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看了幾本關於日本昭和時代的書,有點感想,隨便說說。
上個世紀,日本發動了一係列侵略戰爭,給周圍國家帶來巨大傷害。可在當時的日本人看來,情況絕不是這個樣子。
他們堅定地認為,日本才是受害者。
占領東三省、全麵侵略中國、偷襲珍珠港、席卷東南亞,結果日本才是受害者?
是的,他們就是這麽認為的。不光英米鬼畜在欺負他們,就連中國也在欺負他們!他們被欺負得沒辦法了,才迫不得已含淚而戰。在正常人看來,這簡直是瘋子的想法,可當時的日本老百姓就是這麽想的。
01
先說占領東三省這件事。
在九一八事變的前一年,日本外相鬆岡洋右說了一句名言:“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而且,確保在滿蒙的利益是日本人“作為生物的最低限度的生存權”。沒有這個地方,我們就得死。
這聽上去真是有點匪夷所思。這些地方明明是中國的領土啊。鄰居家的客廳怎麽就成了你的生命線了,不讓你在那兒打地鋪怎麽就冒犯你的生存權了?你家房子再小也不能搬人家客廳睡裏啊?再說,日本人以前沒有滿蒙,沒死;日本人後來沒有滿蒙,也沒死;怎麽偏偏在那個時候,沒有滿蒙就得死呢?
這段言論發表後,日本國內也有不同意見。比如有位著名的自由派記者清澤洌,他就算了一筆經濟賬,認為滿蒙沒那麽重要。
當時,日本在中國東北的主要利益就是南滿鐵路。清澤洌計算了一下,發現南滿鐵路每年給日本的收益是五千萬日元。為了保護這個利益,日本調動關東軍長期駐守,花費大量軍費。此外,關於南滿鐵路的爭執還使得中日貿易收到嚴重損害,而中日貿易每年總額是十億日元。清澤洌提醒說:“把愛國心撥算盤的珠子算一算吧!”
那麽,日本老百姓會聽鬆岡洋右的呢,還是聽清澤洌的呢?
想都不用想,當然聽鬆岡洋右了。
從那以後,“生命線”、“生存權”就掛在了日本老百姓的嘴上。他們並不認為把別人的領土當成自己的“生命線”很荒唐,反而堅定地認為這是“作為生物的最低限度的生存權”。
02
所以,他們覺得中國欺負人。
在這方麵,有一個重要的衝突焦點。日本堅持說,1905年清朝和日本簽訂了《中日會議東三省事宜條約》,其中有一條規定:中方不能鋪設與南滿鐵路平行的鐵道線。可是張學良卻開始修建平行鐵路,這是在欺負日本人!
不許一個國家在自己土地上修建鐵路,這本身就是荒唐的。而且實際上,清朝也並沒有承認這一條款。“不得修建平行線”隻是日本單方麵的要求,隻在會議記錄裏提到了,並沒有寫到條約裏去。即便按照日本學者自己私下裏的說法,這也隻是“條約的灰色地帶”,最多屬於外交爭議。但是日本軍方把它渲染成了天大的事情,說這件事讓日本的“生存權”受到了嚴重挑戰。
日本老百姓當然照單全收,叫嚷著要“懲罰中國的不義”。誰要是膽敢說什麽“灰色地帶”,就會受到萬人唾罵。
所以,在他們看來,中國欺負人,日本是受害者。
在這種背景下,九一八事變爆發了。
事變是關東軍自己挑起的,他們炸掉了一小段南滿鐵路的鐵路線,然後拿來做侵略借口。日本內閣當然都知道這是日本軍方沒事找事,但是老百姓不知道。他們又憤怒又激動,變得極其狂熱:難道能讓中國這麽隨便欺負咱們嗎?一定要懲罰他們!
結果日本軍隊占領了整個東三省。
當時的日本內閣對軍隊的膽大妄為也很不爽,但是沒人敢對老百姓說出真相。“鐵軌是咱們自己炸的呀!”當時日本有暗殺政客的風氣,要是哪個政客敢這麽說,絕對是必死無疑。
隻有個別學者說了點不同意見。比如東京大學教授橫田喜三郎寫了篇文章,說:就為了幾米長的鐵軌,占領人家整個東三省,這能說是自衛戰嗎?另一位教授吉野作造也說:這樣占領別人的土地是不義之舉,我們從小收到的教育不就是“渴死不喝盜泉之水”嗎?怎麽能要這樣的土地呢?
結果大家群起討伐。報紙發表批判文章《賣國教授、毒筆之主橫田喜三郎逃往滿洲》、《快快埋葬那些以大學為巢穴的國賊》。教授家裏收到了好多謾罵信“去死吧!國賊!”,吉野作造在國外開會回來,都不敢上岸,怕被聞訊趕來的爭議群眾當場打死。
03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複扶植溥儀,成立了偽滿洲國。國際聯盟組織了一個“李頓調查團”,來調查這件事。
李頓調查團當然知道這是侵略,但又不願意太得罪日本,所以盡量和稀泥。它對中國做出了不少批評,要求中國對日本做出一定讓步。這讓中國人相當失望,魯迅在《友邦驚詫論》裏就說:“日本占據了遼吉,南京政府束手無策,單會去哀求國聯,而國聯卻正和日本是一夥。”
但是日本人看來,卻完全不是這樣。國聯怎麽會跟我們一夥?明明是他們勾結了中國,在欺負我們啊!
因為李頓調查團再和稀泥,最後也明確表示:東北是中國領土,“滿洲國”不合法,國聯不予承認。
在日本人看來,李頓調查團這簡直是喪心病狂。《東京日日新聞》發表了一篇文章《正義之國,日本》,裏麵義正嚴詞地說:“這是要剝奪自主國日本天賦的權利,在人類史上,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不正義之舉!”報紙們還都痛批日本內閣是一群廢物,任由李頓調查團欺負我們。後來,日本退出國聯,大家才算消了一口氣。
中國欺負我們,國聯欺負我們,全世界都欺負我們。我們日本人是受害者,沒招誰沒惹誰卻橫遭欺負,所以我們隻好含淚占領東三省,含淚在那裏殺人放火——抗聯欺負關東軍,不反擊行嗎?
我們可能會覺得,日本人當時信奉叢林法則,覺得誰強誰有理。如果你這麽想,就低估他們的自欺能力了。他們還真覺得自己占理,別的國家都在殘酷無情無理取鬧,隻有日本是正義和高尚的。
全世界恐怕都很難理解日本的這套受害者邏輯,但是日本老百姓就是要這麽想。
04
後來七七事變爆發了。不用說,他們覺得又是中國在欺負日本。
日本老百姓一直覺得中國在欺負日本。比如中國爆發抗日學潮,抵製日貨,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挑釁,就是“暴支”在欺負人。他們從來沒有換個角度思考過,人家為啥要反對你,要抵製你?他們就覺得我們這麽好,他們還要“抗”我們,這就是欺負人。
七七事變的時候,報紙上刊登了一些聳人聽聞的圖片:“中國軍隊殺人了!這是咱們的死者!”老百姓不管真假,馬上就叫起來了,呼籲要“膺懲暴支”!當時那麽弱小的中國,設了多麽多租界,被占了那麽多領土,居然能跟“暴”聯係起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侵華戰爭是在一片喝彩聲中開場的。
日本老百姓普遍覺得自己是正義的,是道德的,甚至是“國際主義”的。自我感覺良好。
為什麽他們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呢?
當然,我們可以說日本老百姓被欺騙了。但是他們其實也願意受騙。你不騙他,他罵死你。比如九一八事變時期,《大阪朝日新聞》一度持比較溫和的態度,對日本軍部頗有微詞,建議中日關係還是緩和處理。結果日本群眾出離憤怒了。他們發起了“不買運動”,不買不買就是不買,誰買這份報紙誰就是賣國賊。結果報紙發行量3萬、5萬的不斷銳減。主編撐不住了,隻好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社論,呼籲要“拯救東北三省水深火熱的人民,建立滿洲國”,還發動大家給關東軍製作“慰問袋”,這下報紙發行量起死回生,打了個翻身仗。
老百姓就愛聽這個,你讓報紙怎麽辦?
說到底,就是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墮落了。當時日本有位地位尊崇的元老,叫西園寺公望。他權力相當大,可以向天皇推薦首相人選。誰能當首相,很多時候就取決於他的一個念頭。這麽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物,對日本老百姓的這種古怪心態也頗為不解。他說:日本百姓怎麽會如此相信軍部?他們怎麽會支持一些明顯荒謬的事情?
西園寺公望的結論是:日本的教育出了問題。
05
後來的曆史不過是以前的翻版。
日本不斷受欺負。蔣介石不肯談和,是在欺負人;英國人通過緬甸往中國運送東西,是欺負人;美國人不肯續簽《日美通商條約》,是在欺負人;美國不肯賣石油給日本,是欺負人……
反正周圍的國家都在欺負人,隻有日本不欺負人,結果被他們合夥欺負。日本提出出了一個所謂ABCD包圍圈,認為美國(America)、英國(Britain)、中國(China)、荷蘭(Dutch)勾結起來,包圍善良淳樸的日本。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最後,日本含淚偷襲珍珠港,神不知鬼不覺地往人家腦袋上扔炸彈,按照日本報紙的說法,這不能算偷襲,因為“忍耐也有限度,一億國民的積憤已經到了極點!”
日本人又敲鑼打鼓地歡呼起來了,“驅逐元寇,神風起兮”,“舉起和平的利劍,鏟除邪惡,匡扶正義”、“消滅米英鬼畜”。就這樣,他們一步一步走向東京大轟炸和廣島原子彈。
06
但是,別看這麽滿腔義憤,一旦戰敗,他們轉變的速度也快的驚人。
不久前還大聲譴責米英鬼畜的《每日新聞》,日本投降後馬上刊登謝罪書,為自己以往的謬論而道歉,保證以後洗心革麵,再也不胡說八道了。
不久前日本漫畫家加藤還在製作漫畫,讓一把刺刀插進半人半獸的羅斯福屁股上,說“彼奴等的死,就是世界和平的誕生日”,現在也轉而歌頌美國大兵是“解放者”、“天降的禮物”。
不久前還在發誓哪怕一億玉碎,也要消滅麥克阿瑟侵略的讀者,現在也轉而寫信讚美“麥克阿瑟將軍”。有個縣的12萬人用八個月的時間,一人一針,繡出了一副麥克阿瑟像。
不久前還在課堂上讚美“大日本皇軍”的日本教師,急吼吼地把課本上有礙字眼全部塗掉,轉而讚頌美國的自由民主。由於變臉太過突兀,據說給很多日本小朋友帶來了心理創傷,導致他們對社會抱有強烈的不信任感。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小孩子怎麽能理解大人的世界啊。
你看著他們傻,有時候他們又精得不可思議。
作者:押沙龍yash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