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在上海一所大學任教,那年夏天,外語係歡騰,因為請到了一位美國專家。雖然中美1979年1月1日正式複交了,來中國教書的美國人並不多,即使有人想來,也不一定來得了,聘請外籍公民手續繁縟,標準苛刻,我們學校的外教是通過了層層審查篩選,才被教育部選中,最終分配到上海來的。
那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老師,叫瑪格麗特,她的背景在我的舊文《誕生在美國駐華使館的英文老師》裏做了交代。
經過了三十多年的封閉,來了個美國老師,稀奇而鄭重。學校為她配備了專用轎車、專用司機和翻譯,還為她在錦江飯店長租了套間,校領導對她,也十分尊重。
瑪格麗特工作繁忙,負責教師進修班的教學,每天上午授課三小時,下午改作業,還撥出了輔導時間。與此同時,她常被邀請去給外語係師生做講座、為教材錄音、審查英文教材和試題。跟多數教職員工一樣,早出晚歸。
八十年代初,一涉及外國人,條條框框多如牛毛。領導再三敲木魚:“外事無小事”。開始的時候,規定要跟外教接觸,必須有兩個中國人在場。漸漸地,領導發現瑪格麗特出生在中國,對中國非常友好,而且上上下下相處得十分融洽,這需要兩人在場的規定就不了了之了。
瑪格麗特的辦公室變得門庭若市。不少人是去學英文、練口語的,還有的,是後來我才從瑪格麗特那兒得知,是去尋求心理谘詢的。
說到心理谘詢,必得說說七八十年代的性壓抑帶給人們的苦惱和焦慮。那時候與桃色緋聞有染的,官方詞匯是“生活問題”、“生活作風問題”、“生活錯誤”;民間稱阿飛、流氓、下流胚等。
學校裏有緋聞的人不少,男女都有,“油膩大叔”為主,有的是給暗戀的同事寫情書,有的跟異性搞曖昧,有的未婚先孕,有的婚外戀,有的在公共汽車上,把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有的黑燈瞎火,跟異性跳貼麵舞,還有的,聽上去非常嚴重,應該算是犯罪了。
已婚的油膩大叔,實打實的油膩,不少人的衣服上油跡斑斑,甚至帶著濃油赤醬的氣味,因為這些男人基本都“上得課堂,下得廚房”。那個年代,普遍的低工資,中年教師活得相當辛苦,幾乎每輛自行車上有裝菜的筐子和幼兒可坐的童座。家裏普遍住房緊逼,幸運的小家庭有一間單獨的住房,有的人家,一間屋子中間拉個簾子,或者搭個閣樓,三四代人擠在一屋。
住房如此短缺,“婚房”決定了許多上海人的終身大事,隻要有地方擺得下一張婚床,趕緊“敲定”,結婚生子。婚後,家裏眾多人口擠著壓著,絲毫沒有獨立空間。柴米油鹽,雞零狗碎,吵吵鬧鬧,甚至發展到水火不容。
婚姻的不幸,由此帶來的性缺乏,女人可以找閨蜜訴說一下,男人之間不便傾訴,難怪油膩大叔急需女聽眾了,有些大叔有幸覓得了紅顏知己、親密的女學生、談得來的老同學、放得開的女伴。遺憾的是,不像今天,咖啡館小飯店酒吧林立,那個年代的戀人隻能在公園電影院大街上互吐衷腸,有的在街上被熟人撞見,有的被多管閑事的工人糾察隊捉拿,有的是女學生家長或自家老婆吵到學校來了…… 後果很嚴重,臭烘烘的“生活問題”讓他們更加神情疲憊,不修邊幅了。
有一位不然,眉清目朗,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山清水秀,自然贏得了女學生的仰慕,個別的從仰慕老師的才華發展到單相思。有個女生,神經兮兮,竟然天天跑到教師辦公室,注視著這位男老師的一舉一動,含情脈脈。一時間,男老師跟花癡女生的謠言滿天飛。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隻要女生來了,男老師辦公室的門總是筆直開著,他幾乎不跟女生說話,可是遇到了魔怔的纏繞者,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啊。
這位老師,還有那些有生活問題嫌疑的,在別人異樣的眼光裏,小心謹慎,一肚子苦水無處釋放,日積月累的,釀成濃濃的苦酒了。瑪格麗特的出現,帶來了一縷溫暖的陽光,耐心和氣開放的外國女老師,跟中國毫不搭界,不可能嚼舌頭,也不會給領導打小報告,豈不是最為理想的聽眾?開始是正大光明地練習英文,後來越談越私密,把不能跟中國人談的性壓抑性饑渴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八十年代中期,在加州遇到瑪格麗特,她回憶說,恍惚中她似乎成了心理谘詢師,如果辦公室裏有一張沙發供訴說者躺著,跟心理谘詢診所不相上下了。
瑪格麗特眼裏的中國,封閉、隱晦、神秘,在上海,她的活動範圍極為局限,學校賓館友誼商店。突然間,竟有人主動找上門來,向她吐露“門麵”下的洶湧暗潮,她的同情心和想象力頓時被激活了。美國的知識女性,誰不知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性欲是與生俱來的,有了性欲,才能實現自我和超我。這套理論隨便套套,訴說者得到了極大的精神安慰,他們的行為是正常合理的,而且是有理論根據的。
有一次,我去瑪格麗特家小住,在夕陽中,重溫上海往事。她說:1980年,到了上海很吃驚,那個三四十年代繁華、摩登、邪惡的大都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樸素、破舊、過時、簡單的上海。上海在三十年中不隻是停滯不前,而且在許多方麵衰退了。1980年,上海人意識到自己落後了,蠢蠢欲動,拚命想補回失去的時光。非常幸運,我見證了樸素的上海走過簡短的夢醒時分。她感到欣慰的是,她不帶成見的聆聽成了某種形式的心理治療,寬慰了不少陷入感情危機的中青年教師。他們毫無保留的訴說,讓她更深地了解了中國,深度源自於人們心靈深處的糾結和希望。
(1980年前後的上海,照片來自網絡)
除了心理谘詢,瑪格麗特不知不覺,還成了“神父”。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外語係的閱覽室多了一名男管理員,白白淨淨的,進出昂著頭,目空一切,時而聽到走廊裏有人說英語,臉上便露出一絲不屑。不堪的是,午休他穿著鞋子成大字型仰天睡在閱覽室的大桌子上,顯得放肆而缺乏教養。有一天,他在走廊裏遇到了瑪格麗特,高聲地用英語跟她交談,讓大家見識到了他流利的口語,也勾起了人們的好奇。既然英文不錯,學校又缺師資,為什麽不安排他去教書呢?領導說,他是從另外一個外事機構調過來的,不適合涉外。不久,他的軼事在全校傳得沸沸揚揚,據說他跟一名外國女郎一夜情,捉奸人衝進賓館房間,發現他一絲不掛躲在客房門背後。在封閉的1980年,實屬重磅新聞,老婆氣得跟他離了婚。
圖書管理員,死豬不怕開水燙,之後又跟幾個學生卷入了一場性醜聞,虧得他經過了一絲不掛的大場麵,雖然被女方招供出來,卻死活不認賬,形成雙方各持一詞的局麵,盡管全校上下視他道德敗壞,他卻成功地化險為夷。
有一段時候,大家發現圖書管理員頻頻去找瑪格麗特,亢奮地侃侃而談。這位老吃老做,目標明確,無需心理治療,無非是把瑪格麗特當神父,去那裏“懺悔”一通,隨後可以心安理得,沿著老路繼續循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