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明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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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二)

(2021-04-07 07:25:27) 下一個

母親去世時,父親已經82歲高齡。

自從母親病危住院,父親就一直坐臥不安,母親陷入昏迷之後,我們就勸阻父親,不讓他去醫院看望母親。後來,又對他隱瞞了母親去世的消息,怕他的身體受不了這個打擊。

沒過多久我回家時,父親打開了一個櫃子,指著裝著母親骨灰的玉甕,一邊笑一邊流淚,嘴角顫抖著對我說:小夕,你媽媽走了,是嗎?我明白他笑是因為覺得你們幾個孩子這點小把戲能瞞得住老爸爸?流淚是因為痛失了一起生活了50多年的老伴。看著老淚縱橫的父親,我心如刀絞,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挺住,對父親說:爸爸,我們隻有你了,你不能再倒下了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文革時,父親被隔離挨鬥,母親心髒病發作進了醫院,兩個姐姐感染了流行性腦膜炎也進了醫院,弟弟又不慎摔成了腦挫傷生命危在旦夕,我見到了父親,他沒有對我說一句傷心難過的話;

不清楚是哪次運動,父親被下放到了幹校。他去了幹校之後,弟弟在他的床底下發現了一大堆空酒瓶,但他在我們麵前從未表現出異樣;

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父親被排擠。一天母親來到我的工作單位告訴我,父親可能得了肝癌,住進了醫院。不等母親說完,我拔腿就往醫院跑去,看到穿著病號服的父親後我放聲大哭。父親切了塊西瓜給我,反而安慰我說他的肝區不疼了,不是肝癌,讓我放心。後來醫院的診斷是父親得了一種罕見的淋巴係統疾病。

父親是一個很堅強的人。母親去世後,我就再未見過父親的笑容,他的生活毫無質量,隻是為了我們努力地活著。

在母親去世6周年忌日前夕,父親終於開始拒絕進食,身體急劇衰退,血液中的白細胞降到了400/mm3,低於正常人十倍以上,有一點醫學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白細胞這麽低意味著什麽。我接到了弟弟的電話,匆忙買了機票回國。

我在醫院裏看到了骨瘦如柴的父親,心中十分難過。但是不久,父親的病情竟奇跡般地好轉起來,不僅白細胞升了上去,原來的胸水居然也消失了,醫院甚至把對父親的護理改成了二級護理。久不說話的父親每次見到我,都說很多話,姐姐弟弟都感到很奇怪。

父親讓我從弟弟那裏拿他的工資去飯店吃飯,說是他請我。他對我說:“我想你媽媽了,你媽媽這個人不錯的,一直都對我很好。”父親說他和母親關係很好,從來都不吵架,其實他和母親也經常吵架,我想他可能把吵過架的事都忘記了。那天父親對我說:“小夕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爸爸照顧不了你了。”我看他精神尚可,滿心高興,對他說:爸爸,我早已長大,現在你老了,該我照顧你了。

沒想到,父親對我說的那句“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爸爸照顧不了你了”是我聽到父親說得最後一句話。那天我離開醫院後發起了高燒,怕傳染給父親,沒去醫院看他。第三天夜裏,我接到了姐姐的電話......

我又看到了父親,他的眼睛還微微地睜著,我伸手撫平父親緊皺著的眉頭,對他說:“爸爸,你跟我鬧什麽脾氣啊,我不是不來看你,是怕把病菌傳染給你呀。”

父親完全是自己放棄了生命。他12歲時離開了他出生的村莊,走過了76年曲折坎坷的道路,享年88歲。

從此,我在國內再也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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