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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之 阿蹺

(2020-11-13 06:52:04) 下一個

去年回上海時,老媽說起老屋那邊的鄰居阿蹺死了,死在牢裏。兒子女兒都不肯去見,身後事甚是淒涼。唏噓一陣,不免想起許多往事。

阿蹺因為跛了一條腿,大家都叫他阿蹺,大名倒沒人知道了。連他女兒小冰也叫他蹺爸。關於阿蹺蹺腳的成因,阿蹺自己說,他是退伍軍人,腳在部隊受的傷。大夥就說,嗤,這年頭又不打仗。阿蹺說,耶呃,不打仗還有演習啊。大夥就要求看殘廢軍人證件,阿蹺拿不出。

於是一致推斷,肯定是為了女人挨的打。有人說話就不著調了:不會是文仙的相好打的吧?阿蹺就變了臉,眼烏珠一瞪,扭頭往旁邊的街心花圃裏狠狠啐了口痰,跛著一條腿走了。

文仙是阿蹺的前妻。文仙模樣俊俏,性格風流,更因為長得白,得了個諢號叫白妹。女人大凡有點姿色便守不住自己。文仙是個理發師,認識的男人不少,據說相好也不少。當初嫁給阿蹺,是因為阿蹺是大廠的工人,工資高,福利好。漸漸地文仙開了眼界,覺得外麵的男人哪個都比自家男人路道粗,花頭濃。阿蹺眼瞅著女人越來越豁邊,無奈答應離婚。兩個孩子,文仙一個都不要。但是兒子小峰未滿周歲,文仙允諾養到三歲再給阿蹺。

阿蹺帶著五歲的女兒小冰搬到我家隔壁。

沒多久,文仙在一個深夜把一隻搖籃放在阿蹺家門口,悄然離去。孩子哭得象饑餓的狼崽子,整條弄堂的人都起來了。阿蹺正好下夜班回來,也不言語,默默從街坊手裏抱過兒子。眾人都道文仙這個女人不是女人,隻管自己騷逼,孩子都不要了。

阿蹺從此又當爹來又當娘。他粗魯,孩子不聽話就打,常聽得他家裏大的哭小的嚎。不過倒也沒短了孩子們的吃穿。

對門孟家媳婦見孩子們沒娘挺遭罪,經常做些鞋襪給他們。孟家兒子在鄉下教書,半個月回來一次。阿蹺就幫孟家媳婦幹點粗活,一來二去好上了。

有一年寒假,午後我在院子裏曬太陽做功課。聽得隔壁孟家院子裏阿蹺和孟家媳婦在說話。阿蹺說哪能,我比你男人有力道吧。孟家媳婦就嗤嗤嗤笑,兩人擠在院牆根下親嘴,親得嘖嘖有聲。

等到晚上大人們下班回家,我急急跑去搬嘴舌:媽!媽!阿蹺和孟家媳婦軋姘頭。結果我媽賞了我三個嘴巴子。一是為我偷聽,二是為我搬嘴學舌,三是為我說下流話。我的嘴腫了兩天。阿蹺見了老驚訝地問,大學生,怎麽啦?從我讀小學起阿蹺就叫我大學生,他見了弄堂裏別的孩子都凶巴巴的,唯獨對我笑咪咪,皆因我讀書好,他看得起我。平常從廠裏食堂帶點心回來,也會給我一份。可這回我恨上了阿蹺,長到15歲,第一次挨打,都是因為他。我也不叫他阿蹺叔了,給了個白眼珠,轉身就跑。

過了臘八,天寒地凍,外婆在院子裏跌了一跤,竟溘然去世。媽嚇得失了魂魄,抖著兩條腿去街道給爹打電話。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

待到天色欲暝,寒鴉將語,媽還未轉來。外婆在廂房裏躺著,無聲無息。我在外麵客堂間坐著,手腳冰涼,臉煞白。

弄堂裏的二流子阿蔡路過,窺見我獨坐窗前,起了歹心,說要帶我出去吃點心,叫我把門開開。我木著一張臉沒反應。正當阿蹺聽到動靜走出來,一見阿蹺我便放聲大哭,外婆死了,我哭著說。阿蹺一拳捅走了阿蔡,把我帶去他家跟小冰玩,他幫著我媽料理後事,直到爹回來。

外婆喪事後沒多久,阿蹺和孟家媳婦的事兒就捅開了。那孟老師是個文弱書生樣,不敢跟阿蹺打,阿蹺雖是個跛子,卻是個狠角色,橫起來不要命的。孟老師隻能跟自家女人出氣,這男人是個陰毒的,掄起一根頂門閂照著女人的腿打下去,說是讓她跟阿蹺跛成一雙。女人哭回娘家,娘家是船民,五個兄弟個個浪裏白條。聽得大姐受欺負哪肯善罷甘休,尋上門來,也把癟三姐夫的腿打折一條。街坊們隻擠在孟家門口軋鬧猛,無人敢攔。阿蹺撥開眾人,在五兄弟眼皮下把孟老師背起來,一跛一跛走出去,把孟老師放在腳踏車後座上,推到醫院。

冤家易結也宜解,這事兒就這樣了了。不久,阿蹺討了個鄉下老婆。那老婆帶了個拖油瓶姑娘,十八九歲的樣子,胸高屁股圓,臉蛋粉嫩。有陰損的人就說阿蹺門檻精,討了一雙。話傳到阿蹺耳朵裏,阿蹺暴跳如雷,操起菜刀要跟人拚命,被我爹死死抱住。阿蹺說媽逼,畜生養的做這種事。過了一年,阿蹺像像樣樣地把拖油瓶姑娘嫁了出去,從此再無閑話。

阿蹺的女兒小冰象娘,長得象,性情也象。一張雪白的娃娃臉,眼睛又大又圓。她小學五年級開始屁股後麵就跟著一串男孩子,有幫她做功課的,有給她買零食的,還有個傻孩子專門負責幫她帶弟弟。小冰到了初三就出落得象個大姑娘了。那一年春天,油菜花開的時候,她悄沒聲息地,把一個孩子生在了牛仔褲裏。阿蹺象瘋子一樣鬧了一陣,不好打女兒,就拿兒子小峰出氣。鬧罷了,沒辦法,隻好女兒外孫一起養。小冰就此輟學。幾年後,小冰要開服裝店,問阿蹺要本錢,阿蹺哪裏拿的出。愁的天天喝劣質白酒。每當阿蹺愁錢的時候,酒的檔次就會降級,有時幹脆用開水兌酒喝,那表示愁得一籌莫展了。不過這回,阿蹺還沒到喝兌水酒的地步,就緩轉過來了。我爹看見阿蹺那幾天居然在喝青島啤酒了,還大聲吆喝他女人炒個雪菜肉絲上來。

那個黃昏,家家都搬了桌椅在弄堂裏乘風涼,別人家晚飯早早吃好了,隻有阿蹺還在獨自咪老酒。阿蹺家在弄堂口,當警察出現時,阿蹺連酒杯都來不及放下。

阿蹺因為偷廠裏的銅,被判了十年。

十年以後,阿蹺出來,鄉下老婆倒本份,還在屋裏守著,一雙兒女就象人間蒸發了一樣,聽說小冰帶著孩子去了深圳,小峰整天和一群小流氓鬼混不著家。阿蹺歎口氣,想去找找孩子們,又一想,罷了,隨他們去吧。

阿蹺以前是八級鉗工,五好職工。工廠念他的好處,重新收留他。不過原來的崗位不能幹了,便叫他管了倉庫。阿蹺也是勤勤懇懇的,這樣幹了幾年,眼看快退休了,有一天,小峰突然回來了。人老了戀兒女,阿蹺快活得不知怎麽好了,叫小峰陪他喝酒。

小峰借酒壯膽,對阿蹺說,阿爸你欠我的。阿蹺說媽逼我把你養大,我還欠你了?小峰說你打我太多,我身上到現在還有疤,說話就擼起袖子。阿蹺沒看疤,小峰身上有多少疤他心裏清楚。他拿酒杯的手停在空中,眼珠茫然地定格在一個方向。好半天,他放下酒杯,低下頭,說小峰你想要啥說吧。小峰說我要錢。

阿蹺再次鋌而走險,他把銅管串成一串綁在腰裏,堂而皇之走出廠門。他幹了三次,第四次,栽了。因為監守自盜和慣犯,阿蹺被判了重刑,二十年。

阿蹺二次入獄時,我已經離開上海,在越洋電話裏聽老媽絮絮叨叨說些鄰裏舊事,我並不打斷她,說到阿蹺時,我叫起來,不會吧?媽說怎麽不會!她親眼見警察押著阿蹺出弄堂的。作孽,阿蹺跛著腳走不快,警察還推搡他。鄉下老婆第二天就收拾收拾走了,房子一直空到現在。

媽說,阿蹺是個好人。我想阿蹺若泉下有知,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很得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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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樹的花花世界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錢三娘子' 的評論 : 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姐,在環衛局開掃地車和灑水車的巾幗司機。也不曉得哪個戳刻的起這個外號。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樹的花花世界' 的評論 : 垃圾西施,哈哈,這個綽號肯定有故事
樹的花花世界 回複 悄悄話 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弄堂裏的胖妹妹,垃圾西施,小和尚。寫得真好!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菲兒來了,歡迎!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文取心' 的評論 : 謝謝,謬獎哈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觀民濟德' 的評論 : 謝謝濟德。當年離開故鄉,發誓不會想,結果還是“沒法不這樣”。。。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佩竹白露' 的評論 : +1寫得真好!
文取心 回複 悄悄話 靈光個。
觀民濟德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象王朔說老舍的,對故鄉的熱愛,“他也沒法兒不這樣,那些人沒一個外人,都是親戚裏道街裏街坊的”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摩卡小姐' 的評論 : 謝謝摩卡小姐。可不是古話說的,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翩翩葉子' 的評論 : 謝謝葉子。今年要悶煞了,寫寫東西消遣哈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佩竹白露' 的評論 : 謝謝佩竹,謬獎。評論好精彩。
摩卡小姐 回複 悄悄話 阿蹺,雖然身帶殘疾,生活艱辛,但重情重義。故事寫的真好!
翩翩葉子 回複 悄悄話 錢三娘子,笑煞了,文筆好而且寫得很滑????,好看。
佩竹白露 回複 悄悄話 愛與恨, 生與死, 罪與罰。 雖是凡人小事, 個個鮮活, 躍然紙上。 好文采!
佩竹白露 回複 悄悄話 愛與恨, 生與死, 罪與罰。 雖是凡人小事, 個個鮮活, 躍然紙上。 好文采!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華府采菊人' 的評論 : 謝謝采菊。是的,人性非本善,也非本惡,人的善惡就像硬幣的兩麵分不開。
錢三娘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謝謝小溪姐姐。有空多來坐坐,切切茶,剛剛鹹話。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故事極有意思, 文字寫得漂亮。 人的好壞, 勿好用一句言話講清, 好人有得壞的地方, 壞人也有好的一麵。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儂生了漂亮,上海艾窩剛故事,也老老靈的!阿蹺寫得活龍活現,心腸不壞,是個好寧,生活所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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