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2010年起，陸續拿了幾個基金後，就開始麵臨報銷的問題了。我早就聽說報銷很困難，但是沒有辦法，必須去闖這一關。
我第一次拿著發票，來到財務處的報賬大廳。發現裏麵人真多啊，大家排著長長的隊。櫃台比銀行的高，快到人胸口處。裏麵坐著一排工作人員，一人一台電腦，在認認真真地對照、輸入，打印著。我問前麵的人，“今天這麽多人啊？” 別人見我是新手，糾正道：“不多，不多，年底的時候人更多，能排到走廊上去。你多少張發票，怎麽才一張？你應該積攢多了再來，這裏來一次，至少花費一上午的時間。”別人問我道，“你是幫你導師來報銷的吧。”我說，“我就是老師。” 別人答曰，“你可以找個學生來幫你報銷的。” 我發現自己還有好多東西需要學。
報銷大廳是個斯文掃地的地方。好幾回，我看到有人插隊，那人信誓旦旦的說：“我早上7點鍾門都沒開就來了，剛剛出去有點事，這才回來，你問問櫃台裏的人，我說的對不對？”櫃台裏的人連連點頭，我隻能作罷。那時候，報賬大廳還沒有排號機，聽說後來購入了排號機，跟銀行一樣。剛開始，我不知道來跑報銷的都是些什麽人，因為好多人看起來根本不像老師，也不像學生，反倒像超市裏搶特價貨的大爺大媽。他們勇不可擋，全無顧忌。 他們敢插隊，敢帶人，報銷出問題的時候，敢爭辯甚至撒潑。我覺得他們像是職業搞這個的人。好幾回，我眼看著排的越來越近了，突然絕望地發現，排在我前麵那幾個人，每人手裏拿著個手提包。包一打開，裏麵都裝著一摞經費本，每本經費本裏插著好多發票。這些人明顯就是專業跑報銷的。好幾回，好不容易排到自己了，工作人員說，“12點了，我們要吃飯、午休了，下午2:00 再來吧。”不得已，隻能先去食堂吃飯，然後等著他們午休後，繼續排隊。每次報銷，半天能辦完，就算運氣好的。
好不容易排到我了，我心裏真高興啊。把發票遞過去，才發現各種各樣的問題，猝不及防。
“這個發票，需要三個人簽字，你隻有自己的簽字。“
”超過1000元的東西，不能用這種發票。“
”你這個預算說的是報銷買軟件的錢，但是這個算軟件嗎？“
別的老師告訴我，他們把一些“不適合做科研”的碩士生，培養來專門跑報銷，並且向我推薦成功經驗。我不明白什麽叫 “不適合做科研”的碩士生，既然他不適合做科研，你錄取他幹什麽？一個碩士生，在這裏讀了三年書，結果是跑了三年報銷，人家對大學是什麽感受？
我好幾次都想請我的學生去報銷，但是每次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因為我覺得，人人平等，老師的時間寶貴，學生的時間也寶貴；老師需要做科研，學生也需要做科研。我有時候腦補，我的學生來辦報銷會是怎麽樣的。想來想去，覺得讓他們去和這幫職業跑報銷的人拚，實在不好。還是算了吧，還是讓我的學生保留一點對大學的僅存的好感吧。有一次，我做校車去新校區，後麵坐著一對學生，其中一個抱怨導師讓他去跑報銷，這學生一路上對他導師粗口連篇，從此以後，我也再也沒有想過讓學生去跑報銷。
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於是問實驗室的人。得知我們實驗室有個專門管報銷的人，但是她隻負責實驗室主任的報銷，別的人她有的幫，有的不幫。這老師是個35-40歲的女性，我還算熟悉，以前聊過好幾回，這人很熱情大方，常常發牢騷。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兒子在學校附小和別的小孩打架了，結果小學老師偏袒別的小孩，她很無奈去找小學老師。小學老師說：“這些事，你能不能直接找那個小孩的家長交流？” 這位老師說，“你這麽說就不夠意思了，你明知那個小孩的爸爸是大學副校長，人家根本不會見我。”她當時說的十分委屈，我聽了深表同情。我覺得這種情況確實難以處理。這小學老師就是擺明了不管。
於是我找到這位專管報銷的老師，一開始沒明說來意，我先是向她請教報銷的技巧，她說了好多。然後我終於說出來意：“以後您去報銷的時候，能不能把我的經費本裝進你的手提包，幫我報了。” 她爽快地答應了。從此我就從報銷從解放出來了。
這以後有一次，我偶然路過報銷大廳，發現大廳是黑的，停電了，門口好多人圍著幾個報銷工作人員詰問，現場情緒十分暴躁。我發現有個被詰問的老師，我以前來報賬的時候，他處理過我的報銷。我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我們都是同一個不常見的姓，有種天然的親切感。我看他被好幾個大爺大媽詰問的尷尬，心生同情。於是我走過去，一臉嚴肅地說：“X老師，那邊有人找你，你趕緊過來一下。”我一把把他從人群裏拉了出來。他出來後，居然也記得我，他問：“什麽事？”我說：“你沒看到那幫人好凶？ 呆在那裏幹什麽？”他感激的笑了。
然後我安慰了他幾句，“你們也不容易，一天到晚，忙的連個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聊了一會兒後，他好像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了，說，“ 你以後來報銷，可以直接到我的櫃台來。如果有人問，你就說你早就來了，剛剛出去有點事，才回來。” 我當時感覺很困惑，我心想，“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難道在你心裏，我這麽功利、這麽現實？也許國內的社會就是這麽現實？” 我來幫他，確實出於同情，順手幫個忙而已，並無所求。而且當時我已經從報銷中解放出來，也不需要他的幫助了。我本想告訴他，已經有人幫我報銷了。但是看著他滿臉期待著我的驚喜和感謝，於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吧，因為他認為他的價值就是幫助人報銷，我又何必貶低他的自我價值認知。他能對我說出那些話，已經是給我天大的麵子了，我何必駁他的臉麵。我於是隻得裝作十分高興、感謝了他，然後離去。從此再也沒有遇到過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