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生中,有兩個中秋節,跟插隊有關。一個是1973年,一個是1982年。
1973年的中秋節,我離開了插隊的村子,踏上了回上海的路程。還記得那一天,一早起來,心花怒放,在黑龍江邊的那個村子裏,熬了四年,終於熬出頭了,那天可以回家了。
1969年的秋天,我們中學成了“集體插隊”的試點,全校學生一鍋端,統統去黑龍江插隊。我們去的那個公社,有五個生產大隊(就是五個人口較多的村子),每個村裏扔兩個班進去,我們的命運就此被決定了。那年11月,一幫十五六歲的孩子,嘻嘻哈哈,哭哭啼啼,木知木覺,坐上了北去的列車,經過了四天三夜,來到了黑龍江邊。
我們那個村子,80多戶人家,男女老少加在一起,300來號人,1969-1970年間,從上海來了三批知青,共200多人,多數是十六七歲的青少年。從此,這個村子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和秩序,整天有活蹦亂跳的少男少女,在村裏唯一的大路上來來往往,打打鬧鬧,搞得周邊人家雞飛狗跳。這條大路從村口直達黑龍江邊的小碼頭,我們的“知青食堂”在大路旁邊。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腳步穩重了,內心沉重了,悶聲低頭,茫然地向前走。大路邊的狗,自在地躺在家門口,懶得抬頭看我們一眼。
我的插隊,跟一般人的插隊不同,因為是集體插隊,整日紮在知青堆裏。我住的女知青宿舍,兩個寬大的房間,每個房間三個大炕,每個炕上睡五個人。大家就像在中學一樣,一天到晚在一起,早上一起出工,下工回來一起挑水洗衣,一塊兒打牌、織毛線、唱歌、去老鄉家串門、去外邊溜達,我們跟當地農民的接觸非常有限。
知青多,我們不單獨做飯,吃飯就去知青食堂。食堂的飯,天天一樣,早飯是大碴子粥加饅頭,給一根鹹蘿卜條,蘿卜條非常鹹,還有點臭味;午飯晚飯是大白菜土豆湯加饅頭,饅頭放了堿,黃黃的。過年過節,生產隊殺了豬,有點兒葷腥。
我走的那天,因為是中秋節,在知青食堂做飯的室友給我拿來四個肉包子和兩個白煮蛋,讓我帶著路上吃。
1973年,我被推薦回上海上大學。這件事說起來,除了運氣還是運氣。
我從小喜歡看書,看到書,都會拿起來翻一下。有一天,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本書,是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書中提到,馬克思因為家裏財政危機,為了逃脫煩惱,常常悶頭做數學題。這本書裏別的說了什麽,我全忘了,隻記得這一段。
我們在黑龍江呆了幾年之後,長大了,每每想到前途茫茫,不免灰心喪氣,誰願意在農村過一輩子?我們一個村,200多知青,偶爾縣裏工廠來招工,杯水車薪,無濟於事。為了逃離農村,但凡家裏有一點門路的,都想方設法離開黑龍江,有的去參軍了,有的轉到南方農村,知青少的地方,希望在農村過渡一下,等待上調去工礦,有的直接去了外地工廠,還有的嫁給了有城鎮戶口的人。隨著同伴一個個離開,大家的心更散了。
那幾年,我家境遇不太好,要離開黑龍江,難上加難。再說,家裏的親戚集中於京滬兩大城市,農村戶口根本進不去。在母親的動員下,眾親戚開始積極“結識”外地人,特別是縣城公社一級的,希望為我找一條出路。我在等待中,不免心灰意懶,馬克思的故事,給我指明了一條路:做數學題。
每天晚上,大家在我身邊聊天打毛線玩牌,我趴在炕沿上做數學題。數學,非常其妙,鑽進去就出不來了,我們村是自己發電,晚上十點熄燈。熄燈了,我還在煤油燈下繼續做題。就這樣,不知不覺做完了三年的初中代數,我的“勤學”在村裏是人人皆知。
1973年,我們村有一個上大學的名額,要推薦4名知青去縣裏參加文化考試。因為來招生的是上海的大學,隻招上海知青,當地農民尋思,跟他們無關,不如就讓知青自己去推薦,推薦完了,貧下中農再批準一下就完事了。
因為那年要文化考試,大家覺得隨便找個人去,會白白浪費一個名額,所以得找個能考試的去,大家就此推薦了我。村裏的黨支書,也不管我的出身,一看就同意了,還說:她幹農活不行,但是個上學的料,讓她去吧。
於是,我這個非團員,莫名其妙被推薦去縣城參加了兩天的文化考試,三門課:數學、語文、政治。當時門檻極低,初中水平就行。我們縣,共有7000多名知青,推薦了200多人參加考試,錄取了37人。大概我也是拚了,數學考了全縣第二,其他兩科也都名列前茅,就這樣,被上海一所大學錄取了。
我報的是數學係和物理係,卻被分配去學外語。管他呢,能離開黑龍江就好,隨便讓我去學什麽。我曾經跟母親說,隻要能回上海,哪怕去掃馬路烘大餅,我也願意。
黑龍江天寒地凍,江上不結冰的三四個月裏,有小江輪經過我們村。我走的那天,江輪是中午時分來的。一個男生趕著牛車,把我的行李拉到江邊,全宿舍的女生前後左右陪伴著我,沿著走過幾千次的村中大路,來到江邊。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幾乎所有的知青,不分男女,都來了。不少男生,雖然跟他們共同插隊了四年,因為沿用中學的習慣,分男女生,不知道他們叫什麽名字,至今依舊不知道。
當江輪離岸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岸上的“兄弟姐妹”,女生在拚命地揮手,男生就定定地站著,突然鼻子有點兒酸。我走了,他們還留在那裏,跟我一樣,每個人都想回家。他們中,比我聰明比我強的多了去了,我的幸運來自馬克思的故事,比大家早一步鑽進了數學,我第一次切實體會到了命運的力量。
9年之後,1982年的中秋節,我離開了上海,來美國留學。那一天,20多名親友,還有一名校領導,分坐兩輛麵包車,浩浩蕩蕩開往虹橋機場。
我穿了一件新衣服,是暗紅色的薄呢兩用衫,米色的毛滌褲,褲縫筆挺,是淮海路的新世界服裝店買來的,符合我當時的情況,奔赴新世界。
箱子是大紅色的,下麵有四個小輪子,重得像塞滿了磚。就跟去農村插隊一樣,除了春夏秋冬的衣服,箱子的每個縫隙裏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日用品,有百雀羚雪花膏、海鷗牌洗發露、龍虎牌萬金油、帶著塑膠封麵的筆記本、英雄牌鋼筆、四環素清音丸紅藥水傷筋膏……箱子是出口轉內銷的,箱腳貼了兩個銀色克羅米的英文字,Long March(長征)。我背著沉重的包袱,開始了美國的長征。
在車上,校領導大聲囑咐我:到了美國,要提高警惕,防止美蔣特務策反。坐在旁邊的密友,貼著耳朵小聲說:去了好好幹,不要回來了。
在我上麵包車之前,鄰居老阿姨說:喲,你出嫁了?大喜事這麽保密啊。
我不置可否笑笑。朋友說,不是出嫁,是去美國留學。
老阿姨一驚一乍:去美國享福啦!
她哪知道,這一走,開始了我的第二次插隊,艱難、孤獨的洋插隊。
82年就出國了,那時中國來的留學生不多吧?
憑海風的才氣,會恢複高考時,也能考上大學的。
今天的王府的“缺鹽少油”是海風吧?:)))
我是初71級,下鄉三年,75級工農兵大學生。我們那年也考了試,不過不是集中考試。我記得是礦業學院(編數學手冊的那個礦業大學的一位女教師親自到了我在農村的茅草房,出了幾道數學和物理題。我也有煤油燈下讀書的經曆。白天幹農活,隻有晚上看書。夏天防蚊,於是把煤油燈放進蚊帳裏,久而久之,蚊帳的頂部都薰黃了。
海風隨意似乎行事隨意,卻能多事如意。祝你萬事順意!
祝海風姐中秋快樂!
“海風的人生就像一本書,一部電視劇,及其豐富。謝謝分享,非常感動。”
菲兒道出了我的心聲。
機會是為有準備的人預備的。
二十年前驅下鄉,二十年後趕出洋。是我出國時,我大哥為我送行寫的七言長詩的開首兩句。也是當時很多同時代人的命運的寫照。
我也參加了73年的考試,成績也很好。但是出了個"白卷英雄",上學夢碎。一直到77年底,再參加考試,才圓了夢。
風美女命不錯。
注意到一個細節。82年就有帶輪子的箱子了嗎?
祝海風闔家中秋快樂!
73年推薦上大學,我也做了準備,沒走運,沒過政審關。
你82年出國留學,運氣太順了。
海風,中秋節快樂!
這句印象很深!
我也有著幾乎相同的體驗。我去過東北兵團。但沒有呆住被趕了會來。後來不得不去山西插隊。比不了東北的天寒地凍,山西歲沒有那麽冷。零下二十幾度總是有的。但你們那總能吃飽吧。幾十個知青住在一起,輪流做飯很有意思。沒有丟下課本一直在保持學習。這點倒是一樣的。誰說工農兵學員沒有考試,隻是機會隻留給了有準備的人。當千軍萬馬都去考試時,那考題的難度就 “哈哈”了。別人都在玩,在打毛線,能堅持做數學題,這點才是最難的。
在東京認識了一位上海姐姐,一起吃飯聊天時也常常給我們講她在農村
的故事。特別喜歡聽。
看來海風姐一直是學霸呀!
借著海風姐的好文,真真實實地體會一下曆史中的插隊生活!是金子不管在哪都會發光,海風姐謙虛好學的優秀品格扭轉了自己的人生!祝海風姐中秋佳節快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