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最高權力機關立法,討論國家大政方針,本該是正大光明的事情。
當選人大代表,參政議政本該是光榮神聖,責任重大的事情,可是在1974年那個特殊的時期,卻神秘而詭異。
且看,當年全國人大香港代表吳康民的回憶。
1. 忽然接到開會通知
1975年元旦過後不久,我忽然接到通知,要召開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了。
港澳地區的代表們出發雖是同一天,但為了保密,是分別到了深圳再集中的。那時候沒有直通火車,也沒有直航飛機,到大陸隻能通過羅湖海關。
過了羅湖橋進入深圳,在火車站的貴賓室大家才集合在一起。這時,大家才知道了彼此的代表身份。吃過午飯,乘車赴廣州,住進了珠島賓館。
當時的珠島賓館是不對外開放的,專供高幹居住,由於四屆人大代表的進駐,賓館內外戒備森嚴,部分接待人員,沒有出入的特許證也不能踏過賓館前的小橋半步。
會議的規定是:“未經批準,不得外出,不要向外打電話,不要會客。”基本上是切斷了與外麵的一切聯係,開會前消息一點不透風。
到了賓館,打開衣箱,我才發現收拾行李太匆忙,忘了帶上一柄牙刷。
賓館不供應牙刷,也沒有小賣部,去哪裏找一柄來呢?外出不可能,打電話不可以。告訴接待人員,他們也頗感棘手,但答應幫忙。結果是第二天才能弄到。
在珠島賓館大概住上兩三天,主要是等待安排飛北京的軍用專機。
在等待的時間,並無發出任何文件,也沒有開過任何大小會議。大家隻是聊天過日子。
到了出發的一天,我們乘坐巴士去機場,倒沒有太多的戒備,巴士也沒有放下窗簾,還可以觀看一下廣州的街景。
廣州的白雲機場是軍民兩用,軍用專機也是停在那裏,和民航機並列。一般旅客也看著我們乘上專機。他們也估計到這些人是去北京開會的,但開個什麽會,就不一定料到。還要說明一點,我們這些港澳客人,當時是穿得相當樸素的,男的大部分備上中山裝,女的也就穿上深色的衣褲。並不像今天開會那樣,穿紅戴綠、西服煌然的。因為那時候的國內大氣候畢竟與今天下同。
2. 人民大會堂的秘密通道
到了北京軍用機場,掛上窗簾的大巴士把我們送到了西苑賓館。
西苑賓館,占地麵積很大,也很陳舊。多數房間並不附有洗手間,而且飯堂和住宿的這一棟並不連在一起。
每天三次就餐時,都得跑個二三百公尺。一月份,北京天氣很冷。從有暖氣的房間出來,通過一個廣場和甬道,再進入有暖氣的飯堂,一出一進,一冷一熱,使人很容易感冒。
保安部門經常來個通知,說蘇聯和東歐“修正主義集團”使館的車子,常在附近徘徊窺伺,進行偵察,要我們提高警惕。說去飯堂的時候,走路盡量要往邊靠。吃三頓飯,要縮頭縮腦地出入,真令人啼笑皆非。
1月12日,發下了會議的日程表:
13日晚,舉行第一次大會,聽取張春橋和周總理的報告。
14、15日,開各代表團會議。討論政府工作報告和修改憲法。
15日晚,召開主席團會議,說明討論情況,並通過各項人選名單。
16日,各代表團會議,討論各項任命和選舉。
17日下午或晚上,舉行第二次大會,通過各項決議和人選。
第一天去人民大會堂開會,為了保密起見,通知要走秘密通道。
晚飯後,點好人數,乘坐大巴士出發。先去一家大賓館,然後由該賓館的地窖走入地下通道。
那條地下通道有五六公尺闊,大概可以行駛小汽車。但據說首長們的汽車,還有另外一條地下通道可達。
通道隻有微弱的燈光,總之隨著人流走,並拐了幾個彎子。走了40分鍾左右,便到達大會堂。現在完全記不起來,是從哪一個梯口,進入大會堂會議廳的。
大會堂的會議廳燈火通明,大會即將開始。
3. 會議開得很輕鬆
大會開幕之前,大家都在猜,毛澤東主席會不會出席大會?大會開始後,沒有見到他,大夥都有點失望。
周恩來總理抱病出席了大會,並作了政府工作報告。這個報告比往屆的短,但周總理還是不能全文宣讀。他隻念了前麵一段和末尾一段,作個交代。不過文件每人都有一份,可以自己閱讀。周總理的出現,獲得了全場的熱烈掌聲。
這一次的人大會議,隻有開幕和閉幕的兩次大會,剩下的是幾次的各省市代表團的會議。沒有小組會,而且根本也沒有認真討論過憲法草案和政府工作報告。人選也沒有什麽醞釀。因為,這些文件和人選都是“無產階級司令部”決定的,包準沒錯。所以,即使是有限的幾次代表團的會議,實際上也變成了“表忠會”。發言的人,都是談毛主席和共產黨對自己的關懷,說把一個普通工人或農民,或者是一個不懂事的“娃娃”,培養成全國人大代表,這個恩情說不完。記得有一位中醫院的赤腳醫生,說得十分激動……於是,嘶啞的聲音,激昂的口號,此起彼落。
當時的港澳地區的人大代表,好像都沒有發過言。上台講的都是“憶苦思甜”的工農群眾。應該說,港澳代表當時還是受到另眼相看的。“海外關係”的陰影仍然籠罩著大部分內地人。雖然說是“統戰對象”,但“港澳關係”,並不吃香。
有個別代表也顯出他們的階級成分的優越感,見到我們有點冷淡,說得嚴重一點,是有點瞧不起。
既不用發言,也不用動腦筋,更不用應付記者。會議倒開得挺輕鬆的。
說起記者,和今天可大不相同。因為會議秘密進行,港澳記者當然不可能有。內地記者雖然參加了大會,但也不會來采訪我們。是覺得我們沒有憶苦思甜的采訪價值呢,抑或諒解我們仍然處於“地下”狀態?這就無從探究了。
於是我們幾個人,一有閑暇,便聚集在楊光先生的房間中聊天。楊光是工聯會的理事長,代表工人階級,又是主席團成員,他住的房間也就大了些。
4. 江青的“騷操作”,怪異方式接見人大代表
有一天晚上,大家正在看電影。突然打出字幕。請廣東省代表團立即回到會議室。據工作人員通知說,“首長”要來看望。
當時,大概是晚上八時左右。一等,就等了三個多鍾頭。
聚集在一起的代表都在猜,是哪一位首長呢?不會是毛主席吧?可能是周總理?可能是……
等待久了,於是有人提議唱歌。先是合唱,革命歌曲、毛主席語錄歌。後來便有人點名要代表唱。先是由能唱的文藝界代表唱。紅線女第一個,石慧是第二個,還有兩三個不太出名的年輕人唱。文藝界的唱完了,又點名要高級幹部唱。李堅真大姐倒很主動,帶頭唱了客家山歌,果然寶刀未老,贏得一陣陣喝彩。
那時趙紫陽已經恢複工作,他也是代表,於是許多人要他唱,他說不會。有的代表就喊:“忠不忠,看行動!”
熙攘了幾個小時,已經是午夜。忽然門口人頭攢動,“首長”來了。
來的首長原來是江青,是由韋國清陪著。
江青進來時怪裏怪氣的。想必大家都看過眾多的紀錄片,對她應該有一點印象。她大概自認是文藝界的旗手吧,所以一坐下就先找文藝界的代表。於是紅線女、石慧便被召喚坐到她的身邊去。江青便自顧自地和她們談話,並沒有想到眾多的等待了三個多鍾頭的我們。
她的談話聲音不大,大家並不知道她在談些什麽。過了一會兒,突然她又沒頭沒腦地轉過頭來,說道:“你們看過《日本沉沒》沒有?”
《日本沉沒》是一出日本影片,好像在香港也放映過,隻是沒引起多大的注意。據說江青整天泡在高級領導的小電影廳裏看從國外輸入的“內部片”,這種影片在內地的絕大部分代表當然沒有機會看過。
江青接著嘮嘮叨叨地說,這部片子反映了“資產階級的沒落心態”,可以一看,還吩咐手下把片子調來。
但結果不知怎的,直到大會閉幕,誰也沒有看過這部片子。
5. 人事安排與橡皮圖章
在醞釀選舉領導人的時候,隻有一張名單,並無任何簡曆。一些陌生的名字,引起了不少疑問。副總理候選人孫健,副委員長候選人姚連蔚,大家都在問:他們是什麽人?
兩個女的副總理候選人吳桂賢和副委員長候選人李素文,有的人還依稀知道她們曾經是“勞動模範”。而孫健、姚連蔚呢?誰也不知道他們原來是幹什麽的。我當時問過趙紫陽,他說他也不知道。就是到了今天,絕大多數人還是不知道他們的底細。
在一片不知道的氣氛下進行選舉,當然完全是走形式。那時候,大家的民主覺悟也很低。總之,是中央提名的準沒錯,於是選舉“一致通過”。
但在人事安排上,由於林彪已經自我爆炸,他的主要成員自然不可能參加當時的領導班子。而且由於相當部分老幹部的複出,對於“四人幫”也形成一定的壓力,使他們也不可能占到優勢。
國家主席是不設立了,於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委員長代行了國家元首的若幹職責。這個職位仍然由德高望重的老帥朱德擔當,第一副委員長和第二副委員長也是德高望重的董必武和宋慶齡,第三才輪到康生。共22位副委員長,也隻有康生一人是壞的。
國務院呢,仍然由重病的周恩來掛帥,輔助他的,便是第一副總理鄧小平。張春橋要當總理的野心落空了。副總理12人,除張春橋外,接近“四人幫”的也隻有兩三人。部長中,“四人幫”的人和接近他們的,四五人而已。在國務院中,他們也是少數。
由於四屆人大“四人幫”並未取得優勢,所以會後不久,他們便又興風作浪,繼續批林批孔,並製造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來,最後招致他們的徹底滅亡。
但力量的較量,是在中央,而不是四屆人大。雖然選舉是采用無記名投票進行,但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隻不過是完成一次“橡皮圖章”作用而已。
6. 人大代表的吃喝遊玩小插曲
人大會議結束之夜,天安門、東西長安街的街燈大放光明。當晚廣播中有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閉幕的消息,此時這次會議才算是公開了。
在等待無記名投票的點票工作時,3000名代表還在宴會廳美美地吃了一頓。記得吃的好像是“佛跳牆”之類的燉品,還有冷菜,總之是很豐盛的了。這一頓是不是空前,我不知道,卻肯定是絕後。這十幾年來,在大會堂開會,時間不管多長,點票多麽費時,是再也沒有備飯餐的;有的,隻是發給每人一份麵包、蛋糕之類的點心。
會議既已公開,我們的行動便稍為自由。我們幾個香港來的代表去了一趟頤和園。那時昆明湖水剛好結冰,是薄冰還是堅冰,我們還拿不準。見許多小孩子都下去玩耍,大概是可以站得住吧。我們便戰戰兢兢地站上去,為的是拍下一張到北京參加四屆人大會場外的照片。那時,會場內是不準照相的,全體合照更加沒有。由於可以留念的東西很少,這張“如履薄冰”的照片,對我們來講是很有紀念意義的。
會議結束,大會為我們安排上了一次百貨大樓,讓我們買點東西。
著名的王府井百貨大樓,為了接待全國人大代表,暫停對外開放。由於事先打過招呼,售貨員便都熱情招待。我在那一年買下的兩雙功夫布鞋,直到現在還在開會期間穿著。
“文革”期間,“鬥”氣甚盛,各種服務行業的服務質量大大下降,售貨員的態度尤甚。對顧客不理不睬已是習以為常。如果稍為“撞”火,惡言惡語相向,也並不少見。那天百貨大樓專場接待過後,我又去過一次。由於屬於“微服出巡”,又不掛任何標誌,果然看盡了冷麵孔和受了不少悶氣。
我們在北京等了兩天,終於又乘坐三叉戟軍用專機,回到了廣州。
7. 港區人大代表的“責任與使命”,怪異而擰巴的現實
在廣州,是要和廣東有關方麵商量一下,回港要不要公開參加會議這件事。因為這是港澳代表第一次整批參加人大會議。中央大概隻管內地的,對港澳代表還沒有明確的口徑。
會議雖然已經公開,但代表的名單沒有公開。對於內地來說,也沒有大張旗鼓宣傳的任務,看報紙的內容,宣傳並不高調,除了刊登幾個正式文件之外,就隻有唯一的一份新聞公報。
不過,內地的代表如果回到原單位,還是要傳達一下。據說要傳達的精神是:會議的偉大勝利,首長的親切關懷,自己的感激之情。
港澳當然應有區別。港澳代表既然沒有公開,港澳地區的“階級鬥爭又十分複雜”,所以也可以不宣傳,不表態;不過,又不硬性規定保密。小範圍內的熟人,也可以把情況說一說。
其實,當時香港關心這件事的人絕少,傳媒也很少在這件事上找尋內幕,就連參加了主席團,名字已經公開了的費彝民和楊光也沒有受到新聞記者的特別注意。
近年,有些記者會這樣提問:“當年為什麽會選中你擔任代表?”
那時的香港政府做法和中國政府把香港人作為香港“同胞”看法相反,他們一貫把中國作為“外國”看待。
在那個年代,“政治”是大大的禁區。至於直接與北京政治建製掛上鉤的事,對許多人來說,是極為“招忌”的。香港政府或明或暗都加以限製和“歧視”。
不過,當這種秘密的、不必向選民交代的人大代表,我們的內心也並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