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千山萬水，懷抱幼子踏進家門，驚見母親頭上一堆雪，刻滿風霜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卻看父親躲在母親身後，臉上掛著孩子般的笑容，眼神一片空洞。
父親伸出鬆枝一樣的手，摸摸孩子的頭說，這是誰家的小囡，白白胖胖真好玩。複又抬起頭看我，你是誰啊？
我放下孩子，抱住父親，凝噎無語，淚流滿麵。
母親說，父親聽說我要回來，每天都到巷口去候我，一站就是半天，拽也拽不回來。如今女兒回來了站在他麵前，卻認不得了。
一直以來，父親盼望我有個孩子，可等到小外孫抱在手，開心地逗玩著，卻不曉得這是老錢家的血脈。
父親，癡呆了。
回到家一個月，父親走丟了。我扔下孩子，滿世界找。
如一片老葉隨風飄蕩了三天兩夜後，父親被警察發現。他瘦成了一把骨頭，渾身髒汙，滿麵蒼黑，象一個掉進泥塘的破布公仔老頭。我抱著失而複得的老父親，叫一聲爹爹，淚水長流。
我那木知木覺的老爹爹啊，這54小時你如何熬過來？漫漫長夜，你在哪裏棲身？灼灼日頭，你是否還孑然獨行？冷雨澆頭，你可知道躲閃？日當正午，你拿什麽果腹？秋涼衣單，你用什麽禦寒？
父親的眼神仍然茫然一片，他仍然行走在他的混沌世界，不辨人事，不識親生。也許是我離開太久，父親的意識裏已經全然剔除了我，他再也想不起他鍾愛的小女兒了。
這之後父親一次次出走，他象一個任性的孩子，每天都要出去玩，但是他再也記不得回家的路。母親年邁，看不住他，兄姊各為生活忙碌，顧不了他。萬般無奈，我把父親安頓到了老年病房。
返美前一天，我去醫院和父親道別。看他像個孩子一樣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帶給他的點心，暗自寬慰：他不懂也好，免得徒勞傷悲。伺候他吃完，我歎口氣站起身，終有一別，走吧。
護工在一旁叫起來，女兒要走了哇。父親停止了咀嚼，嘴唇翕動著，仿佛想喚我的名字，但又想不起來，他苦惱著。突然，他抬起右手，撐開大拇指和小指頭，架到耳朵上，大聲對我說道，有困難打電話給我！
我的眼淚終於摒不牢了，洪水一樣決堤而出，淚光中看見父親呆呆地望著我，似乎在拚命搜索某種記憶，他擰著眉頭，表情糾結了一陣，但終無所獲，於是他放棄了，嘴角一咧
又笑起來，笑得無憂無慮，像個孩子。
我流著淚離開了醫院。
一別兩年。
今年元宵節，好心的醫生朋友安排我和父親視頻。父親站在母親身後，他胖了，臉上一直笑眯眯的，嘴角囁嚅著，看上去像是在說話，母親把他推到鏡頭前道，大聲點啊，說給女兒聽啊。父親就不好意思地笑，像一個突然被老師叫起來提問的小學生一樣難為情。
突然我發現手機屏幕一陣模糊，什麽也看不清了。我以為是我的眼淚掉在屏幕上洇濕了畫麵。一會兒，醫生朋友探過頭來說，是父親的手在那邊揩手機屏幕，可能是屏幕上顯示我在哭，他想給我擦眼淚。
我掉過臉，讓眼淚盡情地流。我對自己說，哭吧，隻是別讓父親看見。
記得三年前的父親節，我打電話給父親，謝謝他把我養大成人，爹爹你辛苦了。那是父親的最後一個父親節，那以後他就把一切遺忘在了風中。
如今，父親他身雖在，心已遠。他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他的孩提時代。他本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活得很不快樂。但現在他忘掉了一世人生的積怨，現實生活的愁苦。他不用再惦念我，為我操心，為我擔憂。他無憂無慮，無牽無掛，每天都開開心心的。這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麽不好，真的。而對於我來說，隻要父親活著，而且活得挺快樂，那就是我最大的念想，父親在那裏，故鄉就在那裏，我的根就在那裏。
又一個父親節快來到了，可惜我趕不回去了，隻能在心裏默念，爹爹，父親節快樂！中秋節我會回去看您，帶杏花樓月餅給您吃。等著我啊，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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