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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社會裏的野蠻人

(2025-08-28 05:03:03) 下一個

叫他們看是看見,卻不曉得;聽是聽見,卻不明白;恐怕他們回轉過來,就得赦免。

昨天拉黑了一個讀者,因為他的三次留言。

第一次是我兩年前在一篇文章中聊到基礎福利製度的必要性(我並非福利主義者,但認為一個社會中基本的福利保障兜底是必要的),他留言大罵福利製度都是“白左搞出來的垃圾”。

第二次是前兩天,我在一篇文章中談到我對目前俄烏戰爭的看法,他留言說,這個世界終究是弱肉強食、強者為王的,世界公約、公共道義、安全保障什麽的都是屁。

第三次是昨天,我在文章中聊到《辛德勒的名單》,他又留言說辛德勒純粹就是犯x,胳膊肘往外拐,賣國賊,說猶太人都是劣等民族,希特勒殺少了,等等等等。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現在公眾號評論下方不是一直會標注評論者的所在地麽?

這哥們的所在地,是加拿大。

一直都是加拿大。

如果真要較真的話,其實我拉黑他拉黑早了,應該在拉黑之前問問他三個問題:

第一,他如此痛恨福利製度、認為富人賺錢是自己的、窮人活該餓死,那為什麽要選擇到加拿大這種“福利無處不在”的國家去生活,找一個低福利、無醫保的地方帶著不好麽?他去生活了那麽多年,自己有沒有享受到楓葉國如空氣一般無處不再的福利,現在要這樣罵,是否打算吐出來?

第二,他覺得,這個世界就是沒有什麽公益、道德,全是利益和算計,強國就是應該欺負弱國,隻要有能耐敢打仗,占對方的土地也天經地義。那他生活在加拿大這種與美國邊境線漫長,自身又幾乎沒有什麽軍備,美國要真的下決心入侵並吞並加拿大,他們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國家,感受到底如何?他又怎麽解釋,在空前奇葩的川總上台前,美國曆任總統都沒動過對加拿大搞一次“特殊軍事行動”這件事,美國佬是弱?還是傻?

第三,也是最為重要的,他覺得二戰時期的德意誌人,作為自己國家裏的優勢民族,驅逐乃至屠殺猶太人天經地義,並滿口“劣等民族”,那請問,他作為一個華人,生活在昂撒民族占主體的加拿大感受如何?他不擔心自己有一天被驅逐麽?他不擔心自己的財產哪天被沒收麽?他如果被煽動民粹主義的黨派稱為“劣等民族”感受又會怎麽樣?

也挺感歎的,也算在海外生活了那麽久的高等華人,移民的還是聽說現在很難去的加拿大,怎麽就這麽個認知。

當然我知道,這種人,可能也就是跑到我的文章底下口嗨一下,公眾號看文麽,對他們來說本來就是白嫖加白說,在這裏放飛一下自我,抬頭回到現實生活中,並不妨礙他“口嫌體正直”的繼續在加拿大做他的順民,享受人家的醫保福利,絲毫不擔心美國大兵有一天打過來把他房子打成廢墟,更不會杞人憂天自己會遭遇如他對別人叫囂的那樣“xx人死不足惜”的種族歧視。

但我覺得,言由心生,你看,真的很有意思,這大哥所信奉的種種黑暗森林世界的信條(而且說起來都一套一套的),和他在大洋彼岸享受的那種生活其實是格格不入的。但就像油和水分層而不互溶一樣,現實中他所享受的文明、福利、秩序與陽光,絲毫沒有照進他那顆崇拜著無底線、無秩序、野蠻競爭世界的內心。

你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我們生活的周圍當中,真的就普遍存在這種人。

《馬太福音》裏,耶穌警告過他的使徒們,說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種人:“他們看是看見,卻不曉得;聽是聽見,卻不明白;恐怕他們回轉過來,就得赦免。”

而我管他們叫功能性心盲——在他們人生中不知什麽階段開始,他們的世界觀與靈魂就已經封閉了,他們就認定自己視為生存哲學的那一套,以至於之後即便移居了海外,見識了與之前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們也拒絕改變,甚至會一邊享受著文明社會的福利和秩序,一邊硬擰著文明秩序的方式去生活。

他們會在安靜的日本社區裏開著功放跳廣場舞;他們會在美加的免費食品發放日一邊大把大把的拿免費食品,一邊笑老外真傻,羊毛又被自己薅到了。

是的,早已成為了他們生活中“心盲症患者”,哪怕生活在海外,他們也執拗的堅信著自己的生存哲學,滿懷自信、而不顧他人目光的在自己生活中橫衝直撞,絲毫不顧旁人詫異而鄙夷的目光。

而作為他們的同胞,我大約能猜到他們的世界觀和心盲症到底是怎樣成型的——中國剛剛過去的四十多年,受益於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經濟騰飛,很多人是成功積累了巨量財富,並成為傳說中的“高級華人”,移居海外的。但財富上巨量並不等於德行上的同步成長。恰恰相反,由於改革開放年代經濟發展的某些特殊性,往往是兩種人最容易率先完成財富積累——要麽是有“門路”可以突破某些規則的人,要麽則是膽子大、敢冒險去硬闖突破某些規則、並幸運的成功了的人。

總而言之,這兩類人在他們成功路上所共通的共性,似乎就是“突破規則”。

而這種“成功哲學”也就成了他們人生中的“思維鋼印”,無視秩序、拜高踩低、對弱者無同情、無憐憫,瘋狂崇拜黑暗森林。哪怕是更換了生存環境,他們也拒絕修正這種生存方式,因為“我就是這麽混出來”。

由此我想起一件正在發生的新聞,那就是最近幾年內,很多發達國家都在收緊對外來移民的政策。有些是通行的、針對一切外來者,有些則是明裏暗裏專門針對華人的。

我想這其中未必沒有這位留言讀者式的華人的“添磚加瓦”——你滿口弱肉強食、規則算個屁,那就不能怪人家暗暗築起籬笆杯葛你,或者杯葛不了你,因為你已經上岸了,但也可以杯葛你的同胞。

還有另一些相似的事情。

比如在日本,眼下外國人想在日本開設一個銀行賬戶就特別困難,聽說如果一看你是華人,可能就更加難上加難。

而這種隱性的歧視也是有原因的——前幾年由於匯率便宜,留學費用相對低廉,大量中國留學生湧向日本,當時日本銀行的管理是相對寬鬆的,不僅可以開銀行賬戶,還立刻可開信用卡。於是有些中國留學生就鑽了這個空子,在臨走前刷爆信用卡,狂買各種商品回國去倒賣賺錢,還有人臨走時直接把自己的賬戶和信用卡賣掉,這些賬戶很多後來都流入了日本黑社會地下市場,用於不法洗錢等交易。

當然,我們不知道同期的越南或印度留學生會不會這麽幹,但明明這麽幹了以後,還跑到小紅書等平台上去發帖炫耀、秀操作、教他人如法炮製,卻可能是咱有些留學生獨一份的亮瞎眼的操作。有人留言問“這樣不好吧”,他們的回答振振有詞:“反正我這輩子不打算再來日本了”或“我在日本打工這些年,沒少受店長的剝削,正好趁此機會回回本!”

對於這樣的暴論,你真的無言以對。也隻好看著日本的很多銀行,從此之後,用隱形但明確的有色眼鏡去看待我們,你還無從抗議。

其實對於這些自得於“薅到羊毛”的留學生,我也是有些疑問想向他們求證的。

第一,他們和前文所述,改革開放初期靠關係或膽大“突破規則”賺到人生第一桶金、移民美加澳的叔叔阿姨顯然不是同一輩人,也遠不在同一個財富狀態上,那到底又是從哪裏習得了這份對規則的蔑視和對規則縫隙的敏感,想出這麽多“天才”玩法,硬生生把人家的規則給玩壞了呢?

第二,你真要跟這幫人去較真,把他們問急了,他們一般都會說自己是在“愛國”,日本麽,在某些人的觀念裏,跑去撒尿鬧事都可以和愛國扯上邊。可是,他們到底又愛的是哪門子國呢?他們這種行為,對真正日本人的傷害非常小——畢竟留學生能刷爆的銀行信用額度,一共也不多。他們真正造成巨大麻煩的,其實都是之後去這個國家的中國同胞——前人砍樹,後人曬傷。後繼的那些中國同胞們,不得不為先來過的那幫人為一點蠅頭小利敗光的信用度,成倍甚至成幾十倍的付出的本不應當的代價。

請問他們到底是在愛的哪門子國呢?

記得王小波先生在《肚子裏的戰爭》一文中,談到過一個“借酒撒瘋”的說法——某些“聰明人”會利用某些口號,拉大旗作虎皮,以大口號為名,行自己的一己之私。在我看來,那些刷爆海外信用卡,回國之後還洋洋自得的秀戰績的留學生,也就是這樣“借酒撒瘋”而已。他們的行為,和愛國是毫不沾邊的。

另外一點,就是我感受到了他們心中冰冷、殘酷的那個世界——在發達國家打工的時薪待遇其實相比之下是比較高的,那些雇傭他們的店長、業主,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在這些打工留學生的眼中,自己是在“剝削”他們,他們時刻是在用仇恨和鬥爭的眼光去審視著自己,以至於要離開的那一天,還會以刷爆信用卡、出賣信用這種方式,不是報答、而是報複。

我想在這一點上,這些留學生,和我拉黑的那位讀者,雖然年齡段迥異,思維倒是同律的——在他們的生活就是一場殘酷的、無規則的、彼此仇恨的、無休無止的人與人的鬥爭——無論到哪個國家都是,走到哪裏都是。

依稀記得佛教有個說法,叫“六道皆在此界中”,同樣一灘池水,人看是池水,天神看了是琉璃,餓鬼、畜生看了則是血池。我總覺得這個比喻和基督“他們看是看見,卻不曉得;聽是聽見,卻不明白;恐怕他們回轉過來,就得赦免。”有某種相似之處,對於那些已經心盲了的人,很多時候,你給他們好東西看,好環境想感化他們,他們也不領情。“都一樣,都是爾虞我詐。”他們心中始終隻默念這樣的“黑暗森林”真言。

那麽這個心盲症,到底是盲在哪裏呢?我覺得很多國人,最致命的問題可能在於,他們不懂得什麽叫“公共生活”。

公共生活是現代社會的基石。有公共生活,會公共生活,才有真正的現代社會。比如在古漢語中,“公園”,“廣場”這些詞匯,本來都是不存在的,它們是明治維新之後由日本翻譯並最終引進中國的語詞。百年前的“公園”,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真的很陌生而奇怪,一大片偌大偌好的園子,卻不設圍牆,沒有主人,那豈不是誰都可以闖到那園子裏摘花踏草、撬下銅水龍頭賣錢了麽?你別說,這樣的故事,還真就在當年最早有公園的上海真實發生過。

但公園的真正意義,其實就是一種對公共生活的訓練,一片園子,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不然屬於任何個體的人,但大家就是都不去破壞它、私占它,一個社會真正能形成了這樣一種規則意識,才能理解什麽是公共福利、什麽是民族榮譽——它們實則就像公園一樣,是一種國民擁有了現代公民意識之後才能更好維護的公物。

這裏岔說一句,其實最早翻譯“公園”這個詞的日本人,在明治維新之初也沒有多少國民有公共意識,所以你今天去看日本的很多公園,前麵都有“恩賜”二字,比如“上野公園”正式名稱其實就叫“上野恩賜公園”。

誰恩賜呢?天皇。恩賜給誰呢?百姓。也就是日本人最早是把公園理解成“天皇送給國民的禮物”接受下來的。天皇的贈禮,當然要用心保管,於是第一批公園才這麽保護了下來。

直到很久以後(可能甚至要到了二戰後),日本人才逐漸理解了公園這玩意兒不是天皇的,而是“公共”的,一如整個國家一樣,這個國家的現代化才真正完成了。

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不能很好的理解“公共”,如那位讀者一般鄙視甚至仇視公共福利,如那些刷爆信用卡的留學生一樣輕擲、甚至破壞國人的公共名譽。那我們就不能說,我們擁有了足夠完備的現代性。

更要命的是,如果這些人還執拗的鄙視這種現代性,那我們就徹底的喪失了進入這道窄門的可能。

而相信並懂得去過公共生活,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是如此的重要——一個人如果下定決心以野蠻或者說黑暗森林的方式在現代信用社會裏生存,在最初的時候,他可能的確是可以得利的,像那位讀者,我不知他怎麽騙到了楓葉卡,像那些留學生,也能刷爆幾張信用卡。但從長遠看,他們卻一定會遭到文明社會的反噬,因為他們透支了他們在文明社會中最不能透支的東西——信用。

寫到這裏,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大學社會學老師,向我們提出的一個問題:加入一個史前野蠻人,穿越到現代社會來生活,他會怎樣?

答案是,在穿越的頭十分鍾,他也許會生活的非常之爽。因為他會看到像超市裏的那些美味食物,居然是無人看管的,滿大街驚為天人的美女,也都沒有持有武器的雄性保衛。所以他可以憑借蠻力在這個文明世界裏為所欲為。

但十分鍾一過,魔法時間就將結束,周圍人在最初野蠻人的震懾與驚嚇之後,會展開對他的反製——正如一個機體在遭遇病原體入侵之後,會調動自身的反應機製一樣。警察會到來,野蠻人會被抓、甚至被擊斃。他會被他所蔑視,看作“很傻”的文明社會,所杯葛、乃至消滅。

而在野蠻人看來,文明社會的對他的變臉實在是太快了,怎麽前一秒還軟弱可欺、被我的孔武有力耍的團團轉,後一秒立刻翻臉,卡住我名門了呢?

任何活在文明世界裏的野蠻人,都有“魔法時間”結束的那一刻,遲早而已。

所以魯迅先生說,“未來容不得吃人的人留在這世上”。不是說吃人的野蠻人不夠孔武有力,而是世界的規則已變,貌似軟弱的文明,實則比野蠻,更有力量。

所以,不要鄙視文明,不要仇視、蔑視那些讓你走向現代的文明準則,不要有心盲症,不要“看是看見,卻不曉得;聽是聽見,卻不明白”,不要沾沾自喜於作一個“闖進文明社會的野蠻人”,不要形成一種欣賞野蠻、鄙視文明的反向審美。

否則,哪怕一時計得,你所將遭受的苦難,遲早還是會配得上你的認知。

 

 

 

作者: 海邊的西塞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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