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原來的導師在臉書上貼出自己的近照,我一看忍不住笑起來,戲謔他成了馬克思第二。
這位導師叫彼得(化名),是我到美國讀研的第一位導師。第一次見到他,覺得他很帥,中等個頭,眉清目朗,全神貫注地聽別人說話,顯得特有理解力,特尊重人。他自己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吐字清晰,特別適合我這類外國學生。再說,他用的英文詞是多音節的,還會引用各位大師的經典論述,讓我覺得他非常深刻。
彼得是斯坦福大學文學係的博士,因為在前南斯拉夫做過兩年的富布萊特學者,研究共產世界的思想和文學,還去加拿大麥吉爾大學跟著名的心理學家合作,研究語言、情感和人腦之間的關係,故而成了跨學科教授,開設了“北美研究”專業。本人當時懵懵懂懂到了美國,專修國際關係,一聽這北美研究,一定比亞非拉有趣,便成了彼得的弟子。
彼得的帥氣和聰明,尤其是英語之好,吸引了眾多女生。可是他看上去悶悶不樂,經常陰沉著臉來上課,一開口就是論述世界的黑暗。說著說著,便回到這個基本的主題:我是誰,我在哪兒?
當時我的英文不怎麽樣,覺得這問題問得莫名其妙,我們又不是白癡,還搞不清自己是誰,在哪兒嗎?後來才慢慢知道,人家這是高級,是心理學中的自我認知,自我反思,自我升華。當年我也沒那麽多自我,隻想著如何熬過窮日子,早點念完學位,可以衝到世界上去大展宏圖。八十年代初的中國,凡是所學專業帶有“國際”或“對外”二字,都是令人神往的。可惜等我到了美國,才發現這些專業都是餓飯專業。
我跟彼得成為好朋友,完全是出於一句話。那會兒,我剛到美國,人生地不熟,經曆著“語言震驚”和“文化震驚”(language shock and cultural shock),而且我又比較貪心,除了這個國際關係的碩士,還同時在念應用語言學碩士。相比之下,國際關係太容易念了,因為講述的無非是曆史事實,用的是普通人看得懂的語言。而語言學則不然,有許多專業詞匯,那是關於語言的學問,要求更高層次的抽象思維。為了拿下兩個學位,我每個學期修五六門課,成天看書寫論文,搞得自己頭昏腦脹。某天經過他辦公室,見他悠哉悠哉地在看《二十二條軍規》,觸景生情,隨口說了一句:我的生活真是沒有意義啊。
不料,這竟引起了他的興趣,把我叫進門去,跟我大談了一番“疏離感”(alienation)。這個字我當時根本搞不清是什麽意思,回家去查了英漢詞典,說是“異化”,想了半天,越想越糊塗。當時我借住在一位女教授的家裏,趕緊請教教授大人,那位耐心解釋給我聽,我似乎覺得這個字跟不合群,思想上的“自我流放”有點兒關係。不過,我那時候隻想快快念完學位,無暇考慮這類抽象問題。
不久,我在女教授家認識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鄰居,她住在離教授家三四條街遠的地方。因為聽到她的姓跟彼得的姓一樣,我問教授,他們是夫妻嗎?教授說,是啊,可惜兩人分居了。
彼得太太在小學教西班牙語,真誠熱情活潑,比我小兩歲,我跟她馬上結為朋友,常一起去散步。過了幾個星期,彼得跟他太太一起來教授家做客,原來兩人去做了心理谘詢,和好了,彼得又搬回到太太的住所,成了我們的鄰居。我一直覺得他們這對外形上十分相配,俊男靚女,後來聽說,彼得太太在上大學本科的時候,曾經是彼得的學生,21歲就嫁給了彼得。因為曾是師生關係,彼得太太相當仰慕彼得的才華。
他們夫妻倆和教授家的關係很密切,周末經常聚會,有時候在後院做燒烤,有時候去海邊野餐。那個學期,他的課在晚上,上完課,總是他開車送我回家,在車裏,我有更多機會聆聽他的高級英文和深奧話題。
可惜好景不長,過了幾個月,兩人又分居了。彼得太太第一時間到了女教授家,向女教授傾訴,說是彼得跟她在飯店吃完早餐,很嚴肅地說:我有事要跟你說,我們的關係有問題,當我非常沮喪的時候,你竟然毫無察覺。我們實在是互相不理解,還是分開好。彼得太太聽得莫名其妙,明明兩個人手拉手進的飯店,怎麽突然就來了理解不理解的問題。她非常生氣,告訴彼得,如果他不開心,應該把不開心的原因告訴她,她沒有“讀心術”(就是中文裏說的,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看上去十分相配的一對佳人,就這樣分手了。彼得太太娘家比較傳統,父母堅持要她離婚,這樣的男人怎麽能要?第一次心情不好,離家出走,讓他回來就是給了他一次贖罪的機會,現在又來了第二次,這還了得?趁著彼得太太年輕漂亮,趕緊把這個給休了,去找個好好的丈夫。彼得太太也非常明智,不願意在這類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的男人身上浪費青春年華。看來彼得真該研究研究“我是誰”。
我跟這對的關係一直非常密切,若幹年後,我念完博士,在母校得到教職,成了彼得的同事,而彼得太太則成了閨蜜。彼得太太後來去了舊金山,嫁了個哈佛畢業的,當時跟她開玩笑,不比斯坦福差啊。
有一天,曾經是我房東的女教授讓我去她家開爬梯。到了那兒,見到一位比彼得高出半個頭的金發女郎,跟彼得摟摟抱抱。原來這是彼得的新太太,捷克人。在我看來,金發女郎沒有原來的彼得太太漂亮開朗,但是因為是金發,身材細高,帶點兒中歐人的陰沉和世故,顯得別有風情。跟新太太不太容易說得上話,她冷冷的,有戒備感,英語又有濃重口音(跟老川太太有點兒像),一開口,像上海人說的“像薩有嘎事”(自以為是、裝腔作勢),不討人喜歡。
之後問起彼得,在哪兒遇上這位?據說寒假期間,捷克一所大學邀請彼得去做講座,派了金發給他當翻譯。他在布拉格攏共呆了一星期,金發就跟他確認了戀愛關係。那會兒,柏林牆還在,捷克也在鐵幕之後,金發千方百計想逃往西方。兩人通了一學期的信,暑假彼得又一次去捷克,速戰速決,跟金發結了婚。
我跟前彼得太太聊天,不看好這段婚姻,實在說,我們還是挺為彼得考慮的,閃婚帶有太多的不確定性。
彼得結婚兩年後,辭了美國的教職,帶著太太去巴黎了。那時候,柏林牆倒塌了,彼得說,金發每次提到美國都帶有不屑,抱怨美國太土,太鄉村,太沒有文化,她厭惡住在鄉村,希望回到歐洲去。為了滿足太太,彼得在一所法國大學找到了教職,為了愛情,奔向巴黎。
我跟彼得保持著聯係,彼得的信,基本主題依舊是“疏離感”、“陰暗心理”、“黑暗人性”,偶爾提起家庭生活,他有了兩個兒子,金發是全職媽媽。
有一年,他們一家回美度假,發現金發胖了一點,變得有點邋遢,穿著T恤短褲拖鞋,比美國小鎮的鄉下人還鄉下人。兩個兒子,大兒子細細高高,黃毛,繼承了父親的帥氣和一本正經,小小年紀就會用多音節詞匯說話,而且非常有禮貌,像個小紳士。他弟弟,一頭深棕色的頭發,跟他一點兒也不像,五官也不精細,在推車裏亂喊亂叫,看著比較粗魯。
那年的聖誕節,收到了彼得的群發信,信中寫道,經過了痛苦的思考,他跟金發分居了。想到他兩個年幼的兒子,我為他難過。又過了幾個月,他倆離婚了。彼得離婚後的日子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他的故事,有機會我再繼續講。
彼得以前就有點兒左,六十年代的年輕人,特別是上過大學的,基本都這樣。他們剛成年,披頭士的音樂聽得他們熱血沸騰,越戰讓他們心神不寧,生怕自己白白成了炮灰。《共產黨宣言》在美國也曾風靡一時,彼得自然是讀了幾遍。他本性比較愛想,別人看到一個窮人,覺得很可憐,他可是要思來想去,找到貧窮的根源,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徹底根除造成貧困的社會、經濟、法律、家庭、個人、心理根源。思想太複雜的人,自然是不快樂的人,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問題,他卻看到了十個或者百個問題,這麽多問題是他背著的沉重包袱,也難怪他當年經常陰沉著臉來給我們上課了。
但是彼得不是極端分子,也不相信共產主義,馬克思,於他而言,隻是著名的政治哲學家。因此,當我告訴他,他的照片有點兒像馬克思,他覺得挺有趣的。
你這個“攏共”是不是很別致。讓我想到上海熱門電影。我其實很想讀讀你的評論呢。
你很聰明很能幹。讀來更感覺你寫文章是收放自如,會像齊邦媛先生那樣寫出厚書的。
海風厲害,一開始就讀雙學位,博士畢業又留校,才女啊,難怪文筆這麽好,文章寫的引人入勝,佩服!
哈哈哈 和二郎一起坐個上海老鄉的沙發,海風姐學術的圈子裏我也有不少朋友,聽你娓娓道來的真實故事很是感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就看他/她怎麽去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