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結束了我的土插隊,開始了我的洋插隊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1-09-21 13:36:57

在我的人生中,有兩個中秋節,跟插隊有關。一個是1973年,一個是1982年。

1973年的中秋節,我離開了插隊的村子,踏上了回上海的路程。還記得那一天,一早起來,心花怒放,在黑龍江邊的那個村子裏,熬了四年,終於熬出頭了,那天可以回家了。

1969年的秋天,我們中學成了“集體插隊”的試點,全校學生一鍋端,統統去黑龍江插隊。我們去的那個公社,有五個生產大隊(就是五個人口較多的村子),每個村裏扔兩個班進去,我們的命運就此被決定了。那年11月,一幫十五六歲的孩子,嘻嘻哈哈,哭哭啼啼,木知木覺,坐上了北去的列車,經過了四天三夜,來到了黑龍江邊。

我們那個村子,80多戶人家,男女老少加在一起,300來號人,1969-1970年間,從上海來了三批知青,共200多人,多數是十六七歲的青少年。從此,這個村子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和秩序,整天有活蹦亂跳的少男少女,在村裏唯一的大路上來來往往,打打鬧鬧,搞得周邊人家雞飛狗跳。這條大路從村口直達黑龍江邊的小碼頭,我們的“知青食堂”在大路旁邊。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腳步穩重了,內心沉重了,悶聲低頭,茫然地向前走。大路邊的狗,自在地躺在家門口,懶得抬頭看我們一眼。

我的插隊,跟一般人的插隊不同,因為是集體插隊,整日紮在知青堆裏。我住的女知青宿舍,兩個寬大的房間,每個房間三個大炕,每個炕上睡五個人。大家就像在中學一樣,一天到晚在一起,早上一起出工,下工回來一起挑水洗衣,一塊兒打牌、織毛線、唱歌、去老鄉家串門、去外邊溜達,我們跟當地農民的接觸非常有限。

知青多,我們不單獨做飯,吃飯就去知青食堂。食堂的飯,天天一樣,早飯是大碴子粥加饅頭,給一根鹹蘿卜條,蘿卜條非常鹹,還有點臭味;午飯晚飯是大白菜土豆湯加饅頭,饅頭放了堿,黃黃的。過年過節,生產隊殺了豬,有點兒葷腥。

我走的那天,因為是中秋節,在知青食堂做飯的室友給我拿來四個肉包子和兩個白煮蛋,讓我帶著路上吃。

1973年,我被推薦回上海上大學。這件事說起來,除了運氣還是運氣。

我從小喜歡看書,看到書,都會拿起來翻一下。有一天,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本書,是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書中提到,馬克思因為家裏財政危機,為了逃脫煩惱,常常悶頭做數學題。這本書裏別的說了什麽,我全忘了,隻記得這一段。

我們在黑龍江呆了幾年之後,長大了,每每想到前途茫茫,不免灰心喪氣,誰願意在農村過一輩子?我們一個村,200多知青,偶爾縣裏工廠來招工,杯水車薪,無濟於事。為了逃離農村,但凡家裏有一點門路的,都想方設法離開黑龍江,有的去參軍了,有的轉到南方農村,知青少的地方,希望在農村過渡一下,等待上調去工礦,有的直接去了外地工廠,還有的嫁給了有城鎮戶口的人。隨著同伴一個個離開,大家的心更散了。

那幾年,我家境遇不太好,要離開黑龍江,難上加難。再說,家裏的親戚集中於京滬兩大城市,農村戶口根本進不去。在母親的動員下,眾親戚開始積極“結識”外地人,特別是縣城公社一級的,希望為我找一條出路。我在等待中,不免心灰意懶,馬克思的故事,給我指明了一條路:做數學題。

每天晚上,大家在我身邊聊天打毛線玩牌,我趴在炕沿上做數學題。數學,非常其妙,鑽進去就出不來了,我們村是自己發電,晚上十點熄燈。熄燈了,我還在煤油燈下繼續做題。就這樣,不知不覺做完了三年的初中代數,我的“勤學”在村裏是人人皆知。

1973年,我們村有一個上大學的名額,要推薦4名知青去縣裏參加文化考試。因為來招生的是上海的大學,隻招上海知青,當地農民尋思,跟他們無關,不如就讓知青自己去推薦,推薦完了,貧下中農再批準一下就完事了。

因為那年要文化考試,大家覺得隨便找個人去,會白白浪費一個名額,所以得找個能考試的去,大家就此推薦了我。村裏的黨支書,也不管我的出身,一看就同意了,還說:她幹農活不行,但是個上學的料,讓她去吧。

於是,我這個非團員,莫名其妙被推薦去縣城參加了兩天的文化考試,三門課:數學、語文、政治。當時門檻極低,初中水平就行。我們縣,共有7000多名知青,推薦了200多人參加考試,錄取了37人。大概我也是拚了,數學考了全縣第二,其他兩科也都名列前茅,就這樣,被上海一所大學錄取了。

我報的是數學係和物理係,卻被分配去學外語。管他呢,能離開黑龍江就好,隨便讓我去學什麽。我曾經跟母親說,隻要能回上海,哪怕去掃馬路烘大餅,我也願意。

黑龍江天寒地凍,江上不結冰的三四個月裏,有小江輪經過我們村。我走的那天,江輪是中午時分來的。一個男生趕著牛車,把我的行李拉到江邊,全宿舍的女生前後左右陪伴著我,沿著走過幾千次的村中大路,來到江邊。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幾乎所有的知青,不分男女,都來了。不少男生,雖然跟他們共同插隊了四年,因為沿用中學的習慣,分男女生,不知道他們叫什麽名字,至今依舊不知道。

當江輪離岸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岸上的“兄弟姐妹”,女生在拚命地揮手,男生就定定地站著,突然鼻子有點兒酸。我走了,他們還留在那裏,跟我一樣,每個人都想回家。他們中,比我聰明比我強的多了去了,我的幸運來自馬克思的故事,比大家早一步鑽進了數學,我第一次切實體會到了命運的力量。

9年之後,1982年的中秋節,我離開了上海,來美國留學。那一天,20多名親友,還有一名校領導,分坐兩輛麵包車,浩浩蕩蕩開往虹橋機場。

我穿了一件新衣服,是暗紅色的薄呢兩用衫,米色的毛滌褲,褲縫筆挺,是淮海路的新世界服裝店買來的,符合我當時的情況,奔赴新世界。

箱子是大紅色的,下麵有四個小輪子,重得像塞滿了磚。就跟去農村插隊一樣,除了春夏秋冬的衣服,箱子的每個縫隙裏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日用品,有百雀羚雪花膏、海鷗牌洗發露、龍虎牌萬金油、帶著塑膠封麵的筆記本、英雄牌鋼筆、四環素清音丸紅藥水傷筋膏……箱子是出口轉內銷的,箱腳貼了兩個銀色克羅米的英文字,Long March(長征)。我背著沉重的包袱,開始了美國的長征。

在車上,校領導大聲囑咐我:到了美國,要提高警惕,防止美蔣特務策反。坐在旁邊的密友,貼著耳朵小聲說:去了好好幹,不要回來了。

在我上麵包車之前,鄰居老阿姨說:喲,你出嫁了?大喜事這麽保密啊。

我不置可否笑笑。朋友說,不是出嫁,是去美國留學。

老阿姨一驚一乍:去美國享福啦!

她哪知道,這一走,開始了我的第二次插隊,艱難、孤獨的洋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