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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貞(五)

(2020-11-09 05:23:52) 下一個

哥哥

 

繼東這兩天一直在婆阿的房間裏搭張鋪睡,因為繼青換換洗洗的不方便,而且繼青出了這種事,總要讓繼東離遠點。於是繼東就把他的鋪蓋從繼青的雙層鋪上搬了出來。

繼東調皮搗蛋,可心挺細的。他看了看妹妹繼青的臉,問她哪裏不舒服,繼青搖搖頭,眼淚又要出來了,就是不開口。繼東皺了皺眉頭,就沒再問下去。

那天清晨的攘擾聲,全家人其實都驚醒了,可誰也沒有勇氣走出門去。

婆阿第一個醒過來,然後繼東也醒了,婆阿的房間後窗正好對著河對岸的公共廁所,繼東看見婆阿撩開窗簾一角看了一下,隨後就軟癱在地上。

繼東跳下床來扶婆阿,婆阿推開他,急急忙忙地顛著小腳去到繼青房間,果然不見了那隻扁馬桶。婆阿氣啊,氣自己女兒真是豬腦子,關照過她不能拎出去,怎麽就那麽手賤呢。她沒想到這是毛豆幹的,毛豆是從來沒有拎過馬桶的啊。

繼東沒有跟婆阿出房間,他跟著撩開窗簾看對麵,他想婆阿看見了什麽會那麽吃驚?正好有三兩個街坊從窗下走過,他們的說話聲在清晨的氣霧中被放大了,異常清晰地送入了繼東的耳膜,他聽到了“肖家”“私孩子”“繼青”等幾個清楚的字眼。

   繼東留過兩次級。因為老打架,結交了幾個社會上的小混混,也因此增長了不少見聞,比起同年的繼青來,繼東的社會經驗和閱曆要多得多。當繼青第一次來月經嚇得哭起來說自己要死了的時候,繼東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而且,成功地嚐試了那種事情。他的女朋友,比他大四歲,已經高中畢業了,在麵粉廠裏做工,很有那方麵的經驗,是她教會了他使用避孕套,他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小時候拿來灌滿水後當水槍玩的橡皮泡泡就是這種玩藝兒。當然,即便用了避孕套,他也仍然擔心會搞個私生子出來。

   不用說,繼東已經差不多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不停地掐著指關節,讓它們發出啪啪啪的響聲,響聲之脆,好象一根鞭子抽打在裸露的脊背上,在頓然又沉寂下來的空氣裏,發出淩冽的回聲,聽著心驚肉跳的。

繼東琢磨著這兩天爺老子不在家,現在,他就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了,他想他不出來撐場麵誰出來撐場麵?

繼東到廚房洗了把臉,走到他娘的房間裏,瞪著眼珠子問他娘:“是誰幹的?”

姆媽剛剛從繼青房裏回來,正躺在床上發呆。見繼東問她,也不理。繼東急了,再次湊到姆媽的臉前問:“姆媽,你說話,是誰幹的?”

姆媽還是沒說話。

繼東說:“要不我就問爹爹去。”說著就要走。

“你回來。”姆媽一邊嗆咳著從床上直起腰來,“這件事,不要告訴你爹爹,繼青要遭殃的。”

繼東說:“爹爹不會打繼青的。”

姆媽點點頭,看著人高馬大的兒子,突然發現繼東不知什麽時候下頷上短髭都長出來了,想想兩個孩子都長大了,可都那麽不成器,一個留級打架,一個生了私胎,也許真是自己這個當媽的沒盡到責任,想到這,眼淚嘩嘩嘩地流下來了。

繼東說,“姆媽,哭是沒用的,你還是要告訴我,到底是誰幹的?“

“我告訴你,你不要去惹事,好嗎?”

繼東咬咬牙說:“好吧!”

 

接下來的幾天裏,繼東裝得沒事人一樣。爺老子開會回來了,外麵的閑言碎語雖然有,可刮不到肖主任的耳朵裏去,人們見了他照樣客客氣氣的。

繼青躺在床上沒去上學,姆媽告訴爹爹繼青是月經不調要休養一陣子,當爹的也不好多問。

表麵上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可是,人人心裏都惶惶然的,毛豆沒再挨打,姆媽和婆阿沒再追究她拎馬桶的事。

繼東暗暗地攢著勁,他認為這件事他完全有能力處理好,沒有必要讓爺老子親自出馬。他已經完全是個男人了,他女朋友說的,隻要一幹了那事兒,就是個男人了,就是個真正的爺們了。

繼東想,他現在應該可以撐得起這個家了。爺老子總要老的,以後姆媽婆阿兩個妹妹就都得靠自己保護了。

繼東就揀了一個落雨天的夜裏,摸到黃春生的宿舍,屋裏亮著燈,雨絲在玻璃窗上掛下道道的小溪流,看得出黃春生正坐在窗前改作業。這狗娘養的,還像模象樣批作業當老師呢。繼東暗暗罵了一聲。

繼東身上帶了一個家裏夾煤餅用的鐵鉗子。鐵鉗子大約有三十公分長,拿在手裏挺沉的。兩個夾腳的兩頭各有一個鐵彎鉤,用來防止煤餅滑脫。當繼東一腳踹開門,揮舞著鐵鉗子象一頭小豹子一樣朝黃春生撲過去時,黃春生驚得連站都站不起,他試圖防衛,蘸水紅鋼筆剛在空中胡亂地劃了一個圈,繼東的鐵鉗就一猛子砸在他頭上,紅墨水在空中飛濺了幾滴,黃春生連吭都沒吭一聲就倒在地上,繼東覺得他好象還沒碰到他的鐵鉗子他就倒下去了。

死了。

 

繼東抓進去後沒幾天,正逢朱橋鎮革命形勢急轉直下。爹爹手下的人有的倒戈跑到陣營對麵去了,有的作了縮頭烏龜幹脆回家抱孩子去了,而更多的人這裏戳戳,那裏晃晃,想嗅出點什麽味道來。革委會就好像一座破舊的樓房,被漸漸地抽去了椽子檁子,光剩個空架子杵在那裏了。

果然,繼東的事一出來,爹爹的大字報也幾乎在一夜之間貼滿了大街小巷,爹爹的名字被人用紅色的墨水塗得大大的,倒著寫,於是所有站在前麵讀大字報的人頭都是歪著的。

有一張大字報貼到了毛豆他們家的大門上。那天早晨毛豆把兩隻手撐在地上,腦袋朝下,眼睛從褲檔裏望出去,她已經讀二年級了,能認得她爹爹的名字。那紅色的墨水往下滴著幾道印漬,好像肖建國三個字在流淚,毛豆忍不住走過去,想用手去把那幾道淚痕抹掉,被婆阿走出來,一把挾著進屋裏去了。

毛豆跟了姆媽婆阿和姐姐去看哥哥繼東,爹爹已經被隔離審查了,不能回家。可憐幾年來在朱橋鎮翻雲覆雨漫天用權,到頭來卻救不了自己唯一的兒子。自繼東進去一直到被槍斃,爹爹都沒有見上兒子一麵。

繼東出事時離十六歲的生日還差那麽幾天,其實可以作為未成年人案子來審理的,再怎麽樣也輪不到一死。可關鍵的問題是,繼東打死的是一個優秀的青年教師,是多年來教育係統的先進工作者,朱橋鎮中心小學的教導主任。教育係統的當權派和爹爹當年是敵對的兩派,他們堅決要求繼東抵命。

那時公檢法亂哄哄的,最終繼東到了都不知是被哪一派拉出去結果的。

聽裏麵的人說,繼東真他媽的也是條好漢,真不愧是肖建國的兒子,一滴淚也沒掉過,就連姆媽婆阿繼青毛豆來看他,他也淡淡的,婆阿摟著孫子哭得老淚縱橫,繼東麵上隻是顯出點憂戚之色,他看著家裏的四個女人,知道爹爹已不中用了。不知他死了以後誰來保護她們?

死算什麽!繼東臨死前對裏麵的人說,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繼東說這話時充滿稚氣的臉上顯出惡狠狠的神情,薄薄的嘴唇扭曲得象一條痙攣的蛇。

這孩子遲早要出事,公安在給姆媽交代繼東的遺物時說,煞星投胎,命中注定。晚去不如早去,也省得給家裏添亂。

姆媽咬著嘴唇,想了想道,是的,您說的沒錯,這孩子命該如此。

毛豆在旁邊聽了不禁大哭起來。她聽懂了姆媽的意思,姆媽不就是說哥哥死得活該麽?天啦,哥哥是為了給姐姐報仇才死的,那個被打死的壞蛋不就是和姆媽老麵皮的黃老師麽?他欺負姐姐,姆媽還包庇他!

毛豆越想越傷心,哭得山呼海嘯的。公安說哇這孩子哭勁真大。姆媽尷尬地笑著,死拉活拽地把毛豆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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