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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貞(三)

(2020-11-06 10:07:51) 下一個

爹爹

現在該介紹一下毛豆的尊姓大名了,應該是學名吧,因為毛豆今天就要成為一名小學生了。

毛豆一度曾經姓過金,是姆媽的姓,不過隻姓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是在繈褓裏的時候,說到底也是婆阿瞎起勁,所以那時毛豆叫做金繼紅。到了真正報戶口的時候,毛豆就改姓不更名,叫做肖繼紅了。

其實叫金繼紅還蠻好,叫了肖繼紅,使毛豆上學第一天就得了一個綽號,那個班主任是揚州人,說普通話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他把肖繼紅三個字念成了“小雞紅”,還抑揚頓挫的,“小雞……紅!”一班孩子人來瘋,樂得笑個不停。所以毛豆上學第一天放學後是哭著回家的,這是後話。

 

關於毛豆第一天上學誰送去的問題,爹爹和姆媽倒是很默契,一個想去,一個不想去,正好。當然誰也沒說出口,隻是行動上表示出來了。

比如爹爹今天早上就一反常態,嘩啦嘩啦扒完一碗泡飯,再篤悠悠地吃了兩隻生煎饅頭。他前一晚已經把他那台28吋的永久牌自行車擦的鋥亮,吃完早飯就到房裏翻出了一個人造革的皮包。這個皮包可是爹爹的心愛之物,是前年參加一個表彰大會發的,一麵印著上海兩個字,一麵印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又時髦又革命,爹爹輕易不舍得用的。包裏空空的,爹爹就找了兩張舊報紙塞了進去,又把棉襖兜裏常年揣著的那本黃色牛皮紙封麵的小筆記本放了進去,再從姆媽算賬的小木箱裏摸了兩支筆。

這小木箱裏是全家人的衣食,所有的油票糧票煤球票肉票布票全在裏麵,還有全家一個月的小菜鈿。平常小木箱是隨時上著鎖的,怕繼東偷錢出去瞎花,可這幾天姆媽不知為什麽竟疏忽了,小木箱堂而皇之地敞開著,好像一個越獄的犯人一樣公然蹲在五鬥櫃上。爹爹一邊拿筆一邊想,屋裏的女人最近有點心思野,是不是在搞什麽花頭?難道她對家裏的日子還不滿意麽?日隔日的就有人送禮來,煙啊酒啊,衣裳料子,過年時臘魚臘肉就曬滿了一條山牆,鄰居不知道多眼紅。看看整條祥凝浜弄,還找得出第二家麽?

爹爹拿了筆,本來想放進皮包裏的,想了想又拿出來把它們插在了藍色卡其布中山裝的上衣兜裏,兩支筆,一支沾水筆,一支原子筆,並排地站在胸前,看上去很神氣。隻是顏色不一樣,筆帽的形狀也有點差別,爹爹皺了皺眉頭。自從提拔上來後,爹爹比以往更注意自已的形象,爹爹年輕時就是個漂亮的小後生,當小泥工拎泥桶的時候也穿得山青水綠的,年輕時候的照片是被放在照相館櫥窗裏的。不過俗話說男人漂亮要搞腐化,女人漂亮會軋姘頭。這話不假。

毛豆的新書包新衣服早就準備好了,爹爹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孩子出去一定要體麵一點的。所以姆媽昨晚特地趕著給毛豆做了一件新罩衫,做到半夜,毛豆也陪到半夜。姆媽說毛豆這孩子仁義著呢。其實毛豆主要是為了要看她的新衣服誕生,還有她怕姆媽萬一偷懶不做了,那她明天想穿著新衣服上學的願望就泡湯了。所以她寧願熬著不睡也要看著姆媽做。一個八歲的孩子,竟然有這麽些鬼心眼,做媽的及不上她。事實上,毛豆後來的許多老師,除了年輕點的不認識她姆媽外,都說毛豆要強她姆媽一百倍。可是姆媽已經算是個靈醒的女人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昨晚新衣服做好的時候,毛豆已經困的人仰馬翻了,所以沒來得及試一下。結果今天早上一穿上身,才發覺太大了。這個打擊無疑是太大了,毛豆又氣又急,嚷了半天也沒人理她。婆阿去河灘洗菜了,姆媽已經上班去了,繼東繼青一個埋頭吃早飯,一個在數他的彈子球,兩個眼皮都不抬一下。毛豆不禁哇哇大哭起來。

爹爹聽見毛豆哭就從裏間廂房走出來,三個孩子中隻有毛豆長得像爹爹,是那種細長的鳳眼,眼梢有點向上翹,繼東繼青都是繼承了姆媽的有點鼓突的金魚眼。

毛豆第一眼看見從房裏走出來的爹爹的時候就止住了哭, 她停了停說,“爹爹你今天真好看。”是麽?爹爹笑得兩隻細眼眯了起來。 看來這小丫頭也是個悶騷的,倒像江月秋生的似的,不像她姆媽硬邦邦的,爹爹心裏說。

毛豆一看爹爹笑了,立即猴到他身上,爹爹就彎身把她抱了起來,毛豆伸手摟住她爹的脖子,啪地在麵孔上“香”了一記。“小妖怪”,繼青在旁邊小聲嘀咕了一句,一扭身背著書包走了。

毛豆最後還是穿上了新衣服,是爹爹想出的主意。爹爹用別針把衣服兩邊折進去一些,就合身了。。

 

毛豆坐在爹爹的自行車橫杠上,一路嘀鈴鈴去學校,父女兩都很得意。一路上不停說這說那。爹爹提醒毛豆,昨天姆媽教的都記住了嗎?“都記住啦,”毛豆挺得意的,“尿尿不要叫尿尿,要叫小便;拉屎不能叫拉屎,要叫大便,對吧爹爹?”

“還有呢?”

“上課要舉手,看見老師要問好。”

“還有呢?”

“還有……”毛豆撓撓頭,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那——放屁也不能叫放屁,那叫什麽?”

“喔喲,”爹爹還真一下給問住了,想了半天回答不出來,毛豆歎口氣道,“那算了,我還是叫放屁吧!”

“胡說八道!”爹爹笑起來,“放屁哪有要說出來的,放就放唄!”

毛豆樂得咯咯笑起來。

隨後毛豆問爹爹,為啥姆媽不來送她,人家都是姆媽送著上學的。爹爹回答說:“因為姆媽要上班。”

“可是爹爹不用上班嗎?”

“爹爹是領導,上班不上班自己說了算的。”

“噢,真的呀,”毛豆仰起臉打量了一下爹爹,真心誇獎道,“爹爹真神氣!”

其實毛豆心裏是希望爹爹送她去上學的。以前在幼兒園的時候,婆阿和姆媽都來接過她,婆阿太老了,滿臉皺紋不說,兩隻小腳總是遭小朋友們恥笑。而姆媽要麽手上戴著兩隻藍布袖套,要麽手裏提著個油膩膩的菜籃子,難看死了。隻有爹爹每次來老師都熱情地送到門口,爹爹身上總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有時候胳膊彎裏夾個筆記本,有時候手裏卷張報紙,看上去很斯文,毛豆覺得有這麽個爹爹特別有麵子。不過她這種小心思從來不說出來,她知道說出來婆阿和姆媽都會不高興,姆媽會說她是小資產階級思想,啥叫小資產階級思想毛豆不懂,但總之不會是好東西,是老麵皮的事情。

今天開學毛豆本來想肯定是姆媽送她去,姆媽再三再四地叮囑過毛豆要聽黃老師的話,黃老師和姆媽老麵皮的事任誰也不能告訴。

“那連爹爹也不能說嗎?”

“不可以,要不黃老師就讓你考試不合格,不能升級了,也不能當班長了。”

毛豆連連點頭向姆媽保證。為了表示保密的決心,她和姆媽拉了勾,嘴裏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變。”毛豆鄭重其事地向姆媽發誓,假如她向爹爹告了密,那就讓她變成小狗好了。

 

其實爹爹全然不知當初毛豆升學被攔下來的事。他還以為毛豆是順順當當地升到小學的呢。本來嘛,去年讀幼兒園大班,今年就該升小學了。爹爹可不懂什麽小月生大月生的。自然他更不知道這以後的事。

爹爹今天撥冗去送毛豆上學,他有他的道理。

他當了領導後,很喜歡到人前去走走,想當初拎泥桶的時候送繼東繼青去上學,那些漂亮的女老師個個都像驕傲的小喜鵲,騷尾巴翹得高高的,看都不看你一眼。現在你瞧瞧,那些花喜鵲們一看見他都嘰嘰喳喳的圍上來,一口一個甜甜的肖主任,聽著心裏真是很受用的。

另一個原因,自從自己女人從學校裏調出來後,爹爹心裏麵很不願意她再到學校那種地方去,哪怕是以繼東繼青或毛豆的家長身份去。爹爹總覺得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容易產生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東西,何況他擔心姆媽再碰到那個姓黃的小子。同一個係統的,何況男人和女人之間,一旦決了堤,那就勢如洪水了。

爹爹隻要一想起姓黃的,渾身就不自在。

幸虧那天被江月秋在醫院裏看見跑來告訴他。現在想起來江月秋是老早就打他的主意的了,那天也是她的運氣來了被她撞到。

那天晚上好大的雨,他裹著雨披懵頭懵腦地騎著自行車往家趕,快到家時突然發現弄堂口屋簷下站著個人,一個勁地對自己招手。近前一看,原來是隔壁鄰居江月秋。他一邊下來停好車一邊心裏納悶,平時跟這女人沒什麽來往呀,一般鄰裏鄰舍的事都是女人家的,男人不大摻和。聽自己女人說這江月秋自己在飲食店炸油條,男人是個油漆工,還是個結巴,一家子搬來還不到一年,除了孩子們一起玩玩,別的也就沒什麽了。

可是眼下這個女人卻特地冒雨站在這裏等他,胸前的襯衣已然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顯得山高水底的。說實話,以前他從沒注意過這個女人,如今看來倒也喬模喬樣,蠻風騷的。

女人一開始不說話,低著頭在那裏絞衣角上的雨水,一副怯怯的樣子。

“你——剛才是在叫我嗎?”

女人點點頭。

“你——有什麽事情嗎?”

雨聲太大,他以為女人聽不見,就把嘴盡量靠近她的耳朵根。女人的發梢滴著水,散發出一絲澀澀的甜香,有幾縷發絲粘在膩白的腮後,看得他有點心癢難禁。他忍不住又說一句:“有什麽事,你盡管說吧!”

女人輕輕地搖搖頭,隨後又急切地點點頭,叫了一聲:“肖主任”。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隻管講。”

女人一聽這話,忽地抿嘴一笑。然後提出一個請求,問他能不能騎車帶她去一下鎮中心醫院。

 

現在想起來,江月秋這個女人真是聰明。像那種事情,如果嘴裏說出來,不但自己有挑撥人家的嫌疑,就是對方男人臉上也掛不住; 再說男人為了麵子,當麵是死也不肯相信的。隻有把他騙到現場,當場捉住,他才會心服口服。

那天他們到了醫院,江月秋就急急地帶著他往兒科病房走,也不說話。他當時挺納悶,心想這女人怎麽回事,要吊他也不用到醫院來呀。

自從他當上鎮革委會副主任以後,的確有不少女人主動來投懷送抱,他也就順水推舟逢場作戲地弄過幾個,不過都沒怎麽上心,那些女人要麽是鄉下出來的,皮糙肉粗,指甲縫裏還留著黑垢;就算鎮上的女人,皮膚白淨,身段柔軟一點的,多數也不解風情,和自家屋裏的女人差不多,抱在懷裏硬翹翹的象根木頭,上了床直挺挺的象騎了匹死馬。

不過這江月秋雖然生過兩個孩子了,胸脯和屁股倒還象姑娘似的,走起路來雄糾糾地一撅一撅的,任男人在身後看著想入非非。可惜呀,這麽好的東西每天晚上讓油漆工汙糟糟的手摸來摸去。

兩人走著走著,忽然女人在一間病房的窗前停下了腳步,男人奇怪地跟著她的視線往裏看。這是一間4個病床的兒科病房,有兩張床空著,另外緊挨著的兩張床上各躺著一個小孩,兩張床的中間的長凳上坐著一男一女,摟在一起,兩人麵對著窗口,那女的頭抵在男的頸窩裏,頭發蓋住了半個臉,正在疑惑間,那男人伸出手愛憐地將女人披在臉上的頭發撩撥到耳後去,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發現,原來那把頭抵在男人頸窩裏瞌睡的女人正是自己的老婆。

事後女人哭著跪在他麵前求他,一再地賭咒發誓,可是他始終不相信他們真的隻是那樣靠一靠而已。天下難道有不吃腥的貓嗎?他想。而且看那小子的神情,明明是一副已經得了手嚐了甜頭的樣子,不知道他們已經弄過幾次了。再看那個小赤佬膀闊腰圓的年紀也輕,在那方麵肯定比自己會來事兒,怪不得晚上睡覺女人老是一副死樣怪氣提不起勁頭。。

 

一想起晚上那事兒,男人就莫名的興奮起來,哪怕現在是大白天騎車在大街上,哪怕懷裏還靠著小女兒。

還得說江月秋。可惜了怎麽早沒發覺這個女人,真是個尤物,會得浪也會得叫,說話又疼人,搞得人舒舒服服的。這女人還會看眼色,那天把他帶到病房門口以後她自己就輕悄悄地溜走了,事後也絕不提這事兒,好像從沒發生過似的。他幾次想開口問她點來龍去脈,都被她用嘴給堵上了。

其實他也知道江月秋委身給他的目的,女人哪,不就想撈點好處嘛。那年頭不興離婚,就這樣不時地沾點野腥,也蠻有樂趣。他斷定江月秋絕不會想嫁給他,那女人有情有義,對結巴男人好著呢。已經把她從炸油條的地方搞出來了,現在在糧管所管管糧票的發放,活兒又輕鬆又有油水。這不,現在一直跟他叨叨男人做那份油漆工如何如何苦,意思是要叫他給她男人換個工種呢。

毛豆的爹爹想那也容易,占了人家的老婆,給人家戴了綠帽子,現在給人家一點好處,於情於理也是應該的。隻是不能那麽快,得吊吊江月秋這女人的胃口,讓她的屁股再搖得歡一點,然後再慢慢地滿足她。

爹爹送毛豆上學回轉後心情格外好,看看時間還早,他算準了江月秋兩個兒子今天都上學,結巴男人今天上早班,這會兒家裏肯定沒人。於是繞過自家大門,到了江月秋家的後門。從窗口望進去果然江月秋在洗衣服呢。

男人敲了敲窗,江月秋抬頭望見他,莞爾一笑,來開了門。

男人急猴猴地進門就上,江月秋紮煞著兩隻沾滿肥皂泡的手,又嗔又喜地由著他擺布,一麵嬌聲埋怨男人的胡子紮了她的臉了。

 

毛豆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就去了阿大阿小家。

江月秋正在煎蝦米雞蛋餅,看見毛豆進來立刻夾了兩個金黃噴香的餅放到一個小碗裏,掇了一張小凳子叫毛豆坐下吃。

毛豆坐下,咬了一口,問:“月秋阿姨,阿大呢?”

“阿大阿小到他們爸爸廠裏洗澡去了,一會兒就回來陪你玩。”江月秋柔聲對毛豆說。一會兒關了火,轉身上樓拿了一雙大紅燈芯絨鞋麵的新鞋下來。

“來試試,毛豆。”

毛豆不禁歡叫了一聲,她最喜歡大紅燈芯絨了。鞋子正好,不大不小,毛豆穿在腳上十分好看。江月秋不停地誇毛豆的腳長得好,有樣子。

毛豆穿著新鞋子,把兩隻腳輪番翹起來,左看右看,一臉歡喜。看著看著,她站起來,慢吞吞地走到江月秋麵前,江月秋以為她是在試鞋子跟不跟腳,笑瞇瞇地看著她。誰知毛豆開口便問道:“月秋阿姨,你喜歡我爹爹嗎?”

江月秋冷不丁被毛豆這麽一問,滿臉笑容凍結在眼梢嘴角,她按捺住急速下墜的一顆心,緩了緩神道:“毛豆,你爹爹是個好人,人家都尊敬他。”

“可是你喜歡他對嗎?”毛豆不依不饒。

江月秋一時語塞,她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饒舌的孩子。

“月秋阿姨,今天你和我爹爹香麵孔了,是嗎?”

江月秋悚然一驚,已經沉到穀底的心突然狂跳起來,霎那間臉變得煞白。

“阿大告訴我的。”

“阿大?”

“阿大忘了暑假作業本,他回家來拿,在門口看見了。”

江月秋慢慢地站起身,捂住臉走到牆邊,哭了起來。

毛豆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江月秋的肩頭一聳一聳的,毛豆想她一定哭得很傷心。她看了看她腳上的新鞋,天已經傍黑了,黃昏的餘暉照在紅豔豔的燈芯絨鞋麵上,顯出一種異樣的光芒,照得她的眼睛有一點迷離。

她走到江月秋的背後,扯了扯她的衣角:“月秋阿姨,你放心吧,我不告訴別人。”

江月秋嗚咽著轉過來,在毛豆麵前蹲下身,她摸摸孩子的臉蛋,緊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很久,仿佛不相信似的小聲問她,“那你會告訴你姆媽和婆阿麽?”

毛豆搖搖頭,她伸出一根手指,抹掉了江月秋鼻翼邊的一顆淚珠,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放心吧,月秋阿姨,我誰也不告訴。”

江月秋不由得把這孩子緊緊地摟進懷裏,“阿姨沒白疼你,毛豆!”

毛豆把臉貼在江月秋的胸前,她沒有說話,她嗅著月秋阿姨身上的味道,覺得月秋阿姨的味道比姆媽懷裏的還要好聞,有一股暖暖的甜香,聞著想睡覺的。她又想,原來月秋阿姨哭起來也很好看,她長大了,要是象月秋阿姨那樣好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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