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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貞(二)

(2020-11-05 05:17:44) 下一個

婆阿

毛豆到隔壁阿大阿小家玩,阿大要給她算命,算算她是升級還是留級。毛豆心裏裝著事,阿大的話正好對了她的心思,於是她急切地叫阿大快點幫她算。

阿大就煞有其事地拿起毛豆的右手臂,“男左女右”,阿大兩隻手一上一下捏住毛豆的手腕,然後快速輪番地向上作爬行的動作,嘴裏念念有詞:“升級留級升級留級——”最後一下到了肩膊這裏,不能再往上爬了,阿大就問旁邊的阿小,最後一句是升級還是留級?阿小撓撓頭道忘了,毛豆氣得直呲牙,罵阿小吃什麽的呀,這麽笨。

隻得重來。重來了幾遍,最後一句總是留級。阿大阿小樂得在地上打滾,因為阿大阿小都留過級,毛豆以前經常笑他們,現在輪到她自己了。

好啦好啦,毛豆不要阿大算了:“我不會留級的,你們等著瞧吧!”

毛豆心想隻要我不說出姆媽和黃老師老麵皮的事,我就不會留級,黃老師答應了的,他還說讓我當班長呢!阿大阿小你們想看我的笑話,沒門!

毛豆暗暗打定主意後,就不再煩惱了,高高興興地和阿大阿小玩五子棋。

玩到吃晚飯的時候一盤棋還沒完沒了,這時婆阿來叫毛豆吃飯來了。

婆阿是毛豆的外婆,毛豆小時候不會叫外婆,胡亂叫成“婆阿”。想不到這倒挺投老人家的心意,老太太就是不喜歡孩子們叫她做“外婆”,好好的婆就是婆,偏要加個“外”字。這裏麵自然還有個緣故的,那是因為毛豆的爹爹是倒插門的女婿,照理說倒插門的女婿生了孩子應該都姓女方家的,可毛豆的爹爹很硬氣,三個孩子竟全都跟了他的姓。

無所謂的嘛,姆媽跟婆阿講,又不少點什麽。婆阿為此氣得一個月沒理女兒女婿。但氣歸氣,辦法是沒有的。她是靠女兒女婿養活的,老頭子死後,輪到女婿撐門麵了,如今他有臉了。再有,婆阿是不識字的,寫出來是肖是金都不認得。因了這個緣故,婆阿覺得如果讓孩子們喊她做“親婆”名不正言不順,聽了心裏也氣悶,就像明明是小老婆被人家喊作了太太一樣,雖然是嘴頭子上沾了點光,到底心裏不著落的。所以毛豆發明了婆阿這個稱謂倒是一絕,漸漸地姐姐和哥哥也一起跟著毛豆叫婆阿,最後四鄰八舍也都這麽叫了。

婆阿到了阿大阿小家,阿大阿小的姆媽江月秋趕緊拖了張竹椅叫婆阿坐,婆阿擺擺手不坐。江月秋笑眯眯道,“毛豆就在我家吃了吧。”

毛豆說:“我喜歡吃月秋阿姨做的飯,就是香!”

江月秋說:“吃了我家的飯以後就是我家的人嘍。

婆阿就一邊嘎嘎笑著說叨擾月秋阿姨,一邊就假裝要打毛豆的屁股,笑罵著:“小囡勿好嘎饞咯。”

毛豆卻說:“我喜歡做月秋阿姨家的人的,那樣我就可以天天吃月秋阿姨做的飯,阿大阿小也能天天陪我玩了。”

月秋阿姨在一旁笑著,眼睛眯成一個彎彎的月牙兒,手裏端著的一碗蔥油拌豆腐也忘了放下。

回到家婆阿拍著巴掌罵江月秋,說她吃她家毛豆的豆腐。毛豆就問婆阿什麽叫做吃豆腐。毛豆說月秋阿姨今天做了豆腐的呀,她幹嗎還要吃我家的豆腐啊?

“死小囡,就是要你將來給她家阿大或者阿小做老婆,你肯不肯哪?”

毛豆想,噢,原來做老婆就是要吃豆腐,毛豆最喜歡吃豆腐的,尤其是蔥油拌豆腐。於是就拍著手說好啊好啊,“哎呀呀,死小囡,真正老麵皮了,” 婆阿氣得拍了下大腿,對著空中指指戳戳,“江月秋,你不要想得美,一家子全貼上來了,我會看牢你這隻狐狸精的。”末了又轉過身來罵小豆包,“死小囡,小小年紀就開始想男人了,長大了可怎麽得了,也要像那個狐狸精那樣勾人家的男人呀!”毛豆沒理會婆阿的罵街,她又被一個新名詞吊起了好奇心了:“婆阿,什麽是狐狸精?”

婆阿心裏格愣一下,江月秋和女婿不幹不淨的事,她曾耳聞。江月秋這個女人騷是蠻騷的,見誰都笑眯眯,看人眼睛斜斜的,不象個本分女人。可是沒有抓著他們什麽把炳,沒憑沒據的怎麽說?說穿了,女婿麵上也不好看哪!女婿現在當了官,跟以前可大不一樣了。男人一當了官哪,就有那些個騷事兒!

再說這事女兒一點都不知道,要知道了這日子還能太平?他們夫妻倆不太平,她這個老丈母娘夾在中間肯定不安生,到底是靠女兒女婿養活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婆阿有點後悔不該在毛豆麵前亂說,萬一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說出去,街坊鄰居的關係要搞僵,況且江月秋再怎麽也會裁個衣服,刮個痧,挑個麥粒腫什麽的。開了春,還要給她裁一套壽衣哪,她那一手好針線,自家女兒是趕不上的。

想到這,婆阿就往外攆毛豆了,去去,跟姐姐跳橡皮筋去吧。毛豆卻說“呃要”,她不依不饒地要向婆阿討個說法,“什麽是狐狸精”。

婆阿被她纏得沒辦法,隻得拿出珍藏了好久的奶油大白兔糖來哄她,毛豆一聽有好吃的,馬上注意力就轉移了。糖有一點點化了,粘紙,很難剝,那還是去年中秋的時候表嬸嬸來看外婆時送的,婆阿一直舍不得吃,姆媽叫她把糖放在家裏的石灰甕裏燥一燥,婆阿不肯,怕毛豆他們姐仨偷吃了。

毛豆又撕又啃地好不容易把糖紙弄掉了,糖放進嘴裏,在舌頭上翻滾了一陣後,又想起她的老問題來了:“婆阿,什麽是狐狸精啊?”

毛豆就是這麽個難纏的孩子。

 

周圍鄰居都說婆阿有些勢利眼,這也許跟婆阿的出身有關。說起婆阿的娘家,在舊社會是朱橋鎮上有名的大戶人家,人稱“米霸莊家”,朱橋鎮人吃的米全都是她家米行裏賣的。

可惜婆阿的福全在她做女兒時享盡了。婆阿說她小時候吃生煎饅頭隻吃底上那一層皮。“那肉呢?”毛豆急得問。“扔給雞吃呀!”婆阿慢悠悠地說道,好像在回味著生煎饅頭那層皮的餘香似的。“啊呀,婆阿真是憨大!”毛豆氣得直跺腳。以前,毛豆他們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享受到生煎饅頭這樣的美味,而且為了這一頓生煎饅頭,還得犧牲掉大年初一早上的一頓懶覺。也就這兩年,爹爹當了官,能經常吃吃了,不過也是不能吃個暢快的。婆阿自己那一份總是省給三個孩子吃,她總是說太膩,吃不下,其實是她不想吃,生煎饅頭讓她想起她童年的好日子和之後的苦日子。

婆阿嫁的第一個男人有癆病,過門八個月男人就死了,也沒來得及給婆阿留下一男半女。婆阿守了一年寡守不住,孤燈獨盞的日子實在是難熬,婆阿就跟一個在河灘上做魚腥生意的小販好上了。

婆阿住的那間屋前門臨著大街,後門正好靠著漕江河,臨河有一排木窗和一扇木柵欄的小門。那人經常搖著自家的小駁船到婆阿的後門來賣些螺絲啊魚啊蝦啊的水產給她,一來二去的就熟了。有時候婆阿手裏沒有現洋鈿,就說算了送你了,女人得些甜頭總是歡喜的;又有一次送條大魚來,從柵欄門裏扔進來,在婆阿的灰磚地上亂跳亂撲楞,嚇得婆阿吱哇亂叫,男人於是就攀著石駁岸的台階進了屋。

漸漸地,石駁岸的青苔被他踩沒了,婆阿的睡房裏也總是彌漫著淡淡的魚腥氣。

小駁船總是停泊在婆阿家後門的河灘上,時間長了,就有風言風語傳開來。寡婦門前是非多,寡婦的後門更是好事者們目光逡巡的地方。何況婆阿的夫家也是朱橋鎮上有名有姓的人家,當年癆病鬼的喪事就哄動了半個朱橋鎮,光豆腐飯就整整吃了三天三夜。這還不說,戴孝的白衣白帽都是用綢子做的,好多人家跑去假裝吊個孝磕個頭,賺一套綢子回去改衣服穿。十七歲的婆阿,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玉容寂寞淚闌幹。她淒淒慘慘,一身重孝,白緞子從頭裹到腳,看那臉蛋卻比那綢緞還白,還光潔,人人都說可惜了這漂亮的小寡婦。

風言風語傳開後,婆家的人就給臉色看了,陰一句陽一句的,常言道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聽。婆阿遇此陣腳就慌亂開了,於是男人就叫婆阿跟他逃。婆阿想想也隻能這樣了。於是先收拾好值錢的細軟,打成一個包袱,交給男人帶走,約好第二天半夜搖船來後門接。

哪知第二天收拾停當,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直等到天光大亮,才知道被騙了。婆阿天啊地啊哭得死去活來,那個包袱,是她全部的家當啊,金的銀的,珍珠翡翠,還有那對玉石的手鐲,是她娘家三代傳下來的,是難得的老貨啊。

後來才知道,男人得了金銀,連夜就賣了船,回蘇州老家去了。

婆阿也不敢自已聲張,隻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可是尷尬人偏遇著尷尬事,屋漏偏遭連夜雨,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兩個月以後,婆阿發現自己竟然懷了那個外鄉人的種了。寡婦生孩子,那可是要笑痛人肚子的,叫她怎麽還有臉麵活。萬般無奈,婆阿對婆家說她要改嫁,其實婆家也早就不耐煩這個“騷兮兮”的寡婦媳婦了,早點打發出去,正好落個眼前幹淨。

可是再醮的女子不值錢,婆阿隻落得嫁了個修鞋的皮匠,就是毛豆的外公。那個拖身子帶來的孽障,也許是報應,那孩子竟是個短命的,長到兩歲上就出天花死了,倒是個兒子。好多年以後才又生了個女兒,就是毛豆的姆媽。

 

想不到的是獨生女兒偏偏找了個外鄉人,而且也是個蘇州人。這真叫婆阿痛心,婆阿頂恨蘇州人。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怎麽偏偏她的風水轉不過來呢?

婆阿對這個女婿一直不窩心。

不過要說起毛豆的爹爹還真不簡單,十幾歲的時候從蘇州鄉下跑到朱橋鎮來做學徒,學的是泥水匠。毛豆的爹爹生得白淨,一點都不像幹體力活的人。而且嘴巴甜,討人喜歡,老板隻叫他管管材料什麽的。不過毛豆的姆媽看中的並不單是這些,對於她來說,賣相是重要的,但不是最主要的,要緊的是會幹活,這才是最實惠的。

毛豆的哥哥繼東和姐姐繼青是雙胞胎,兩個孩子剛出世的時候,外婆就說女婿,這回可以挑挑一擔子了,正好前麵一個筐放孩子,後麵一個筐放老婆,意思是說女婿窮。婆阿是享過福的人,知道窮的滋味,姆媽從小生出來就吃糠咽菜慣了,她不覺得。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毛豆的爹爹當上造反派的一個小頭頭,從泥水匠隊伍裏提拔上來,做了朱橋鎮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外婆才開始正眼看女婿,逢人說起,總是我家小肖長,小肖短的。要在以前,外婆叫女婿總是用“繼東格爹爹”來代替的。

婆阿這一輩子最揪心的一件事就是那一包袱細軟,吃吃用用可以一輩子呢。尤其那對手鐲,作孽呀!外婆一說起來就要喊作孽,毛豆學外婆的這句話學得最像,不光腔調像,手勢也像,說完還要裝模作樣地從口袋裏掏出塊手絹在兩邊眼角飛快地各摁一下,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連婆阿自己也撐不住笑了。婆阿就說毛豆是個刁鑽囡,嘴刁心也刁。毛豆頂嘴道:“刁就刁,可是我不傻呀,我才不會把生煎饅頭裏的肉扔給雞吃,也不會把金銀珠寶送給別人。”毛豆的那張小嘴劈劈啪啪放了一通後,趕緊撒腿逃跑。她怕婆阿著惱了打她屁股。

沒想到婆阿聽了毛豆的話,樂顛顛地跑到女兒房裏說,看來小豆包倒是個有種的,長大了也是個人精。你看看你生了這三個小囡,繼東橫,繼青憨,咱們家以後就要數毛豆有出息了。

婆阿一向重男輕女,她最喜歡的就是孫子繼東了。可是繼東實在不成器,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叫做“三歲看到老”,繼東不但調皮搗蛋不說,還喜歡打架,照他的話叫打抱不平,不知道被多少老師和家長上門來告過狀,被他爹爹吊在房梁上打,還是改不掉。為此婆阿傷心得要命,沒想到現在在毛豆身上看到了希望,雖然是姑娘家,但也總比沒指望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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