,注明贈者姓名,任人參觀。
到了八月五日,刑原鎮、大高力屯張家一府一宅同時張燈結彩。百十麵旗幟迎風招展。巨型花蘭八個沿街擺開,屏風畫廊百鳥朝鳳;甬道裏、花園中百花怒放。由一百人鼓樂手組成的樂隊,一律著軍禮服、大沿帽、肩章、帽徽奕奕生輝。鑼鼓管樂之音,傳遍大街小巷。
下午兩點,賓客盈門。張宅及張府賓館處整整響了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響鞭炮。街前、府前的廣場上鋪上一層厚厚的煙花爆竹的紅綠紙屑。
這時,遼寧省四大富翁:康義全、劉子豐、馬萬龍、薛平等攜家眷前來賀壽。張老太爺著黑紅錦袍,大禮相迎。先請至後花園惠天閣吸煙飲茶。然後才至壽堂拜壽人席。眾富翁謙遜多時,方才入座。上麵兩席是康義全、劉子豐;下麵兩席是馬萬龍、薛平。右手張老太爺及夫人等,左手開聞及妻李氏、側麵延雄、延年、延風等。
身後站著無數丫環、待女、仆役伺侯。上酒上菜。管家帶幾個仆人在屏風後隨時聽候召喚。
戲台上張燈結彩,喜壽慶典前,一行戲子二三十人一齊豔裝出台致賀。鑼鼓、管樂齊鳴,戲團領隊就先念一段賀詞。
少停片刻,一個丫環捧了燙金黑字的戲單下來。鞠一躬,先遞給開聞妻李氏,李氏略看一看遞給開聞,幵聞又將戲單遞給康義全、劉子豐。倆人謙讓了一會兒,各自點出喜慶戲文、然後又傳給了馬萬龍、薛平各點了一出戲。
立時筵席開始,八碟八碗,四菜四湯。跟來的各家管事隨從都放了足額賞錢。戲散了,客人們都在廳裏喝茶,開聞就去惠天閣回訪幾位客人。
開聞去見了康義全。康義全還是那副鷹勾鼻子、搭拉眼捎子。隻是略略白胖了些。
康義全不久剛把刑原縣一份最大的錢莊信源錢莊轉讓給開聞。他的立新當鋪也倒閉了。開聞一則是到惠天閣回拜、二則也是借機清算這筆債務。
開聞到惠天閣的時候,康義全正喝得酩酊大醉,滿身酒氣。一見開聞進來,哈哈一笑道:
“開聞兄,正要找你敘談,您果然來了。”
開聞欣然而坐。
“今年老太爺七十壽辰,義全兄挾厚禮,遠道而來,聽說是趕了夜車。不知康兄休息好了沒有?”
“哈哈,這不算什麽,開聞兄現在不僅是農商界首富,又是政界名人,小弟豈敢怠慢?要仰仗開聞兄的事多著呢!”
倆人略談幾句,話題便落到信源錢莊和立新當鋪的事上。
“哎,開聞兄,這一回我康義全非請老兄幫忙不可了。”
“啊,哪裏的話,康兄,我們也是十幾年的交情。有事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直說。”
開聞的眼輕輕一轉,臉上的表情挺誠懇的。但心情卻相反。
“謝謝,真是太謝謝了,哎,開聞兄,我也不想裝得多麽體麵,多麽冠冕堂皇了。如今象我這樣尷尬局麵的人,可以說十有八九吧!我不瞞開聞兄說,實在是周轉不靈……隻想稍稍挪動一點兒,把今年年關闖過,數目不多,兩萬就夠了……您老兄是明白我的處境的,否則我就僵死了……隻要能救濟我,隨您怎樣吩咐都行。”
開聞沉吟著,一字一字很注意地聽完了。過一會兒,他才歎口氣說:
“義全,你的事情我明白。我豈有不幫之理?你義全別人欠你的債務統統不算,單以你宅內現有家財抵押出二十萬現洋也是綽綽有餘的。何況隻是一兩萬的零頭,你我兄弟原也隻隨便一句閑話就成,談不上求字。無奈今年兩季天災,你是知道的^我剛剛減免了五十三戶佃農的欠租……”康義全一把抓住開聞的胳膊,很感激地說道:
“對、對,開聞兄,你真是衷腸肺腹之言,衷腸肺腹之言。”
開聞看著康義全鬆眼皮下虛胖的臉,又吐一口長氣,做出十二分懇切的語調說:
“哎,義全,可惜你遲來了兩天,前日剛兩點多鍾,鐵嶺、刑原又倒閉了兩家錢莊。裕華和泰興。其餘幾家錢莊一看風聲太緊,大有金融風暴之勢。就馬上放出風聲來,隻收貸款不放貸款。就是拿地產、房產、金銀珠寶抵押也是不貸。”
“什麽?房地產、金銀手飾都抵押不出現洋?康義全跳起來,把雕花楠木椅晃倒了。”
“可不是,現洋緊缺,有什麽法子?”
“啊!我早來兩天就成了?”
“是的,你早來兩天,市麵上形勢還沒那麽緊張。我和你的交情是盡人皆知的,豈有不幫之理?”開聞的口氣絕對的誠懇。康義全想不到是做給他看的。
“哎!”義全歎了口氣,心裏抱怨自己腸子軟沒主意。他原想早兩天來賀壽的,都是為了新討的姨太太纏身,誤了兩天才動身。
開聞立刻堆滿笑容,也欠著身子拱拱手,連聲道:
“哪裏,哪裏?你我本莫逆之交……”交字拉得極長,卻無下文了。眉毛一皺,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康義全看著開聞的表情瞬息萬變,不由得心跳。
開聞依舊是非常懇切的語氣。他吸了口水煙,大聲咳了幾聲,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不住地敲著椅子扶手,這才慢慢說道:
“那麽,這樣好不好?義全,我最近要將一片山坡地改成種植林。外鄉的幾十個難民和本地的幾十個破落戶已經和我簽了合同,但這片山坡地長短不成規格,也不夠這麽些難民經營的。可巧山坡的東麵,南麵都是您老兄千畝坡田,我看你這坡田也是無人耕作,撂荒多年……你若肯出手,我可以貸你兩萬現洋。”
康義全目不轉睛地聽著,呼吸有點不自然了。等開聞說完,他就覺得心口一陣輕鬆,比吃了一塊密糖還甜,滿麵笑容地說:
“沒有問題的,沒有問題的。”
他想,張開聞是個大頭,那千畝山坡地難保水土、一文不值,樂得出手。
“不過?按慣例,光地產恐怕不行……你的立新當鋪即然倒閉了,立大當鋪也難以獨存,兩當鋪可以按五折作抵押。”
開聞作了結束語,這兩句說得很快,而且很果斷。
“哦哦……”
康義全說不出話來了。他是氣昏了。
康義全又是懷著極大的苦悶。第一,在目前形勢之下,他身陷經濟危機,有求於人,隻得克製住那股燃胸的怒火。他默念著,忍吧!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但他的潛意識卻罵道:“張幵聞哪,張開聞,你的所謂交情原來是這樣,變著法兒吞並我的兩個當鋪。”
但康義全之所以一時說不出話,倒也並非全是苦悶,忍了一陣之後,終又憤怒起來。他想應該怒目圓睜回敬他幾句難聽的話。想當年你張開聞不過是一個窮鐵匠的兒子,而我康義全卻是通江河的世代豪紳,但今天隻能心裏氣憤卻說不出口
張幵聞像是十分理解康義全的心態,做出十二分抱歉,又十二分感慨地說:
“義全?論理,從前做過朋友的應該網開一麵,何況你我是朋友加兄弟。但現在不同了,形勢的嚴峻逼得朋友之間把友情退後第二位。前街姓杜的財主拿了挺厚的一疊地契來,托我轉彎跟姓於的錢莊商議,把這些地契抵押出一些現洋。林財主和於老板是有多年交情的,也如你我異姓兄弟一般,誰知竟碰了於老板一個大釘子。不瞞您說,這年頭就是親兄弟,親父子未必敢借錢給你。”
康義全一聽這話前半截似乎受聽,聽到後半截兒再也忍不住了,但他的內抑製好。想到意氣用事解決不了經濟危機問題,趕快把哼的下半段改為一聲歎氣。看著幵聞這邊說道:
“然而,開聞,這就是當今世界做人的訣竅。盡管昨天你還蹶著屁股朝人磕頭求拜過,——今天,輪到人求你了,就要板起臉來,把昨天的事忘得幹幹淨淨。”
開聞聽了康義全的話不但不氣,倒得意起來。心想,“你康義全能說出這種話。你是嘲笑別人?還是嘲笑你自己?想當年不要說平民百姓任你欺詐,就是一般富戶,有幾個能逃過你的詭計的?你何曾講過交情?懂得回報?”
開聞哈哈大笑道:“義全兄今兒個能悟出這番道理,卻也難得,其實想當年你不也是這般為人處事的?這叫和尚罵禿驢烏鴉落在豬身上……哈哈哈哈”。
康義全也笑了“開聞,我也是瞎說,說完也就忘記的。”
“不對,不對”。
開聞口氣嚴肅起來“義全還是不要忘記得快,應該是為了記得牢。我勸您老兄還是識時務為俊傑。您的立大、立新當鋪到底是抵押不抵押?”
開聞又把話題拉回來,問康義全一句。
康義全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蔫了。憋了半天,終於頹喪地說:
“隻要付我兩萬現洋,一切聽憑您的處置就是了。”
開聞爽朗地笑道:“這就好!這就好!其實我這裏也被人欠不少。軟磨硬抗都是沒有辦法的。老兄即然已經認可我說的條件,到賬房那兒立契劃押吧!”
“我明白,我明白”。
康義全連連點頭,隨開聞到賬房立契劃押領現銀去了。
開聞送走了康義全,又回到屋裏,在大院子前的花壇邊看見管家貴田領著一個人從客廳裏走出來。開聞又揚起一陣喜色,招呼道:
“喂!貴田,那是劉子豐嗎?”
“是的。”
當下貴田搶前一步,湊到幵聞耳邊趕快報告一件事情。忽見頭頂上“嘎,嘎”兩聲,貴田和開聞都嚇了一跳。原來是一隻喜鵲在頭頂飛過。 '
劉子豐大笑道:“老弟家有喜呀!”
開聞也無暇多管喜鵲之事,隻朝貴田做了個手勢。於是開聞在前,子豐在後,開聞知道子豐找他幹什麽?而開聞也正有幾句話要問問他。倆人繞過一道長廊,正想到第一進房子的一個邊門裏去,忽然聽見小王在二門外大嚷特嚷。
開聞吆喝一聲道:“小王,什麽事?”
這時,開聞也看清了,小王是和一個戴瓜皮帽穿風衣的人在爭論。這人寬額頭、大眼睛、小鼻子、短嘴、象隻野豬。貴田急拉一下開聞的衣角。那人已經急匆匆地過來,他那短風衣迎風飄起。
“萬龍兄,是你呀?”
開聞打招呼時,那人已經到麵前了,馬萬龍伸出一隻毛茸茸地大手來,挽往開聞,邊說:
“開聞,你在這兒,我過一會就要回去了。正有點事情請教。”
一邊說著一邊拉著開聞朝裏走。開聞眼珠朝劉子豐轉了轉,似乎在說劉子豐,你隻好先等一等嘍,馬萬龍把我截住了。”
劉子豐明白開聞的眼色,搶前一步,也挽住馬萬龍的胳膊。
“萬龍兄,我讓人陪你到門廳坐一坐吧!幵聞兄還有點急事先辦。”
“哦,哦,我耽誤了不了多少時間,有請開聞兄先等一會兒,我隻有幾句話說。”
馬萬龍的口吻沒有那種文縐縐的紳士氣;他是土匪出身,力氣又大。開聞知道無法脫身就對劉子豐說:
“請你到裏麵等一等,我和萬龍兄談幾句話就來。”
馬萬龍不等開聞說完,拉了他就往外走。
他的事情果然簡單明了,馬萬龍的太太有一千塊錢的積蓄在康義全的信原錢莊裏。直到今年五月節信原錢莊倒閉了,馬萬龍才知道。那時馬萬龍曾找康義全談過這筆賬,可是沒有結果。今天不知怎麽這樣快就知道開聞又收購了立大、立新兩大當鋪。三步兩步追上開聞,希望撈回這筆無頭的下水錢。
他拿出存折給開聞看,就輕而易舉地說:
“要不是今年年頭不好,兄弟也不來麻煩。康義全那小子不是東西,坑了俺家。開聞兄財大氣粗,既然收購了康義全信原錢莊,立新、立大當鋪,這區區一千塊錢還請開聞兄周全小弟。”
幵聞慢慢地答道:“收購康義全信原錢莊實有其事,也是剛剛簽了契約。你的消息倒很靈通啊!不過,按規定,錢莊倒閉就在縣府登記。康義全依法律隻認還二成,就是二百塊錢。這筆錢也要找康義全結賬。”
“哎,二成不二成,我也不懂,也沒聽康義全說過。您就別搬這個死理了,聽說外邊還有欠信原錢莊錢的,至少在一萬塊以上,這錢應歸你開聞兄賬下吧!”
“歸是歸的,但你是生意人,豈不知?這是討不回來的呆賬。不然康義全為什麽自認倒閉了呢?這事你應該明白。不過即然你求到我的名下,我不能讓你空手而歸。我可以暫借你一千塊錢,按規定你需要有田產和鋪子作抵押。”
馬萬龍欣喜道:“這個當然。開聞兄肯借我一千現洋,抵田抵鋪子你說了算。”
馬萬龍知道,他沒有什麽鋪子,但田地開聞還要嗎?
開聞道你的情況我知道。就抵押田產吧!刑原十三鄉毗鄰的兩鄉有你水田二十畝。拿它作抵押如何?”
馬萬龍驚異道好家夥,這是十三鄉最好的水田。要我抵押出去,不是坑我嗎?……可是今年遇上荒年,眼下又急等錢用,如何是好呢?
這時使喚丫頭端茶進來。開聞便抬了抬手算是跟馬萬龍讓茶,一麵叫住使喚丫頭道:
“子豐兄在裏邊客廳,你去告訴他說,我等會兒就來。”
馬萬悵然端起茶,小飲一口,這名茶龍井在他嘴裏一點兒味道沒有。開聞等他片刻,隻見他愣愣地不作聲已經站起來了,朝馬萬龍一拱手,就說:
“失陪!”
馬萬龍驚懼地清醒過來,跳起一步,截住開聞的去路,勉強地翻動那不情意的舌頭,倉惶叫道:
“開聞兄,您不要走,我拿那二十畝水田作抵押就是,隻要你借我一千塊現洋。”
開聞看這當年的土匪頭子如今為區區一千塊錢要下跪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笑,好氣,卻極溫和地說:
“既然你已經同意,就到賬房那去支款吧!”
開聞讓下人送走了馬萬龍,就回到裏麵廳上,劉子豐已在那久等了。劉子豐比開聞年長,約五十開外的人。從他祖父以來,就以經營布匹、綢鍛生意起家,遍置房地產。現在還兼任三家綢緞莊和一家鐵器行的掌櫃。開聞的張記鐵器,他也有一點兒股份。
他知道開聞在前麵邊廳接見馬萬龍,也無非是追、討、抵押的債務關係。他本人一向是隨隨便便的脾氣,不溫不火、不緩不急。他一生遇見過無數次的債務糾紛。但沒有一次不是用拖泥帶水的方法度過危機。這種拖泥帶水的方法被認為是應咐急症的驗方,對付債務的訣竅。這是因為他家上朔祖宗三代的經營路線都是一麵替人管理,一麵又獨自經營。地位關係錯綜複雜。每逢發生重大債務糾紛時,他都不得不扮演雙重角色,因而久而久之形成雙重人格,經兩代遺傳,這種矛盾的雙重人格又在他身上形成了。隻是他現在的這種雙重人格更徹底,更變得象變色龍一樣隨時應咐環境的變化而變化。
譬如他現在恭侯開聞來談判張記鐵器股份的糾紛,就是地道的劉子豐式的雙重人格模式。
比如他所經營的三家綢鍛莊和康義全是合股經營的,所以他與康意全利害上息息相關。他需要支持康意全。但康意全經營不善、麵臨被抵押,被收購。在欠款和負債方麵也是和康義全同命運、人又站到了康義全的對立麵。
在張開聞這邊情況稍有所不同,但利益的矛盾使他的雙重人格依舊。
他在張記鐵器行有一些股份。他的地位和開聞一樣是債主。要逼債,要收購,然而在另一方麵,他又是經銷張記鐵器的店鋪經理。所以他同時是張開聞的債戶。
地位上的自相矛盾,利益心驅使他在裏麵等待開聞的時候,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
他在廳裏慢吞吞地喝著綠茶,慢悠悠地踱步到窗前看那後花園的假山風景。望著天空的火燒雲一點一點變淡變灰,天色慚慚暗淡下來。
這時,開聞來了,管家貴田象是護衛將軍似的不離左右。
開聞進入客廳時,帶進一股熱氣,臉上沾著瑩瑩的汗珠。但他拿手帕抹了兩抹,眉宇間便重現一種精神銳氣。
開聞讓劉子豐坐在上首,先開口道:
“貴田已經對子豐兄說了吧?我今天約你來就是商量鐵器行生意上的事,鐵器行今年不如往年景氣。這場大災弄得鐵器生意難做,但明年災情一旦解除,鐵器農具的生意肯定會好起來的。”
“不好說”,劉子豐沉吟了半響道,隻回答三個字。
“鐵嶺的一位做鐵器農具生意的朋友說物及必反。近來鐵器農縣價格已跌無可跌,鐵器鋪子關了不少。這樣一旦經濟複蘇,鐵器農具供不應求,肯定會大大長價的。現在之所以暴跌,是因為做生意人資金周轉不靈、庫存積壓,就顧不得虧本。”
“可不是。”貴田看見子豐還在沉吟,就插嘴說。
“市麵上鐵犁價格是六塊兩角,可是我們鐵器行批發價也要六塊一角。這不是做虧本生意嗎?”
“六塊二角,這還是不賠呢!”
開聞慢慢開口,手指輕輕地敲著茶幾邊。
“哎,子豐兄,賣貨不易,存貨可是堆積如山呢!而且東洋貨現在也賣到遼寧、賣到刑原了。各行各業都不景氣。鐵器生意也跟著難做。”
“喂!貴田,我們鐵器行還有多少存貨?”
“大概兩萬多件吧!”
開聞歎了口氣,朝子豐說:
“當前的形勢,還是盡快把存貨賣掉。否則資金周轉不靈……貴田,你說是不是?目前鐵器農具還有微利,但要把存貨推銷出夫,隻有再殺殺價。”
“哦,哦再殺殺價?可要傷元氣了,而且明年的生產經營怎麽做?還做不做?”
開聞提高了嗓門:“難是難的。可是該忍痛割愛就得忍痛割愛。子豐,你也是這邊的股東,利益上休戚相關。……刑原縣最大的鐵器鋪子在你手上,一兩千件鐵犁總銷得出去吧?”
劉子豐料到開聞找他是推銷存貨一事,但他似乎又防著開聞這一著棋。不錯,他也是張記鐵器行的股東。然而他隻有一萬元的股東。而且前年鐵器的股息紅利還派還他二成。他的本錢也撈回一半了。至於那家城裏最大的鐵器鋪子,是他家祖傳的地盤。張開聞的鐵器行還沒出名前就有了。要他為陷入困境的張記鐵器行吃貨是危害自己的老巢。他雖素以雙重人格的磨棱兩可的辦法來塘塞,此時卻不願承擔凍結資金的風險。
他一手摸下巴,一手搖了搖,幹脆說道:
“我的鋪子存貨也積壓了不少,還愁銷不出去呢!”
“哦!”開聞想不到劉子豐在關鍵時刻會來這麽一著,雙重人格變成偏執人格了。
貴田在這邊忍耐不住了,就拿出營業總管的身份說:
“子豐,鐵器行並不虧損。存貨尚且不說,單算銷售出去的貨,也有十萬光景。子豐那邊的鋪子是個大頭。我記得大約有三萬多吧!您至今這筆賬款還沒返回來。”
“哦,我幾乎忘了,鐵器行你是有盈利的,外邊還有欠我的賬不下兩萬。”開聞說了,淡淡一笑。他指的這欠下的兩萬就是劉子豐的欠帳。
子豐皺著眉苦笑,他心裏想這回該討我的欠賬了。”這十來分鍾裏,他先被尊作股東——張記鐵器行裏的人;繼爾又成為銷貨對象——客戶,現在又成了債戶。然而同時又享有債權。這樣的變化太急太快。他於是又表現雙重人格,乃至三重人格。頻繁地變換人格角色,他顯得力不從心了。
特別是貴田所說“三萬光景”的賬,他不但得過很大的回扣,並且他手上那家店鋪的賬目上明明寫著已付過五成。這錢他是欺瞞了開聞的。因為那時他有急用,大概是為了贖一個名妓作妾吧!就隨便挪用了。挪用了也就挪用了,再也沒想起來。這難見天日的隱私一旦被揭露出來,恐怕不隻是賬款的問題,他的鋪子也要被收購了。
開聞看見劉子豐不開口,就直截了當地問:
“子豐,累計算來,你那四、五萬的欠賬,年前可以清一清了吧?”
“這個,我可以去問營業經理。”
“哎,子豐,這話就奇怪了,你是店鋪的老板,盈虧都你說了算,每日結算的錢都落在你的腰包裏,怎麽去問營業經理?這不是笑談嗎?況且你的家私雖不知道,三四萬塊錢區區小數,怎麽難得了你呢?”
”開聞兄,話不能這樣說,不能這樣說,今不如昔,家家都虧空了。”
“子豐,虧空不虧空暫不談也罷。張記鐵器行的大股東還有好幾個。這你是知道的。上月的董事會,他們議論到你的事。說了你在年底不能還清欠帳,隻好訴諸法院了。如果真落到那個地步,你是還帳呢?還是抵押你的鋪子呢?”
不過,子豐是聰明人,似乎不必讓事情僵化到那種程度。我們還是自家人,總能商量出一個平衡的辦法,是不是?”
開聞已經逼到最後一步了。可是劉子豐還在幻想那雙重人格的法寶,能抵擋一陣子,於是隻皺著眉頭做出苦笑。他想,你張開聞腰纏萬貫。隻這一次老太爺七十大壽,接的祝壽錢何止幾萬?再說,張記鐵器行,是你家的鐵器行。你一個人的股份就占了百分之六十多。你是董事長,我隻是個掛名的董事。貴田是你的營業總管,其實就是你私家的總管,挑擔子和賺大頭的都是你們,推銷積壓庫存卻想到了我。
開聞看著貴田,貴田也看著開聞。廳裏暫時很平靜,廳外一陣喜鵲叫,天色黑到六、七成了。
開聞擰亮了廳前燈,踱步到劉子豐身邊說:
“子豐,哎,貴田。我們都是自家人,不說兩家話,通盤打算打算吧!銀根緊,這是實情。你們也知道,這一兩天,雖然老太爺過生日,為清欠債務問題還忙過一天。我難道不願意日子過得輕鬆嗎?我想了一下,子豐那鋪子立刻償還三萬,資金方麵怕有些吃力。不過鐵器行年前必付之款,包括各股東的紅利也不是小數。總得想個辦法補救才是。我看這樣如何?你設法籌還半數,也就是一萬五到二萬。行裏再放一批貨到你鋪子裏……,大概挺多一千件吧!如果一千件嫌多,還可以商量。這樣子豐還欠款的壓力輕些。鐵器行派出的二萬塊的存貨也鬆動鬆動。然後讓貴田再設法讓鐵嶺、錦州方麵銷一些。這樣到年底也好結賬分紅了。你看這豈不是一個麵麵倶到的辦法?”
“啊?幵聞兄,你的算盤怎麽打得這樣精?欠賬未清,你還敢放新賬?你不怕我賴賬不還嗎?”
貴田也哈哈大笑,但又很正經地說:
“張老爺的話有道理。這也是為您子豐著想,是替你遮掩哩!不然,你家大太太那兒如何交待?”
貴田朝開聞使個眼色,意思是催促開聞當機立斷。
開聞未必不想痛痛快快解決,而且憑自己在政界、法律界的力量,治一個劉子豐挪用賬款的罪名不難辦到。但他想的是遼寧省四大家族如果被逼得聯合起來對抗他一個人,局麵就複雜了。在政界、軍界都會引起騷動的。開聞的策略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逐個吃掉這幾個競爭大戶。
但開聞也覺得這個劉子豐太可惡了。因此他斟酌的結果,冷冷地說。
“如果子豐對這個方案仍不能接受,隻好按照鐵嶺、沈陽方麵幾個股東的辦法試一試……不過,子豐,我是總想和平解決的。就為的給你一個麵子。人人都需有一點隱私呀……啊?貴田,你說是不是?”
劉子豐聽到後來一句,心頭不免一跳。他知道這是開聞開刀放血的前奏。不能全認為是恐嚇。如果張開聞真走到這一步。正想著。
貴田又說:“子豐,那時,官府方麵首先要封賬查賬。你吃過多少回扣,挪用多少資金等許多隱密的情節,我們至今可是替你包著哪!”
“嗯,嗯!”劉子豐呼吸急促。
“那麽請子豐快點抉擇吧!我那邊還有許多事情哪?”
開聞嘴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劉子豐這時麵臨兩種抉擇。或者是不答應開聞的要求,則至遲一個月,貴田就會清他的賬,逼他償還四萬塊錢欠款。還要發現他挪用的諸多隱私。或者答應開聞的要求,其結果債上加債。如果明年五月節前銷不出去,他的店鋪是不是會被開聞收去?子豐顛來倒去比較這兩者孰重孰輕?雙重人格的蒙混是不可能的了。
他一手摸著下巴,手卻在顫抖著,為著多喘息幾天,還能摟著小妾過幾天快活日子,他終於說話了。
“好,好,我竭力想法子銷貨。不過,隻是數目希望再減少些。”
劉子豐不由自主地這樣說了。
“哈、哈、哈、哈,子豐!你到底是聰明人,懂得顧全大局。”
開聞高興得要蹦起來,端著的水煙袋濺出了水。
貴田也在一旁惡意地笑,連聲說:“子豐不愧是聰明人”
子豐這才摸過水煙袋,正想提一提神,解決一個討價還價的數目。突然使喚丫頭鳳兒一探頭,“老爺,今個晚上祝壽的最後一批客人也要走了。有省督軍、省參議的人,您老不送送嗎?”
開聞起身道:“鳳兒,你先去,我說幾句話就到。”
回首對貴田說:“我看這樣,你跟子豐核準一個辦法,大體意思就是剛才討論過的。或認清賬,或再派一千存貨。然後你領他辦一個手續。子豐也不要忙走。明天我還要請你喝酒。”
開聞終因取得了預想的勝利,脾氣特別好,抖抖馬褂,走出廳門,送客去了。
收購了康意全、劉子豐、馬萬龍的田產、地產、商號。又把張記鐵器行在遼寧、吉林、熱河開了幾個分行,來年災情一過,果如張開聞所料,隨著經濟的複蘇,農具等生產資料頗為走俏。利潤翻了幾番。這時張開聞的勢力就膨脹了一倍,資產總額已逾千萬。
但張開聞的聞名,並不在於資產,而在於他善智鬥,以言辭取勝。民眾就送給了他個張鐵嘴的雅號。不想這雅號一經有人傳誦,則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裏以內無人不知刑原的張鐵嘴。
鐵嘴錚錚,鏟盡不平。
由此慕名而來,請求代訴的接踵而至。張開聞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不管這案子是經濟糾紛,還是刑事訴訟,還是政治壓迫。也不論個人所擔風險、名譽、利益的得失,也不論個人閑忙,乏累,染病與否;隻要認定是冤案,必然鼎力相助。開聞善鬥豪富,寬待佃戶,且深諳黑道、白道、黃道的各種勢力,均衡駕馭,遊刃期間,策略應咐;不卑、不亢、不霸;民威、政威、信威倶增。十幾年間競獲得刑原地區及遼寧省上上下下一致擁戴,英名遠及東北、關內,公推為遼寧第一大富豪、大紳士、大善人張五爺。
至此張家酒色財氣俱旺。如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光芒萬丈。但有誰料到張五爺巨室偉業也有衰敗的時候,然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宇宙間貧富、生死、榮辱、貴賤隻是一瞬間的事兒。
一日五爺辦完案子坐轎回家,見天色已晚就命轎夫快些趕路。剛從官道上下來拐進大高力屯,就見胡同口猛竄出一條黑影。一頭撞在轎下。撞倒了一個轎夫,差點兒把五爺的轎子撞翻了。大綠呢轎的簾布被掀開來。眾人一看,原來是一個披頭散發,滿臉汙垢,渾身臭氣的女瘋子。女瘋子穿了一件髒得認不出地兒的婚嫁時的紅棉襖,轎夫頭上紮滿了五顏六色的爛布條子。女瘋子撞倒了轎夫,撕掉了轎簾子。哎喲,哎喲”地喊疼。女瘋子似一點沒傷著,盤腿坐在轎前“哧哧”地笑呢!護衛連嚇帶罵地吆喝:
“滾開,什麽肮髒東西,故意搗亂!”
女瘋子隻顧嘴裏嚼著爛布條子。仍然“哧哧”地傻笑不動。兩個護衛急了,抬起發瘋子使勁一慣,扔在官道旁。剛要起轎,隻聽女瘋子瘋瘋傻傻唱道:
“黃金萬兩,未必能享;
專權賄賂,自有天報;
沉迷酒色,皺皮枯死;
人生幾何,空虛仿徨。”
張五爺在轎中聽得真切,令轎夫停止。呼喚那女瘋子。
“這位大妹子過來說話。”
女瘋子不甚在意,笑嘻嘻地轉過身來。
“張五爺嗎?我來和你作個親家如何?”
順手一指,路邊什麽時候站著一個十來歲髒漬漬的小女孩,眉目倒十分清俊。女孩叫一聲媽媽,撲到女瘋子懷裏。
瘋媽媽“哈、哈、哈”瘋笑不停。
“百年情緣百年災,
贖身之恩得超生。
無奈情緣缺左角,
碧血染紅華豐院。”
唱完,一路瘋跑,不見了蹤影。
張五爺定睛看了多時,揚起的一隻手還在召喚女瘋子。嘴裏重複著女瘋子那句話“無奈情緣缺左角,碧血染紅華豐院。”
似有所吾,卻很渺茫,但見街市已黑洞洞一片,哪還有什麽女瘋子!
護衛低首問:“五爺,您老還有何吩咐?”
五爺歎了口氣“走吧!”
隻見轎夫把轎子緩緩抬起,加快了腳步,不幾時,就到了五爺府宅。
當晚轎子剛剛著地,隻見母親嚴氏踉踉蹌蹌跑出來,後麵跟著幾個家中仆人,管家,一個個麵色緊張。
嚴氏說:“老爺子不行了,快!”
張五爺撩起長袍三步並作兩步,直奔父親張鐵匠臥塌,半跪在鐵匠麵前。
張鐵匠隻有呼出的氣,沒有進來的氣。嘴唇顫顫地蠕動著。開聞湊近細聽也聽不清楚。張鐵匠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有氣無力敲了三下床頭,摸摸自己耳朵。
五爺明白“聾者,龍也。”
順著父親敲擊床頭的方向望去,床頭的三塊磚痕跡清晰。自個兒又在青磚上敲了幾下,聲音是空空的。於是喚下人找來快刀,輕輕劃開磚縫。三塊水磨石青磚就輕易地拆下來。隻見裏麵是個牆洞。洞內妥藏了一個精致的銀鑲邊檀香木鏤刻的小方盒。盒蓋上是黃金鑄就的兩個字:“天石。”開聞輕輕拿出小盒,放在父親臥塌前,張鐵匠點點頭。
五爺明白,屏退左右,隻有母親嚴氏側立身旁。
張鐵匠嘴唇一張一合,顫抖的手指著小方盒,雙眼迸發出一種奇異的幸福之光。五爺就把小方盒打開。
裏麵是一個黃緞子小包。打開黃鍛子小包,裏麵又是一個大紅金絲絨帶拉鎖的小包。輕輕地拉開拉鎖,落入手中的是一粒光滑如玉半明半暗的卵形石子。左邊殘了一角。
張鐵匠手指著石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呼呼地喘氣。
嚴氏低聲說:“這是你小時候在濟南府撿拾的那顆天上掉下來的石子。”
張鐵匠點點頭,道出一句“傳家寶!”又瞧瞧嚴氏,隻見張老太爺臉上發紅又發青。五爺知道是回光返照,慌忙進上參湯。張老太爺的牙關已經咬緊了。嚴氏、李氏上去輕輕扶著,撫著胸背。延年、延雄、延風便忙穿壽衣。穿了單衣、套夾衣,套了夾衣穿皮袍。地下男仆、使喚丫頭已將停床擺設穩當。鋪了四五層裝老被褥。隻聽見老太爺喉管略一響動,收斂笑容,眼珠凝住,悄然仙逝了。
享年七十八歲另八個月。
於是開聞打頭,延雄次之。延年再次之,延風更次之,在外邊齊整整跪下。嚴氏、李氏等內眷一邊整齊跪著,一齊放聲舉哀。外麵家人在貴田總管統領下早將治喪之物品備齊備全。隻聽裏邊老太爺仙逝的消息一個遞一個傳出來。立即一聲口令,從張府大門至內室大小幾十道宅門、扇扇洞開,一色白麻紙糊。孝棚高起。大門前的牌樓由幾十個工人一聲吆喝緩緩樹起。張府二三白號人重孝成服。
開聞報喪事於省參議請假治喪。州縣衙門盡悉得知,省長督軍親筆書文,念及張老太爺賢達廉明,兩代造福地方的功勳;開聞又係省府知名參議,省內第一賢達豪富,賞銀元五千兩派省府秘書主祭。開聞又發書各地報喪。天南地北的親戚朋友知張家勢力浩大,又見省軍政要人都來吊唁,也都急忙趕刑原參加喪禮。或唁電致哀,或登報載文,或寄錢寄物。刑原張府按習俗,由西城惠園外明淨寺道長領全寺僧人做佛事。選擇了良辰吉日吉時成殮停靈正寢。
開聞為獨子長子,主持喪事。延雄、延年、延風是親孫子,又年輕,理應輪流守靈。還有外孫、侄女及七姑八姨們也分派些雜物,分頭治理。還請了幾個外親外戚前麵聯絡照應。嚴氏、李氏是專伺靈哭泣的,這差事看似輕閑,實則難度最大。來一撥人哭一回,來兩撥人,哭兩回。老太爺初逝時,真情湧動,聲淚倶下,但誰能總哭,而且按需要哭,隨時哭。但裝假也不好,不裝假確實沒眼淚。李氏想出主意,手中總攥著風涼油之類,需要時抹在眼上,辣兮兮,涼嗖嗖,準能掉下眼淚來。這邊開聞喚人不斷囑咐嚴氏、李氏,適可而止,不可哭壞身子。這才由丫環暫扶起來,到廂房歇息一會。
隻是開聞總管家業,事無巨細都要照應。開聞仰仗自己的社交及組織才幹,這時更顯出作用重大。似指揮千軍萬馬打仗一般。凡嚴氏、李氏支使不動,照應不過來的,都交開聞處置。
雖說自收購四大豪門的田產、地產以來,這些年就沒停止收購,而且收購的規模越來越大,不僅收購私人產業,連官方的產業、包括鐵路的股份也在收購之中,這就占去了大批的銀兩,但家中還有幾萬銀票是現成的,隨時可調用應急。也就無人敢褒貶議論。
幵聞見這局麵仍是亂糟糟的,接待了幾日賓客,就叫延雄傳出話去,讓總管貴田將花名冊取來。開聞照花名冊查驗,逐個上前報道,原來張府總共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十二人。餘者倶是小丫頭,連各房私自聘用算上,還有七、八人。心想,這些人難以再委派差事。心裏想:“老太爺的喪事一定要辦好,不能辦砸了,傳出笑話,是門麵問題。”就讓貴田又將田莊的人調來幾個,又去街市上雇了一二十個短工,專做力氣活,當麵講定工錢,包夥包住,一齊交付貴田調遣。
正在謀劃計算還有什麽疏露之處,隻聽一個小丫頭過來說:“太太請老爺。”
五爺說:“讓她過來吧!沒瞅見我這邊忙著呀?”
李氏隻得過來,開聞見李氏緊蹙雙眉,似有多大難心事又說不出口似的,就叫下人散開關緊門。
李氏倒也乖巧,先行了婦人之禮。
開聞就笑:“何時變得這麽懂規矩了?”
卻見夫人抹抹鼻子,就要哭出來“老太爺的喪事,裏裏外外都是你一人操辦,這些親戚都是吃閑飯的,哪個肯出大力!嚴氏婆婆還有不少私房錢,老太爺那兒還存有幾萬銀票。現在家裏經濟這般緊張,卻個個裝聾作啞,有錢也不拿出來使用。她們隻是終日悲悲戚戚,一點實事不辦。這叫什麽情?什麽親?什麽孝?”
又問:“你即為一家主持,又是獨子、長子為何不說話?”
開聞歎道:“從來都是各人性體,百人百樣。況且操持紅白喜事這一類事情,各人隻要恪盡職守就是了。不必期望太高。我乃一家之主,多操心費力費錢是理所當然之事。譬如你我夫妻如果處在配角,從屬地位上,也隻好取這種態度。於人要寬,於己要嚴,切不可苛求於人。
再說老爺子那幾個私房錢也是省細攢來的,老太爺的家產已經交我繼承了,我還能算計老人的那幾個私房錢嗎?我們做兒女的孝與不孝的區別我看也在於對待這些事的胸懷上。況且母親不說派用,做兒的怎好質問?隻要我們周轉得幵,恪盡孝道就是了。就是周轉不開也有周轉不幵的法子。孰多孰少,孰長孰短,均屬私心雜念,我們應克製才對。”
李氏道:“即是這樣,也不要太鋪張。該節儉處必須節儉。往後還要在祖墳上蓋些房屋,還要置辦幾畝祭田,這都要大把錢,預先不算計出來,一味圖排場,虧空了咋辦?”
開聞道你婦道人家少過問家政,有我在總不能讓老爺子喪事冷冷清清。這幾萬塊錢花完了。我還可以找幾個錢莊的朋友調出幾萬也不算什麽難事,待喪事過了,鐵路上多跑兩趟買賣,多少欠款還清就是了。再說,僅就田莊一項,遇上好年景也不愁幾萬塊錢。”
李氏道:“你隻管大話撩天,一點準星勁沒有。這幾年說荒年就荒年,無荒年還有兵荒馬亂。甭說借貸幾萬,就是幾千塊錢,誰肯輕易借貸?前些年康意全、劉子豐、馬萬龍怎麽敗在你手裏的?還不是借不到錢,才把房產、地產、商號一齊抵押給你,讓你收購了去。信用挺屁用?難道你還要走他們的路嗎?”
開聞怒道你一派胡言!怎好拿我張開聞與康意全、劉子豐、馬萬龍相比?他們是沒落貴族,走的是下坡路,我卻如日中天,冉冉升起,就算是田產地產全虧了,我還有鐵匠行。現在我的鐵匠行不止是打製農具了,連機車鑄件也做,你知道嗎?我還有鐵路商務,我還握有鐵路股票?除非是國家都虧了,國家都倒閉了,否則誰能讓我張開聞破產?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麽?越是象咱家這樣排場大,花銷大,才越有人借貸。有哪一個銀行錢莊怕我張開聞還不起賬?他們巴不得讓我借幾萬,好讓他們的閑錢生利呢!”
李氏說不過五爺,低首嘟嘟膿喊向內室去了。這裏開聞照樣花銷、攤派辦喪所需費用一成不減,反倒鋪張許多。
正說著,又見來了一個丫頭說老祖母有話問五爺。今天是第三天了。裏頭很亂,還叫親戚們等著嗎?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飯,上了飯沒了菜。一日光吃飯就吃了十幾由,這是辦喪事嗎?辦喪事有這麽辦的嗎?”
開聞急忙吆喝人來伺侯飯局。現從福聚德館子挑過兩筐肉餡包子,熬兩鍋米稀飯過來。讓下人吃飽。偏偏這兩日來的人特多,連二十五鄉的佃戶都來吊喪了,酒席實在忙不過來。
開聞又得告訴貴田,速去刑原的幾家大酒樓,就說從今日起,酒樓的業務全包了,一天二十四小時隻管招待吊喪的客人吃飯。這一消息傳出,果然有許多無關雜人,認識不認識的擠到酒樓蹭酒飯,貴田告訴開聞,發現三人頓頓坐在貴賓席上用飯,也不說話,吃完就走。酒樓以為是長往的上賓。後來找人去查驗,才知是過路打工的工仔,一時傳為笑話,說我張家真是無人不宴請,無人不是上客,成了吃大戶了。”
開聞扳起麵孔道,這一些小事也值當向我稟告嗎?他白吃我張開聞,起碼他知道我對來往客人是尊重的,多吃幾餐飯算什麽?這就是上當受騙嗎?這種上當受騙我心甘情願。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算計的是天下宇宙大事,豈有算一兩餐飯之理,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開聞也真是遠見卓識,後來起胡子那年就是例證。許多大戶都被胡子洗劫,唯獨張開聞家始終未有胡子騷擾,且有自動為開聞保鏢的。這其中就有幾個吃開聞白飯的。
但李氏聽說,心疼得直流眼淚,自己親自去酒樓監督,但一雙腿怎麽跑遍這刑原好幾個酒樓,街上人都笑話。開聞聽說,又把她罵回來。
李氏道:“如今不用說了。開聞成了善財童子,我卻惡貫滿盈,不管這些。眼前的事大家留心些。五爺是要麵子不要命的人,寧可多花錢,也不能讓人說咱小氣,生怕丟了張家臉麵。”李氏又去縱容開聞省些開支,開聞隻是不聽。
忙了幾日,就是辭靈,然後是送殯。三千幾百號人一律穿麻戴孝,排長隊有幾裏之遙,前後汽車,馬隊開路,吹吹打打,紙錢滿天飛
攝像師六、七個輪番拍照。集成兩大冊治喪像集。
辦完喪事,開聞也用盡心思氣力。咽喉腫啞,眼珠血絲布滿。腸胃走動也十分困難。歇了兩日,方恢複原氣。管家貴田報上賬來,這次老爺辦喪事支出七萬五千塊,收回五萬二千塊,開聞也不細看,隻說:
“這已經很不錯了。”又問:“拖欠幾家錢莊的款子,早些還了。不要讓人家說我開聞不講信用。”
管家說:“他們哪有一個敢說不字的,巴望著您使他們的錢呢!”
開聞笑笑,揮手讓管家去了。
又歇了幾日,張宅內外靜了下來。辦喪之物早拆遷幹淨。五爺在庭院散步,走了幾圈,又到墳地看看。葬張老太爺的墓地乃三麵環山,一麵傍水,古鬆參天,靜謐優雅,確是一塊難得寶地。
五爺默念道:“待母親百年後,也要安寢這裏的。”就看老太爺墳瑩傍側,早測好一塊地留著,那就是待嚴氏百年之後的寢陵了。
張鐵匠這塊墳地,雖說比不上清西陵,也確是少有的風水寶地。張鐵匠去逝後,嚴氏於九年後也因病謝逝。張五爺又是轟轟烈烈辦了母親的喪事。遼寧省內外一時間傳為美傳。
二老謝世,五爺妥收了那“天石”。張家的財運仍如氣吞長虹,日在中天。
張五爺每每回憶道,總是說:“不是我張五爺有能,是我爹的墳塋地好。那青山古鬆,地下一片活水。恐怕那先父的屍身千年不壞的。”此話確是不假。
五十年後,鬧土改、鬥爭張開聞的大兒子張延雄時,砸開了張家兩位祖宗的墳地,隻見相依並存的兩個雙層石棺被老樹根子緊緊纏住。繞了一十八圈。棺下一片活水。淙淙清流,尚有活魚、青蛙。後來自然填平了,祖宗的風水也破了。也出了張延玉這不孝之子,這是後話。
前文說過,張五爺稱爺報號之前,遼寧省早有四大豪富,家私均在千萬以上。但至張五爺掘起之後,這四家卻呈頹敗之勢。首富康意全的產業被開聞吞沒了一半,所剩一半不死不活地支撐著,劉子豐的產業本來有一半依附於開聞。後來更不得不仰仗開聞鼻息。馬萬龍、薛平在世時尚可維持,延及子孫,都不爭氣。哪敢於開聞爭鬥。總之,誰也沒料到,自從刑原出了張開聞,遼寧大變樣。開聞首推為遼寧第一大富豪已是無可爭辨的事實。
張開聞頭腦精明,關心政局,正義秉公,先後被選為屯長、鎮長、省副參議長。張五爺更注重農商並舉。所以他除了置辦些地產,更著意於經商。張五爺更威風凜凜。自刑原到北平,關內外鐵路幹線上,張五爺做起販糧食、油料和煤炭的生意。光手下的經紀人,中間商就有百十號人。雇傭的扛交行、護碼頭、保倉庫的夥計,更是不計其數。用今天的話說,那是頭號款爺。
張五爺在法律界、政界漸漸露頭角。連省長、督軍也讓他三分。康意全雖財大,但政治頭腦簡單,充其量是個愛財如命的土財主。康意全眼見開聞日日發達,隻好仰仗開聞的鼻息,看開聞的眼色行事。於是遼寧省由四個爺再度發起,串聯省內參議員,公推五爺為省商會會長,省參議院議長。
張五爺一生竟無嗜好,把整個身子都用在事業上了。直到四五十歲的時候,才略略萌生了一縷享受之念。偶然間到刑原鎮王寡婦家走動走動。王寡婦是刑原有名的窯姐兒,早在刑原縣傳出四句口號來。
道是:
坐中若有王寡婦,滴酒之量飲千杯。
院中若識王寡婦,金粉佳麗都如鬼。
王寡婦出生在北平。早年是某大軍閥的愛妾。軍閥死後,被轟出來,獨立謀生,就幹起妓女賣笑的行當。不過因她頗有來曆,撫媚妖嬈,一般的嫖客她是不接的。她的門庭客都是巨紳富商,名門闊少。
張五爺的名字在遼寧省早就如雷貫耳。王寡豈能不知曉?隻是礙著五爺一向潔身自好不得接近。
一日五爺閑坐無事,就從那鑄有《天石》二字的寶盒中拿出那塊缺損左角的小卵石,細細把玩。他又想起了張鐵匠的遺言。
“兒子,咱家祖輩都是窮莊稼人。自從這石子砸了咱家鐵匠爐,鬧起那場天災,爹才擔著蘿筐帶著你娘和你漂流到刑原。咱家才奇奇怪怪地發起來。爹有種預感,這石子是衝著你來的。它聯結著咱張家世代的興衰。”
想罷,就拿了小石仔細端詳。還是那麽晶瑩剔透,隱隱發光。黑色的花紋致密精細,象騰飛的龍。隻是被母親嚴氏摔殘了的左角有些發潮,長出些鏽斑來。
五爺吹口熱氣於那殘缺處,用黃鍛子細心擦擦,小心放一更幹燥,更隱密之處。心想:“莫不是受潮了?”
小雪過後的一天,是五爺第一次登王寡婦豔紅院。也不過想見識見識此女,是否如傳文所講,好奇而已,別無雜念。
就不帶隨從,隻身一人,踱步入豔紅院。
門簾挑處,隻見一青衣女子,年方二八。認得張五爺,不免一驚喜。說聲:“五爺少侯,我家少奶奶念叨你呢!”
一邊沏了香茶,擺上幹鮮果品,一邊往內室去了。
張五爺正懷著好奇之心,四處張望之時,隻見珠簾搖動,一輕飄飄的紅衣女子在青衣姑娘陪伴下,碎步輕搖,隔五步遠,向五爺深深道了個萬福。
五爺起身相迎:“王小姐,張某打擾了。”
細看這女子果然名不虛傳。渾身雅豔,遍體嬌香。兩道彎眉如遠畫山青,一對明眸如中秋水映之月,點點紅唇似櫻桃,細膩粉頸如白玉。嫩藕似的雙臂從絳紫色肥短的杭州湖緞小襖中探出,纖纖細指染了層淡淡的指甲油。看那張臉似未精心化妝,但那光彩四溢的嬌容使這門廳象點了一盞燈。滿目生輝。
五爺看罷,不禁暗暗一驚。
“好個絕色女子,無怪乎傳得神乎其神。這模樣大概可與西施、楊貴妃相讒比美了,
隻見紅衣女子一股香風送來,輕柔柔道:“早聞五爺大名,無奈小女子無才無德,難得垂愛。今日五爺屈尊寒舍,真是受寵若驚。”
五爺已經喜笑顏開。
“哪裏,哪裏,我張開聞俗氣得很。既不尊也不貴。早有登門求教之意。隻礙事務纏身,萬望小姐見諒。”
彼此寒喧一陣,王寡婦就手撫琵琶為五爺唱了兩曲。唱得是《西湘記》張生戲鶯鶯一段。聽那嗓音,音韻柔和,高昂處如裂絲帛炸銀並,婉轉處如山間小溪叮咚作響。
五爺就有點心曠神怡了。
五爺飲了兩口香茶,就略略探問王寡婦的身世。王寡婦見問,長久不語。慢慢說出一個大概來。
“大奶奶難侍侯。老爺在世時礙於老爺的勢力,尚能容小妾一棲身之地。老爺謝世,小妾孤苦無援,隻得獨立謀生……。”
聽來尚有許多難言之隱,不忍說出。
五爺聽了,不勝感慨。
“我張某隻知推行廉政,倡導經濟,扶濟貧困,抑製豪強。卻不知這表麵的太平盛世,隱藏了多少女兒心酸,無情淚水……”
說罷長歎了一口氣你身居我管轄的刑原境內,我卻不能幫你什忙。”
王寡婦笑盈盈道:“五爺難得出來散一回心,誰談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就命青衣女擺上酒席侍侯,五爺盛情難卻多飲幾杯。天色已晚,五爺欲起身獨去。
王寡婦垂淚道:“我就這麽肮髒得讓五爺討嫌嗎?”
五爺遲疑著,又從袖中摸出一疊鈔票放下還是欲走。王寡婦撲通一聲跪下。
“賤妾並不敢汙辱張五爺潔身自好。就讓小妾端茶倒水伺侯五爺一晚上吧!了卻我一生心願!”
青衣女已在門旁側立。
“你這老爺這麽薄情,這麽不懂規矩,你要不就別來,來了就大大方方的,讓我們小姐這麽傷心。清官就一定要無情嗎?”
“清官就一定要無情嗎?”
青衣女這句話說得五爺一陣心跳,思忖道“我張開聞一世英豪,還不知什麽叫做怕,今天怎麽這樣苟苟且且?”
青衣女已經在拉扯五爺。
五爺笑道:“不要拉扯,我不走就是了。”
複又坐下。但不知這酒力如何這麽猛烈,暈暈昏昏不能自已.一個勁地歪斜。
隻見王寡婦向青衣女努努嘴,青衣就扶五爺到鴛鴦床上。五爺剛挨上床,已昏昏睡去了。原來王寡婦為留住五爺,早有算計。酒中加了催眠和動情的藥物。
王寡婦為五爺脫淨了衣服,自個兒也光了身子,委進五爺懷中。五爺與王寡婦肌膚相貼一股欲火不可阻擋,衝天而起。
待五爺酒醒,差不多到第二日正午了,隻見自己光裸裸摟著王寡婦,知道好事早已做成並不後悔。
就摟緊了王寡婦說:“既然你我有這個緣分我就認了這個緣分。”又把王寡婦通體細瞧了一遍,瞧得王寡婦好不羞慚。
五爺撫著王寡婦的裸體說:“我一生不知什麽叫享受,你今天給了我享受。我很喜歡你。”
兩人又說了無數情話,似新婚蜜月一般。
五爺臨走到門庭時,回頭說了一^句:
“你若不嫌棄,日後我給你尋個主兒。”
有了這一遭,張五爺自覺不自覺地常常想到王寡婦,幾日不見,心裏就覺得惶惶地,空蕩蕩地。張五爺往豔紅院的走動漸漸勤了,竟成了王寡婦的門前常客。
張五爺自嫖了王寡婦,情好日甚。絲毫未看低她的身世,就有納王寡婦為二房念頭。隻礙得家中吃醋的李氏,不好拿定主意。王寡婦在江湖混了多年,什麽人物沒見過?她嚐遍了人間的酸甜苦辣。早有心尋個歸宿。隻是沒有相當可心的人兒。自打見了張五爺,細察五爺有情,有義,有德;一表人材,威風廩瘭,家私千萬貫。早把一肚子情意傾倒在五爺的懷中。別的客也懶得接了。這紅樓倩女屢屢擋駕,惹出不少麻煩,刑原縣鎮內漸有輿論傳出。刑原的小報也在名人揭密一欄中含沙射影,有所指論。
五爺並不懼怕這些文人酸臭的輿論把戲。深知王寡婦一片愛心,倆人的心思就逐漸靠近。
一日五爺又宿在王寡婦的豔紅院。王寡婦照例備了時新酒菜,滿滿斟一杯桂花陳酒,似有話說。
王寡婦咬咬朱唇,羞羞地說起來:
“我和五爺相好多時,心心相印。但有一句話窩藏在心中憋悶多時,不知當講不當講?”
五爺笑了“當講,你我無話不談,還需隱藏什麽?”
五爺不說了,又笑笑。
“講了這話冒犯五爺可恕罪嗎?”
“你我哪有冒犯之說?”
“不!五爺是豁達之人。聽我這話之前,可先依我一件事。妾身方才敢講。”
“甭說一件,十件也依得。”
“好,那我就得罪五爺了。五爺曾記否?去年小雪過後,五爺第一次登門賜教曾許諾小女一事?”
“記得。”
“那許諾的是何事?”
“我可憐你淪落風塵。趁年紀輕輕,尋一個知恩知愛的主兒伴你終生歸宿。”
“您物色的主兒是誰?”
“這……”五爺一時語塞。
“五爺也不必遮掩了。這一年多你我恩愛如夫妻。我為您謝絕了多少闊少,得罪了多少達官貴人。前日一軍界的什麽師長,瞥見小女容顏,撞了進來。已下了死令。限十日之內把我收進府去。”王寡婦說著說著泣不成聲。
青衣姑娘接著說:“那夥兵可凶了,當時就要搶。小姐施了緩兵之計,哄騙那師長,要往親家捎信,收拾打扮一番。才暫緩數日。”
五爺聽罷就問:“此人姓甚名誰?”
“叫什麽王國維。三十八軍一〇一師師長。”
五爺的頭上沁出汗來,使手絹擦了又擦。
“你甭急。先幹了這三杯酒。”
“來,幹!”
倆人連飲三杯。青衣女助興也跟著飲了一杯。
五爺又擦擦額上的汗珠,抹了把嘴。
“我娶你。”五爺一字一扳地說。
王寡婦眼前一亮,暗想五爺果然是個仗義男子。
“我謝五爺了。隻是你家李大娘容得下我嗎?五爺不怕得罪王師長?……”
“我既然已經決定了,你隻管放心。我張五爺行不更名,坐從不改姓。說得到,做得到。即使丟了參事,壞了名聲,也決不後悔。”
王寡婦一下撲到五爺懷裏。
五爺慌忙扶起“梅兒,千萬莫如此。你即有心跟我,且聽我慢慢講來。我早已想好與你另租一所公寓。我邀上幾個朋友摯交,明媒正娶,決不偷偷摸摸。但為家庭和睦長遠之計,你要與我內人暫時分開居住。我不想傷害你倆任何一人。你同意嗎?”
王寡婦高興得直哭,哪有不應承之理。
說話也快,王梅兒王寡婦第二日就關了《豔紅院》。五爺那邊也命貴田早收拾停當。第三日就在刑原鎮公館東頭一所典雅的小套院中敲鑼打鼓,熱熱鬧鬧迎娶王寡婦過門。雖無大鋪大張,大婚大宴。隻這公開迎娶一做法,惹得開聞報界乃至遼寧省新聞界大大張揚了幾天。
說是張開聞也不清正,玩弄起妓女小妾了;說是清官難過美人義。但也有說張開聞扶貧濟困,濟到妓女頭上了。可惜張開聞僅一男身,如何濟得了天下妓女都在望梅止渴呢!
張開聞仍充耳不聞,我行我素。心想我是不是玩弄女人,是不是腐化墮落,自有我一生政績為證。暗裏卻更恨這些幫閑文人的無聊伎倆。
夫人李氏本來刁酸難伺侯。聽說開聞公開納妾氣得牙根直。但思量再三,也別無他法。現在豪門貴族,軍閥政客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七姨八婆,恨不得一天換一個新鮮樣兒。開聞四十頭上僅納一妾。就算本份了。怒氣變成歎氣,好在開聞對自己不薄,兒女也大了,熬幾年再說吧。
開聞娶過來王寡婦,也不再追問王師長搶親一說。其實王寡婦杜撰這一說法,不過是刺探五爺的借口而已。五爺略一調查,心中也就明白,並不點破。
王寡婦也爭氣,自做了五爺二房,隻一年就生了個胖小子。五爺遍請賓朋,大廳內外擺了百餘張酒席,祝福四子滿月,好不熱鬧。
王寡婦喜形於色抱著四子讓眾人瞧。真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園;濃眉大眼,一派英俊男子模樣。隻是這孩子頭左邊刀削似的缺了一角,有傷大雅。不過眾人沒一個說不字的。暗地裏卻給五爺的四子取了個綽號“偏頭”。
這日慶百歲正熱鬧。卻見一個頭上紮著紅綠布條子,髒漬漬的瘋女人直撞了進來。五爺喝令下人不要阻擋,賞些食物讓她自去。無奈女瘋子邊喝邊嚼非要看看四公子。
“我是千裏迢迢,趕來賀喜的。“
隻見女瘋子手握一株紅鬆嫩枝,正長得鮮綠透亮,枝株上還掛著霜雪。五爺心中一驚,猛然想起三年前曾見過這女瘋子。那幾句歪詩至今仍記得。於是分開眾人,對女瘋子拱手道:
“大仙久違了。今又親臨寒舍,小民張開聞有失遠迎。”
說著恭恭敬敬接過女瘋子手中的紅鬆嫩枝插在正廳的大花瓶裏,拜了三拜。
女瘋子笑嘻嘻道:
“張開聞,你知這鬆枝多大歲數嗎?”
五爺又拱手道:“小民不知,懇請大仙賜教。” ,
瘋子也不說,隻一口氣吹去,鬆枝篷篷勃勃長高成一株樹,結出一顆碩大的鬆果。瘋子摘下鬆果,用髒漬漬手亂擦一下,遞給四子。
“這是我送給你的百歲禮物。”
王寡婦呆呆側立一旁。見五爺如此敬重一個女瘋子,甚是不解。
女瘋子把鬆果遞給四公子,四公子伸過小胖手接了過去,玩了兩下,嗅嗅,“啪”地一下扔在地上摔碎了。
女瘋子撫掌曰:“你接了這鬆果,保你一輩子前程;你又摔了這鬆果,你將造孽一世!”
五爺慌忙起身撿拾摔碎的鬆果,哪有什麽鬆果,連鬆枝也沒了。
女瘋子亂嚷嚷“開聞,幵聞,把四公子抱來我看看。”
五爺從懷中抱過四公子恭恭敬敬給女瘋子。四公子極怕這又髒又怪的女瘋子,哭鬧不已。女瘋子扳起麵孔,死勾子似捏住四公子偏頭細看,似在量那偏頭的尺寸。孩子哇哇直叫,女瘋子咬牙切齒朝那四子的偏頭猛拍幾下,四公子頓時不哭了。笑嗬嗬地玩弄瘋子頭上的紅綠布條子,扯下一條放在嘴裏嚼著,腥臭之味,雖隔數尺,嗆人鼻口。女瘋子仔細端祥公子的偏頭連說,
“可惜,可惜。缺了一角;角在左邊,必要左傾。背離祖業涎欲荒誕。”
又諷笑道,你的大公子叫張延雄吧?二公子叫張延年吧?三公子叫張延風吧?”
五爺一驚:“是的,是的。”
女瘋子又把孩子捏得哇哇直哭。王寡婦早沉不住氣了,把搶過孩了,心疼地哄孩子。
“瘋子嚇著了,瘋子嚇著了。”
瘋子也不聽王寡婦說什麽話,個顧個兒地說:
“孽緣善緣,
流淚通橋。
泡影人生,
困苦虛幻。”
四公子的名字就叫“張涎欲”吧!說罷手指沾酒在飯桌上寫了大大的三個字:張涎欲。
五爺辯道:“不是‘涎欲’,是張延玉吧?”
女瘋子正色道:“非水不能延,水性即女性也;若把涎欲,改成延玉就破了祖宗張鐵匠的風水;欲則達也,無窮之欲,方能飛黃騰達。
五爺還在猶豫。女瘋子唱唱咧咧順手抓了一隻燒雞大腿邊吃邊走了。
“張涎欲?這名字不好聽。一個女瘋子能取出什麽好名好字?”王寡婦憤憤說道。
賓朋異口同聲道婦人所見在理,這涎欲二字雖說如女瘋子論講起來,深奧無窮。其實乃歪理邪說。況這樣的名號也十分不雅!”
“別急!待我尋思尋思。這女瘋人來曆不凡甚是應驗,三年前我已領教一次了,駁眾人道,女仙人話,不可不信。”
五爺於是又找出那塊珍藏的方寸小石,隻見背麵一向不清楚的螞蟻文今個卻看清了。王寡婦也湊過來看。
“熙熙攘攘,
不可一世。
無聲無嗅,
同歸於死。
——張涎欲
王寡婦驚得目瞪口呆,半晌兒隻張著嘴卻合不攏來。五爺在堂屋踱了兩個來回,又看看四子刀削似的偏頭。
“唉,人意我意難合天意。這乃上蒼安排,豈容我等凡夫俗子改動?”
從此,五爺就依女瘋子的話為四子取名張涎欲。
街坊鄰居初聽也沒什麽反映。待見寫出這二個字都忍不住捂起嘴笑。
“張五爺八成也瘋了,怎麽信女瘋子的話?”
生下四子涎欲,五爺家道仍火一般興旺,王寡婦倒是紅顏薄命,產下兒子一年後,總為這孩子名號不雅,鬱鬱寡歡,加之李氏動不動敲邊鼓,就偷偷把四子名字改了。叫張延玉。毫微之差,即不得罪五爺,自覺這一更動又頗有一番意義。“延玉者,乃隱含張家寶石世代相傳,經久不衰之意。”
改了這名,王寡婦頗為得意。不料改名後三日的夜裏。她正沉入夢鄉,又夢見當年《豔紅院》內貴客盈門,床上歡娛之事,那嫖客正是濃眉大眼的闊少。王寡婦沉迷於雲雨綢繆之中,自覺下處被闊少死戳了一下,疼癢得“哎喲”一聲。醒來,微弱的月光下,模模糊糊看見床前站著那個頭上係著
紅綠布條,怪模怪樣的女瘋子,呲牙笑。
“改名要你的魂!”
王寡婦驚呼:“有鬼!”
呼得五爺一骨碌爬起“鬼在哪裏?”
王寡婦揉揉眼,女瘋子不見了。
“你是作夢吧?”五爺又躺下睡著了。
從此,連續三夜,夜夜看見那女瘋子站在床前,呲牙咧嘴怪笑。嚇得王寡婦瞪著大眼,亮著燈:不敢人睡。五爺也精神抖擻地守護身旁。待夜過三更,夫妻困乏無力,以為女瘋子不會來了。誰知剛一合眼,王寡婦真真切切地看見,瘋子又佇立床頭,重說那番話。
從此,王寡婦活活被嚇瘋了,東奔西走,夜不歸宿。頭上紮些紅紅綠綠爛布條子,如同夢遇的女瘋子無二,也說些著頭不著尾的話。
五爺遍請名醫,不甚見效。後來走失多年。五爺命家人四下尋訪。終於在一口枯井內發現了王寡婦的屍體。五爺掀開屍體細看,隻見她一臉汙垢已被家奴擦淨,露出當年有紅似白的俏臉來。頭發卻無論如何梳洗不淨,長滿了頭虱。破衣爛衫,臭氣熏天。
五爺一邊掉淚,一邊喚家人把屍體換件幹淨衣裳,土葬了。
家人替王寡婦換髒衣時,無意中從她的內衫中落出一張黃紙,有二尺見方,書寫飽墨的八個大字:
父債子還,宿歸義天。
眾人甚是費解。這時延玉也十五、六歲了。瘋子媽長年出走,他已不甚記得;更談不上悲哀。李夫人卻慶幸她死得好。
五爺念了這八個字,若有所思“父債子還”是指我嗎?我五爺未曾作過惡事,何債之有?又念下文“宿歸義天”。更覺渺茫了。左思右想難以穿鑿其意。於是妥收了黃紙,王寡婦也按婦人禮儀厚葬。
趁無人時,五爺又偷偷拿出寶盒,玩弄那塊奇石,卻見奇石日見渾濁。左角上的鏽斑越積越多,似要繁衍許多小潮蟲之類,擦也擦不掉。五爺連那張黃紙一起放入匣內,換一更幹燥處隱藏起來。默念道:“我張開聞有生之年揚善抑惡,決不違天意!”
張老太爺和王寡婦相繼去世後張五爺的心緒大不如前。懷舊的意念縈繞情懷,時時發出感歎。想到人的一生不過是匆匆來去的過客,什麽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都不過是過往煙去。就想到積財莫若積德。更加注重外興德政,造福於民,內齊家風。
想想自己身旁的老婆、孩子。
李氏雖一小夫妻,共過患難的,但這十幾年來,家興業旺,把她那舍不得多吃一滴油,多燒一捆柴,計較一分錢的小家子脾氣改了;但因此也丟了傳統的樸素作風。吃穿用度,即使自個兒不過分鋪張,但對這四兒一女,即縱容有餘,約束不足。
老大延雄也是三十開外的人,為人忠厚,處事穩當,開聞老爺子早把一大半家產托付於他。隻見他管理的兢兢業業,井井有條。
老二延年已經是北平鐵路局貨運處處長,正擬提北平鐵路局副局長。延年這孩子年富力強,誌向高遠,隻是不願經營父親的產業,立誌闖出一片新天地來。
老三延風,也是二十六、七,借著老爺子任省參議長的地位,他謀了個商會理事,兼管倒賣糧食、油料的生意。他卻不如兩個哥哥。好吃好玩,好喝好賭好嫖。多詭詐,掙錢無數花錢如流水。
老四延玉,聰明乖巧,已長成十六、七歲好一個清俊白麵書生。這陣正在刑原國高就讀。原本也是樸實無華,一心向學的。無奈有萬貫的家私撐著,多有紈絝子弟相伴;又加上他三哥的影響,日益講究吃喝玩樂,對書本不那麽熱衷了。
想到這些,張五爺歎了一口氣。古人雲:“修身濟家治國平天下。我張五爺秉承父親張鐵匠的遺誌,幾十年如一日,勤儉持家,努力奮鬥,把祖上的基業擴大了幾十倍。贏得了省地一片讚譽。可我的子孫能繼承我的事業嗬?況且這世風下,西洋日本的經濟文化如水銀瀉地似地滲入我屮華。青年人崇西學,媚外國,越來越漂浮了。這種情形怎能擔保我的兒孫能固守傳統,勵精圖治,光複祖業呢?不敗家就是萬幸了!五爺想到這裏又吸了口氣。
這幾日晚上就同妻李氏議論家中這四兒一女的事。
五爺吸足了水煙,問李氏:“你想沒想過,你我百年之後,這四子誰能秉承父誌,維持家業?李氏道:“怎麽?你還不信自己的兒子嗎?我看延雄、延年、延風、延玉,不說在刑原是數得著的,就是在遼寧省,或者拿到京都,和他們那些大家族子弟比一比,也不遜色。”
五爺道,太誇大其辭了吧!老大延雄厚道有餘,我是放心的。但他不是個應付大事變的人。老二延年倒是德才兼備的好材料,可惜他一心隻在外部世界,不理家政。那麽剩下老三老四,能靠得住嗎?”
李氏笑道你說老三,老四啊?誰不誇咱老三那付精明腦袋。恐怕你張五爺未必趕上延風精打細算呢!至於老四,才十六、七歲,是個孩子呢,你要他怎樣?”
五爺又道,老三的腦袋比我精明,我也承認。但我爺倆的路數不一樣。”
李氏瞪了一眼“什麽路數不一樣?”
“我擔心這孩子會不走正路。”
“你這就胡思亂想了。現在的年輕人見多識廣。什麽電影院、跳舞廳、電唱機、小汽車……天天打交道。你我年輕時代,有這一套嗎?西洋貨、日本貨又多,不少闊家子弟又留日留美的,我們年輕時代敢想這些嗎?時代變了,不要拿老眼光看孩子。我看咱們的孩子夠本份了。
你還不知道嗎?康意全那兩位小姐塊成交際花了,男朋友不下十幾個。薛平那女公子一心巴結咱延玉,那也是情人一大串。劉子豐的產業被你收購完了,他也悶死了。現在他的兩個公子劉榮、劉貴無處吃飯,給咱延玉當個聽差使喚。馬萬龍的外甥女兒小憐收在大兒媳秀芳的房裏唯恐解雇了她。她們這些人哪還有一點公子小姐的架子?如果你的子女都淪落到到這份上,我看你快愁死了。當家的,這就得知足。”
五爺點點頭“遼寧省這五大家族,隻有我張開聞還牢實地站在這兒。那四位才十幾年的功夫死的死,散的散。人生真是一場夢啊!”
“你知道就好。我又說了,你也不可太苛薄。延玉正求學上進,身子又弱,怎麽把它圈得哪樣緊?一點零花錢也舍不得掏?弄得孩子窮嗖嗖的,甭說出去散散心,找朋友^玩,就是買本書,還偷偷向哥哥、嫂嫂們借錢。你那一年幾十萬的進項留著作棺材本呀?”
五爺道:“延玉怎的沒零用錢?不是規定了一個月讓他到賬房挪支三百塊嗎?”
李氏一立眼:“說得倒輕巧,一個大家公子一個月三百塊,夠什麽用場?你知道他一個月汽車費多少錢?他那幾個聽差劉榮、劉貴、張福、張壽支付小費多少錢?那康小姐、薛家二位女公子,隔三叉五往咱家跑,都是誰招待的?另外延玉是遠近聞名的才子,巴結他的人又多,這交際費、招待費又是多少?三百塊錢夠包幾出戲?看幾回跑馬的?”
五爺揮手道:“算了,算了。這樣算計起來,我這偌大家業也不夠他一人開銷,我養不起這闊公子哥。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在鐵匠爐旁一邊鼓風鍛鐵一邊上進求學。我要過什麽交際費?”
李氏嘟噥道:“延玉這孩子膽小,本份,見著你就害怕。你做父親的一點慈悲心腸沒有。”說著說著滴下幾滴眼淚。
五爺知道李氏的最大優點是對延玉的疼愛。這孩子雖不是她所生,但她對延玉卻愛撫有加,更憐痛他從小失去了母親,這是使五爺尤為敬仰處。
五爺低下頭,也覺不甚過意。
“我也沒有說什麽。我的意思是別慣壞他們。當然,以咱家的地位,延玉的零用錢是少了點。
讓我再考慮考慮。”“考慮什麽?你出不起,我給,你甭幹涉就是了。”
第二日,開聞讓管家貴田報報幾個子女花銷用度的明細賬。特別注重的是四子延玉名^下的開支。僅算了汽車費、四個聽差的若幹小費及招待康家小姐及薛家女公子的招待費已在六百塊錢以上。皺皺眉“延玉的零用錢是少了點。”就揚起臉對管家貴田說:“從這月起,延玉的汽車費、劉榮、劉貴、張福、張壽的小費另算,不計入延玉的花銷之內。另外每月再給延玉補貼三百塊錢。”
說罷,又吩咐道:“去把延玉叫來,我有話問他。”
貴田唯唯諾諾走了。
貴田從正房出來,過花廳,就到了延玉的書房。劉榮見了,忙起身。
“您老有事?”
貴田道:“延玉在書房嗎?老爺喚他說話。”
延玉這時正在書房練毛筆字。這陣剛放了暑假,每日除了練練毛筆字,翻幾頁書,並無事可作。忽聽門外管家貴田的聲音,慌忙迎出來。攜了貴田的手:“大叔快請屋裏坐下。”
貴田在書房的沙發上坐下,瞅著書案上的文房四寶,一紙墨跡未幹的條幅寫有一付對子。
玉芳小芳會會蘭蘭四女逐周女,
西藥雅片娼妓金錢四害滅義天。
貴田正要過去細看,延玉一把奪了,揉成廢紙棄在字紙婁中,慌慌不安道:
“我剛看一本舊書,隨意把其中章節的字橫抄過來,鬧個玩笑。貴田叔不要認真。”
貴田就問什麽書不豎看,卻橫看。”
延玉說:“就是《鏡花緣》。”
延玉手指著那一頁,貴田過去就看《鏡花緣》是豎版排字,橫看過去,果然有這幾字,不過“四女逐周女”似乎又串了一行。
彼此哈哈大笑。
貴田說:“原來四少爺是作文字遊戲,卻也寓意無窮,似乎有大的概括,警示未來呀!”
延玉道:“哪裏,哪裏,我若想未來^就是到東洋留學,然而我現在高中未畢業哩!”
貴田也就不在疑慮。
貴田又看看延玉放在桌案一角的成績單。
延玉問:“貴田叔,今早來找我有事嗎?”
貴田道,是有些事,老爺子找你,正在客廳等你呢!”
延玉有些膽怯,問“知道找我什麽事嗎?”
貴田笑道:“四少爺不要怕,這回老爺找你八成是好事,不是責問你哩。”
延玉還要問,卻不好意思連忙穿好衣裳梳理分頭,隨管家貴田到正廳去了。
穿過遊廊,隻見侍女小憐遠遠地瞅著他。似有無窮的心思。延玉也不敢看,隻顧不歇腳地直進老爺子開聞的正廳裏。隻見三丈高的正廳一律灰色大理石鋪地,一摟粗的庭柱雕塑了花鳥龍鳳圖案。寬大書案如皇宮的禦案。大廳正麵高高懸起一塊匾寫的是“躬謹勤勞”。父親開聞端坐在書案前,母親李氏在側坐。
延玉先給父母大人請安,就垂首侍立,聽訓。
開聞老爺子說:“我兒延玉,你放假幾日了?”
延玉不抬頭道:“前日剛放假的。”
老爺子道:“你今年是高二了,學習得如何?”
延玉料定父親必然詢問學業,早把成績單踹在懷裏,聽父親問到這裏,立即從懷中掏出成績單呈上。
五爺展開成績單細看:
國文:80分
數學:89分
倫理:90分
理化:80分
美術:78分
體育:70分
音樂:90分
博物:100分
曆史:88分
操行評語:該生德性淳樸,勤勉好學。關心政治及時事。同學關係融洽,惟多好與人爭辯,稍欠函養。應注重體育鍛煉及美術情操的淘治。
幵聞閱後,笑笑,又遞給李氏。
開聞道:“看你這成績單,主要學科成績都在優良以上。為父甚感欣慰。我兒品德淳樸又關心政治,能言善辯。這真是我老張家遺傳天性。”
說罷,哈哈大笑。
李氏一邊看也笑道“遼寧省送你個張鐵嘴的綽號,你這兒延玉真是酷似其父。將來也必定是個鐵嘴了。”
五爺撫著短胡須道:“鐵嘴好,治家理財,打官司作聽證,全靠這一張鐵嘴。隻要不太詭辨。你的老師指出你有這個毛病,應注意才是。我雖善講,隻以理服人,並不詭辯。”
延玉唯唯若諾:“父親說得極是。兒謹尊父命牢記在心。”
五爺道:“你還年輕,詭辯也不是什麽大毛病。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能言善辯給人以無涵養之嫌。注意就是了,不必因噎廢食。
又轉過臉來對李氏道:“延玉各方麵都好,隻是身體太單細了些。你看體育才70分。”
李氏道:“都是你教訓的,孩子放假了,也不敢出去玩玩。哪個年輕人整天圈在家裏,不曬曬太陽,不活動活動筋骨?身體能好嗎?”
五爺哈哈大笑:“這是我的不是了。我兒聽見了嗎?你母親昨天就責備我,今天又當你的麵責備我。好,我也來個有錯必糾。”
延玉忙稽首道:“父親大人何錯之有?不愛鍛煉是我自己懶散慣了。況且也沒那些閑錢出去閑逛。”
李氏道:“兒且不可以這樣說,若說平時學習忙也倒罷了。現時放了暑假,不可整日在屋悶著。青年人要象青年人樣,難道都修成老佛爺不成?”
五爺道;“你母親剛才說的,也是我的意思。已經放暑假了,除了分出少部分時間兼顧學業外,你要多活動身體,玩一玩,走一走,為父的都是沒有意見的。”
又說:“你母親也說了,你的零用錢是少了些,給你增加三百塊。又正逢暑假,你花幾個錢也無所謂。隻要你身體好,學習好。”
李氏說老爺子放話延玉,你隻管放開膽子玩一玩,過了暑假,該升高三了。想玩怕也玩不成了。”又問:“媽前些日子給你說的那薛家姑娘你看怎麽樣?你一天天也大了。媽想給你娶個媳婦呢?”
延玉道:“您老不必操心,兒知道了。”
五爺道:“薛姑娘家的世道雖然不行了,人品還是可以的。不過現在年輕人時興自由戀愛,也要聽聽他們的意見。”
延玉隻是洗耳躬聽。
這時聽差送一份公文進來,說:“省參議院開聽證會,汽車在門口等您老多時了。”
五爺就起身說了聲:“餘下的事,去和你母親商議。”
抖抖長袍,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