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深追索一層,還會發現一個驚人的奧秘。那就是外觀的相同可以營造一重“同類項”的感覺。全國所有的人都剃發垂辮窄衣緊袖,原有的華夷之辨一說就似乎失去了依據。說華皆華,說夷皆夷。漢族在形貌上已被滿族同化。至於使用什麽語言文字已不十分重要。關鍵在於人數極多的漢人已不再把人數極少的滿人視為異類。因為起碼在服式發式上已無可把漢人滿人加以區分。恍然間漢人可以體認這個政權並非外來之物。它就是本民族的政權,所以也就不容易萌發將其驅離的念頭,那麽滿清也就可以安然渡過了五胡、契丹、女真、蒙古未能逾越的深壑。換句話說:滿洲貴族為改換衣冠不惜痛下血手,因為他們十分明白:自己以明帝國“屬夷”的身份來統治不論從經濟、文化還是人數、地域上都遠遠高於他們的漢族,最重要的就是摧毀漢民族的民族自豪感與文化優越感,改換衣冠可以造成一種“同類化”的假象,避免漢人因“華夷之辯”而引發的“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思”,保證自己的長久統治。(同一目的另一措施是大興文字獄)所以滿清在對冠服的政策問題沒有任何可以商量的餘地。這種的深謀遠慮決不會為一時的困難所動,更不會因血流成河屠刀卷刃而手軟。
其實,剃發易服政策,並非女真--滿洲統治者的專利,曆朝曆代,每逢漢族人淪為異族統治者的奴隸時,常常伴隨剃發易服的悲劇發生,滿清隻不過是做得最堅決、最徹底的一個。
例如第一章第二節所述:在宋朝,金人天會間就曾向漢人下令削發,不如金人式者死;元初也有過要漢人剃發令,即令在京士庶須剃發為蒙古族裝束。(《中國古代服飾史》周錫保1984年9月版);朱元璋“壬子,詔衣冠如唐製”(《明史》卷二本紀太祖二),就算是在最強盛的唐朝,吐蕃也曾對漢人強行推行蕃化政策,其具體內容見下。
吐蕃占領敦煌初期,尚乞心兒強行推行蕃化政策,讓沙州人民改易穿著、學說蕃語、赭麵紋身。當時“河洛沸騰,……並南蕃之化,……撫納降和,遠通盟誓,析離財產,自定桑田。賜部落之名,占行軍之額”,落蕃漢人從此不得不形遵辮發,體美織皮,左衽束身,垂肱跪膝,內心銜怨含恨近百年而無路申屈。吐蕃人的蕃化政策甚至從嬰兒就開始實行,“熊羆愛子,拆繈褓以文身”,成年人也逃脫不了“解鬟鈿而辮發”的命運。吐蕃人強迫沙州漢人說蕃語、左衽而服、辮發紋身,這一係列政策無非是想從語言文字、風俗習慣、曆史傳統等方麵消滅民族差別,希望漢人從一出生就把自己當成吐蕃人。
吐蕃的這種蕃化政策,不僅限於沙州一地,而是在蕃占的整個河隴地區推行。但落蕃的漢人並沒因身著蕃裝、口言蕃語而生出一顆吐蕃心來,他們依舊懷念著大唐,依舊記得自己曾是大唐子民,他們蕃服、蕃語、漢人心。當唐使劉元鼎出使吐蕃時,在龍支城,數千老人向他邊稽拜邊哭泣著,他們向劉元鼎詢問大唐的天子現在還好嗎,其中一位說“我們跟隨軍隊在此沒蕃,現在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還記念我們這些可憐的落蕃之臣嗎?大唐的軍隊何時到來呀?”說到這裏,已經嗚咽地說不出話來。劉元鼎悄悄問他是哪裏人,他說原是豐州人氏。沙州漢人更是沒有忘記曾是大唐的子民,他們雖身著蕃裝臣於蕃虜,但每年祭祀父祖的時候,都穿上中原漢人的服飾,號啕大哭,東向而拜,祭後再將漢服脫下秘密藏起。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許多落入吐蕃的漢人都未能見到敦煌重歸大唐的那一天,而當他們即將麵對死亡的時候,他們總是囑咐自己的子孫不要忘記自己的祖國是大唐,後輩們為死去的先人穿上漢人的服色出殯入葬,使先人能夠帶著一點安慰在另一世界實現回歸大唐的夢想。唐代元稹的《縛戎人》詩說:
眼穿東日望堯雲,腸斷正朝梳漢發。
近年如此思漢者,半為老病半埋骨。
尚教子孫學鄉音,猶話平時好城闕。
老者儻盡少者壯,生長蕃中似蕃悖。
不知父祖皆漢民,便恐為蕃心。
吐蕃統治下的漢人,無時無刻不懷念著大唐和痛恨著吐蕃。落入蕃中的漢人,除了公開的反抗以外,還常常計劃出逃,在白居易的《縛戎人》中有雲:
一落蕃中四十載,身著皮裘係毛帶。
唯話正朝服漢儀,斂衣整巾潛淚垂。
誓心密定歸鄉計,不使蕃中妻子知。
暗思幸有殘筋骨,更恐年衰歸不得。
為了鞏固統治,吐蕃還實行: 統治形式遊牧化、土地實行突田製、行政司法相混成等一係列政策。
吐蕃統治者實行蕃化政策的目的是同化蕃占地區的人民,但實際上,吐蕃與占領區其他民族間的矛盾始終未能消除,蕃化政策的實行反而激發了落蕃人民“永拋蕃醜”的鬥誌與決心。
元蒙初年曾有蒙古將領向元主窩闊台建議:“漢人無補於國,可悉空其人以為牧地”。 即殺光漢人,從而把耕地都變成牧場。不過持這樣瘋子般觀點的人畢竟還是極少數。因為稍有正常思維的人都明白,曾使用的殘酷殺戮手段不是為殺戮而殺戮,而是用於征服漢人。征服漢人則是為了榨取漢族人民的血汗。如果把漢人都殺光了,誰來供他們役使?誰來勞作給他們的豪華奢侈生活提供各類消費品?不殺無反抗舉動的漢人而隻是壓榨役使他們,這就是說要統治他們。征服可以隻用屠刀,統治則非但不能隻用屠刀。而且更經常、更主要的是用各種製度。而製度又往往要以文字來體現和用語言來傳達。由於漢人的數目往往是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的幾十上百倍甚至更多,征服者不可能用自己的語言向漢族民眾下達征調的命令。又由於入塞少數民族文化上極為落後,沒有文字或隻有剛創製不久相當粗糙幼稚的文字,征服者難以使用它來陳述較複雜的條文。更不可能教化漢人去認識這種文字。有鑒於此,征服者不得不學著使用漢語漢文。如果事情僅此而已那局麵還不算嚴重。問題在於征服者中的某些人會因“工作需要”學習使用漢語漢文而發展至對漢文化的向往和傾慕。在文化層麵向華夏趨同。另一些人雖厭於讀書,但定居的舒適生活使之疏懶怠倦貪圖安逸,以至弓馬廢弛刀槍崩鏽,有如過往毫無尚武精神的漢族士大夫那般。
滿清四百多年前的先民完顏女真就曾走過這樣一條由盛及衰的路。它之前的契丹之後的蒙古也都走上這條不歸路。再往更遙遠的曆史回溯,一千三百年前的五胡何等強悍,最終也融化在漢文化之中。鮮卑拓跋部為五胡之中最凶悍者。它以血腥的屠殺統一了北中國。一百年後,有位叫陳慶之的南朝人有機會到洛陽。他一看真是大開眼界。回到建康到處對人說:昔日我以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地,豈知衣冠人物俱在中原,為江東所不及。這說明經過幾代人的時間,拓跋鮮卑已完全接受漢文化。
滿清帝國的開創者努爾哈赤、奠基者皇太極、實際締造者多爾滾都通曉漢語漢文。努爾哈赤熟讀<三國>、<水滸>。皇太極、多爾滾對華夏史籍有更多的了解。這一方麵使之施政能力遊刃有餘,另一方麵又使之深懷憂慮。祖先的前車之鑒時時在他們腦際敲著警鍾。
僅以保持本民族的統治地位為目的是不夠的。如果統治地位的保持要以本民族文化習俗上的徹底消亡為代價,那有什麽意義呢?而且一旦本民族在文化上融合於華夏,那統治地位也就隻是鏡中之花了。再下一步就是統治權輕易地轉到純粹漢人的手中。就象楊堅代周那樣。其結果是本民族徹底消失。
滿洲統治者懷有更高的企圖心。那就是既要保持滿族對漢族的統治,又要務使不被漢族同化。換言之,決不重蹈先輩們的覆轍。從實際上考慮,確實不可能要數量數百倍於滿族的漢族民眾習滿文滿語,但卻可以要漢人丟棄自己民族的衣冠發式而依從滿族的衣冠發式。
民族文化的構成除了文字語言外還有衣冠發式風俗習慣等。如果說語言文字是文化的內涵,那麽衣冠發式等就是文化的外觀。滿清征服者不得已從漢語漢文,但若能令使漢人皆從滿族衣冠發式那也差強人意。而且很多時候外觀重於內涵。外觀一眼便及,內涵須進入才知。更何況大量的漢族民眾都是文盲、半文盲。對於他們來說外觀幾乎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