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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梅(一)

(2020-10-29 07:51:15) 下一個

一月

黃昏時,下起了大雨。

梅在炒糖醋排骨,廚房裏油煙滾滾,美式住宅沒有油煙機,炒菜簡直受罪。

窗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水掛在沙網上,一道道,像紛披的眼淚。

這雨下得毫無預兆,一月裏這樣的大雨也是少有,她想著,刮喇喇一聲驚雷,嚇得她一呆,但見天空裂帛一樣撕開個口子,一道白熾光一閃,像是一個跳舞的小人,一竄竄入天幕後麵去了。

梅摸摸胸口,走到餐廳窗邊,檢查一下窗栓是否鎖牢了。

雨勢小了,風來勁了。後院那棵老橡樹在風中搖得正嗨,看上去像一個人瘋狂地跳著hiphop,披頭散發的,梅覺得怪有趣,抱著胳膊站那裏看。

炒鍋裏濃油赤醬,正在收汁。火正旺,肉正香,梅正待轉身走回爐子旁,聽得麥克一迭聲喚她,“ May,快來看快來看。”

又來了,show you something!( 給你看樣東西!)

梅皺了皺眉頭。

麥克一說要她看什麽東西,好像拋過來一根套馬索,唰!兜頭一套,拽起就走。

也不管你正炒菜油鍋要爆,或者刷著牙滿嘴泡泡,除非坐馬桶起不來,一定要跟他去看,不去就不高興。

看的東西不一而論,有時候看個滿月,高懸在橡樹頂上,端的像個籃球大;有時候看個雛鷹,蹲在紗網一角,也著實稀罕。

一次回家路上,她內急,好容易快到自家社區,突然車頭一拐,駛進一條小路,麥克神秘兮兮道“ show you something。”

一小塊高爾夫球場,綠氈似的,月牙型人工湖,兩條鱷魚氽在水裏,一大一小,母子倆。

麥克得意道,“ 看看,小鱷魚多可愛!” 他摸摸梅的肚子,八個月了。

她想吐。佛羅裏達的鱷魚和蜥蜴,最令她無法接受,看一眼都惡心。何況她在孕中,更見不得這些。她幾乎失控地嚷起來,“ 快走快走,我要尿褲子了。”

麥克大笑。

梅嗔道,“ 你明知道我討厭鱷魚,還要帶我去看!”

“ 可這是baby鱷魚啊!” 麥克嬉笑道。

“ baby鱷魚也是鱷魚好不好!”

想用白馬非馬誆我嗎?美國人簡直不可理喻。她想,麥克這種show you something 算不算強迫症?這種強迫症可千萬不要遺傳給兒子。

“ 媽咪媽咪,” 兩條蓮藕似的胳膊箍住她的腰,“ 快來看快來看! ”

來不及關火,被兒子纏磨著拉到起居室。

電視屏幕上是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黃皮膚麵孔,梅的心一緊,脫口問道,“ 中國出什麽事了?”

麥克皺眉道,“ 一種怪病,不明原因的肺炎。” 停了停又補充道,“ 醫生沒見過。”

梅嗐了一聲道,“ 醫生沒見過的病多著呢,有啥大驚小怪的。”

她心裏說,老美就是喜歡捕捉中國的陰暗麵,哼!

 

麥克在外麵還是維護中國的,因為太太是中國人。但是在他和梅之間,仍然有一條看不見的楚河漢界,他在美國這邊,梅在中國那邊。梅甚至擔心,假如真的有一天中美打起仗來,她和麥克會不會分裂成兩個陣營?

對麥克來說,美國的好,中國的不好,使他有一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滿足了他的征服欲。那是對梅的征服欲。

有一次麥克給梅看一張網上的照片,是青島的海灘,烏泱泱的人群,下餃子一樣。麥克故意輕描淡寫道,“看吧,和佛羅裏達的海灘根本不能比吧。佛羅裏達海灘,世界上最美的海灘,美麗又空曠,你可以在上麵開車,騎單車,遛狗,你是不是很高興嫁到這裏來,嗯?蜜糖。”

梅報以淡淡一笑,不置一詞。她是不是很高興嫁到這裏來?這問題她沒法回答。

八年來,她每天忍受著不合胃口的飲食,吞著藥片抵抗身體過敏的困擾,為媽媽的健康擔憂未來操心,為自己年紀輕輕失去事業和追求沮喪。

這一切,不能和麥克說,也不足為外人道。

有一次,她失手打破一個咖啡杯。玻璃渣像煙花一樣散落滿地,碎片濺出去老遠。

事實是失手,不過,她疑惑自己是故意的。

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時,心裏莫名地湧起一股憎厭,這麽齁甜,這麽濃膩,像泥漿,像糖水。

突然渴念綠茶,急起身想去廚房泡一杯,想起綠茶喝完了。一下焦躁起來,按捺住情緒坐下,胳膊肘一晃,咖啡杯落地。

麥克過來清掃碎渣。梅高抬腿,坐著不動。

麥克喜歡早餐後坐在後廊下,喝咖啡看報紙,他還喜歡梅坐在另一側椅子上,喝咖啡看書,陪他。這是必須的。

他每天泡兩杯咖啡,一杯自己,一杯給梅。梅喜歡綠山咖啡,配法國香草口味奶精,澆一圈藍多湖重奶油。麥克伺候梅喝咖啡像個英國仆人一樣周到,生怕她不喝。

對於麥克來說,這是美好一天的開幕式,升旗一樣,充滿儀式感。哪天缺了這個開幕式,麥克的毛就不順,脾氣硬撅撅的,像個刺頭。梅教訓兒子,他會跳出來唱反調,梅就吃不消。

這天,梅那杯咖啡上的奶油裱得老高,一朵祥雲似的,冒著仙氣。她像小狗一樣舔著奶油,心裏咕噥,這樣喝下去,屁股要成圓台麵了。

梅從來沒告訴過麥克,喝完咖啡,她的胃就像擁堵的高架橋,上不上下不下。

這時候再喝杯綠茶就好了。

但是綠茶沒了。

咖啡還得繼續喝,這是一種姿態,是對眼前生活的妥協和成全。這種妥協和成全,如果讓麥克知道,那就失去了初衷,就沒有意義了。

 

麥克指著電視屏幕,“May,無汗在哪裏?”

“ 武漢,不是無汗。” 梅沒好氣道。

她又撇了一眼電視,武漢,一個陌生的中國城市,她沒去過。不過她看過幾篇寫武漢的小說,比如《萬箭穿心》,還有《生活秀》。

回到廚房,糖醋排骨已經熬成一鍋炭,好好的一頓晚飯毀了,剛買的一個新炒鍋也燒壞了。她氣得一扔鍋鏟,今天什麽日子!

麥克歙著鼻子走進廚房,什麽東西糊了?他解開鍋蓋看了看,叫起來,“ 噢,上帝!我最喜歡的甜排骨。”

“ 活該沒得吃!” 梅氣哼哼道。

麥克笑著攬過梅的肩膀,讓她的頭靠在他胸前。梅曾說過,他的胸膛像中國的長城,這讓他特別得意,他把這句話廣而告之了他所有的朋友。美國人就算不知道中國在哪個半球,也還是知道長城的。

他說,“ 噢,蜜糖,放輕鬆,到長城上來。我們不吃甜排骨好了,我來訂披薩。”

麥克斯聽說甜排骨沒有了,很沮喪。他七歲,胃口好得像頭小豬。不過馬上又高興了,因為爹說吃披薩。

他是中西餐通吃,愛意大利肉醬麵,也愛上海蔥油麵,愛漢堡包,也愛小籠包。

“ 無汗離上海遠不遠?”麥克嚼著披薩問。

“ 武漢離上海麽,就像紐約到佛羅裏達那麽遠。” 梅想了想說。

“ 唔……那樣的話並不遠,開車兩天就到了。你媽媽在上海也危險的。” 麥克憂心忡忡道,“ 新聞說,這種不明原因的肺炎可能是傳染病,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 胡說八道,怎麽可能,” 梅啐道,“ 難道像Sars一樣?”

梅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三個星期之後,30萬武漢人會一夜之間湧進上海,而三個月之後,190架飛機載著紐約客降落佛羅裏達,人們狼奔豕突,躲避這種叫做新冠的病毒。

 

晚上和媽媽視頻,梅問起這件事,媽媽疑惑說不知道。她想果不其然。

一周以後,梅收到媽媽半夜兩點發來的語音留言。梅睡眠不好,媽媽從來不會在她睡覺時發微信,這次顯然等不及她起床了,話憋不住。媽媽的聲音很緊張。她是小學老師,有個職業病,說話重複,一緊張更加重,退休後也改不了。這次媽媽一連說了三次“老嚇人咯”,最後總結性來一句“真的老嚇人咯”。

梅的心連著咯噔了好幾下,趕緊打開視頻安慰老媽,武漢離上海老遠了,不會過來的。非典的時候上海也沒事啊。

媽媽說,“ 憨小囡,快過年了,春運啊。”

梅的心重重咯噔了一下。

媽媽最後像下決心道,“ 梅梅,你還是不要回來了。”

 

很快,轟隆一響,武漢封城了。

封城兩個字對梅來說很新鮮,媽媽也沒有經曆過。媽媽是五十年代的人,經曆過很多天災人禍,比如三年自然災害和文革,比如非典,還有上海八十年代的甲肝,但封城還是第一次。

第二天是除夕。急景凋年,人心惶惶。媽媽在舅舅家吃年夜飯。八年了,年年除夕夜,梅隻能隔著手機屏幕給媽媽拜年。頭一年,她身邊有麥克,一年後添了兒子,那邊是爸爸媽媽和舅舅一家,看上去很圓滿,很歡樂。後來爸爸沒了,媽媽夾在舅舅一家中間,好像很熱鬧,但梅知道媽媽那邊,年夜飯散場之後的冷清和淒涼。

關掉視頻,眼淚再也摒不住,今年除夕,感慨尤深。她發了一條朋友圈,淚水模糊了屏幕。

光陰如駿馬加鞭,

歲月似落花流水,

一年又一年

…………

流落美利堅的第八個中國年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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