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癌路上,你與我同行
/友阿蝶(88級生物係)
我被確診患癌症
2017年四月,草長鶯飛、春光明媚,走過自己的死蔭之穀,我開始新的行程。在這幽暗中,我體會到上帝隨時地看顧,也更清楚祂的恩召有何等的盼望。
早晨,醫生打電話來報告病理檢查結果。一周前他為我做腸鏡時發現我的腸上有一個檸檬大的瘤,現在板上釘釘,碾碎所有的僥幸,確診我患了腸癌。我還記得自己做完腸鏡,很淡定,或者應該說木然,想要是能夠不做放療,先做手術,再做化療,就好多了。不知道當年居裏夫人怎麽想的,居然覺得放射線可以治療癌症。然後我禱告,求主憐憫我,不要做放療。我弟兄看著我,隻差沒有流眼淚。我寬慰他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況有永生的盼望。”他當然知道永生的盼望,隻是心疼我要受很多苦。
不是說信耶穌是人生在世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嗎?難道不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不是說上帝是慈愛憐憫的,甚至將自己的獨生愛子賜給我們了嗎?基督徒為什麽也會受苦?先賢是這樣總結的:基督信仰,真正能夠承載苦難。使徒保羅更是說過,“我們進入神的國,必須經曆許多艱難。”(《使徒行傳》14:22b )如同沙礫促使牡蠣生成珍珠,苦難其實是基督徒的必修課,是生命成長的催化劑,更是上帝恩典的紀念碑。
每個基督徒經曆的苦難不盡相同。對於我,癌症最先帶來的是死的威脅。世人認為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終點,共產主義者為避開這個詞,會隱晦地說某人“去見馬克思了”。子欲養而親不在,愛侶死別,白發送黑發,再沒有比生死永隔更令人痛心疾首且無能為力的了。
對於基督徒來說,生活不僅僅是眼下的一地雞毛,或者盼望中的詩和遠方。人生,或者說世界的盡頭,還有從上帝而來的審判,隻是這個時間沒有人知道。當年讀《聖經》中的《帖撒羅尼迦前後書》,患有嚴重拖延症的我慶幸地說,聖殿山上還擺著清真寺,一時半會兒還建不成聖殿。聖殿既建不成,耶穌也就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言下之意是還可以繼續混日子。我家弟兄不免搖頭,他說:“耶穌雖然一年半載不會回來,但是你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去了。”曾經的戲言,如今因我患病而顯得那麽真實。
其實沒什麽可怕的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是奶奶去世。奶奶1900年出生於山西,她的父親十分疼愛女兒。當年奶奶的姐姐、我們的大姨奶因為裹腳而趾骨折斷,痛徹心扉,小小女孩兒和父親一起哭。接下來的兩個女兒曾外祖就死活攔阻,決不肯給她們裹腳,就算她們嫁不出去,要養活一輩子, 也在所不惜。誰知接下來傳教士在山西開設女學,有人遊說曾外祖說,這些女兒大腳,反正也嫁不出去,還不如送去女學。這樣,奶奶三姐妹都在教會學校中讀書信主。
老家大姨奶在小小的院落中一直持續著唱詩讀經的聚會,甚至在20世紀60年代的一片混亂中都不曾完全中斷。奶奶雖是天足,且真的離家遠行,但中年喪夫,且爺爺兄弟兩個相繼染上傷寒過世,留下兩個寡婦和十餘個孩子,最小的尚未出生。奶奶在鎮上的小學教書,弟媳持家將兩家孩子們拉扯著長大。所依憑的,乃是看顧孤兒寡婦的耶和華。
清寒貧乏的生活中,父親甚至靠著桌子上畫出的鍵盤,學會了彈琴。那一首由山西小調譜曲的“耶和華是我的牧者”,奶奶一直自在地唱著,現在也是我的孩子們喜歡的讚美詩。奶奶癱瘓多年去世時我11歲,和姐姐堂姐們一起去醫院,親手揭開她臉上蓋著的白被單,隻覺得奶奶神色安詳,和平時睡著的時候沒有什麽不同,好像隨時都會睜開眼睛叫我們扶她起來。奶奶這樣平和地離世,醫生護士們都很稀奇。
如今,我站在醫院門檻上,望到自己可能麵臨的一個生命的盡頭。確診之初,我的腫瘤醫生很有信心將我完全治好。但手術之後發現淋巴轉移,按照統計數字,五年的存活率從70%下降到45%。腫瘤醫生也期期艾艾地改口說治愈還是很有可能的。
事實上,從我確診至今的兩三年,我和丈夫身邊已經各有一位同事因為同樣的病症去世了, 其中一個並沒有比我年長多少。如果我很快見主,當如何交賬?上帝要的是什麽?《彌迦書》上說,“世人哪,耶和華已指示你何為善。他向你所要的是什麽呢?隻要你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你的神同行。”(《彌迦書》6:8)聚會、家庭、工作, 這些一直在做的,繼續高高興興做下去就好。基督徒的死是新旅程的開始,短暫分別之後永遠與上帝同在。死的威脅,其實沒什麽可怕的。
治療中“凡事謝恩”
這個心態按基督徒的說法,叫“存心喜樂”。在這個抗癌的旅程中,我真的經曆到很多上帝的恩典,如同幽暗處的珍寶。
首先,是治療過程輕鬆搞定。我的家庭醫生,本教會的純姐妹夫婦商量了一下,認為現在腸癌多發常見,治療措施已經有一套定勢,建議我就近治療,不要迷信大的醫療中心,或者有名望的醫生。這是個極其英明的決定。丈夫的同事查出癌症後,不放心本地醫生,去國際著名的Sloan Kettering Cancer Center找名醫,先是排隊輪候就等了很久;及至輪到,醫生又臨時出去開會,隻好改期再等,終於手術時發現已經轉移到肝肺。我的同事,也是同樣找到這家癌症中心,雖然沒有耽延,但是每次化療,長途奔波,雪上加霜。我呢,本地大學醫院離家隻有五分鍾車程,專司腸癌的腫瘤醫生不但是中國人,甚至和我同名同姓,早些時候就因為重名的緣故打過交道,她的護士秘書們戲稱我立刻免費升級成為VIP(非常重要人士, very important person的縮寫)病人。我甚至在隨後的CT檢查時,遇到一位基督徒阿姨同病相憐,她的女兒也剛剛做過全套治療。當時我們在候檢室一起禱告,她也鼓勵我在隨後的化療中不必擔心免疫力低下而停止聚會。
我一直惦記著那個瘤子的個頭,我需要先做放療,將這個“爛土豆”縮小一些才好切除。腫瘤醫生建議我不妨先去找外科負責手術的醫生谘詢一下。剛好教會梅姐妹在本地醫院的手術室做護士,又對這一科很熟悉,她仍建議我不要迷信名醫專家。梅姐妹專門請假和我一起去見她力薦的消化科主力外科醫生,也是一個女醫生,應該十分繁忙辛苦,臉麵看起來三四十歲,頭發很少,像是中醫說睡眠不夠的樣子。她檢查了一下, 說“沒問題,我可以把這個切下來。”梅當機立斷,和醫生敲定五月最近的一個時間手術,並且選了早上,醫生護士剛剛上班,精神體力最佳的時候。梅甚至幫我安排了當時最好的一個實習醫生做助手,並且親自在手術時為我掠陣。
不料術前常規檢查時發現我的心跳慢,不宜手術。這件事實在顯示出上帝細致的關懷和預備。前一年,純姐妹剛剛自己開診所,我覺得自己身體健康,應該幫襯她的生意,就轉去她那裏做每年一度的例行體檢。誰知當時心電圖顯示我每分鍾心跳37次。她認為情況嚴重,盯著我去看心髒專科,一個夏天做了無數檢查,什麽問題也沒有。心髒專家最後說,隻能認為我平常鍛煉,心髒功能極佳,才跳得這麽慢。這些檢查至此尚不足一年,兩個醫生都簽字認為我可以盡快手術。
手術安排在早上七點,但是要求我們五點鍾登記。沒想到這麽早,這麽鄉下的地方,候診室中已經人頭攢動,大屏幕上列著幾十個手術室的預備情況。我留意到候診的人中有幾個亞裔麵孔,感覺是江浙一帶人士,並不說普通話。我還沒鼓起勇氣和他們打招呼,即被護士叫進去了。巧在我和這幾個人在預備手術的地方正好斜對麵,這時我弟兄停好車子也找來了。更巧的是病人的親友中有一位姐妹最近來過我們教會,那天剛好輪到我弟兄講道,現在他們互相認出來。這位姐妹數年前因乳腺癌在這個醫院手術治療,她推薦她的朋友也來這家醫院治療一期的肺癌。她自己慕道初信,朋友全家尚完全不認識主。這樣,我們一起在手術之前禱告交托,彼此都得安慰。
我的手術是一個微創手術,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樣在腹部切尺餘開口。隻是在肚臍和近側打兩個不需要縫合的小口,小腹橫切一個兩三寸的長切口,探頭什麽的放進去,癌變組織及周圍淋巴切下來,裝到一個塑料袋裏,從長切口拉出來,再把所有需要縫合的切口用圖書釘一樣的釘子釘在一起。梅先前已經給我在油管上看過這些程序。手術對於我來說,不過睡了一覺。不妙的是醒過來發現身上林林總總掛滿了各種東西——氧氣、電線監控心跳血壓、血氧、輸液,這些是我認得出的。傷口處還有一兩個導管,躺在床上,護士會將氣墊纏在我兩個小腿上按摩。這樣我單單起床下地就得費很大陣仗,好在這些管子電線大部分可以自己拆卸,然後掛在輸液架上,就可以推著輸液架行動了,並不需要家人陪護。手術後飲食有很多限製,隻能吃醫院提供的低纖維食物。這些細節使我對“凡事謝恩”有了更深的體會。
恩典一路伴隨
上帝允許基督徒落在苦難之中,不單單讓人體會到平常生活中隱藏的恩典,更透過這些苦難使我們突破平常生活中難以突破的瓶頸。
抗癌過程中,我覺得自己最顯著的進步,在於敢接受別的弟兄姐妹的幫助。在醫院的幾天,姐妹們說要來探望,以我孤僻的性格最怕麻煩人,更怕這樣衣冠不整、缺乏梳洗地見人。不過《聖經》上說“施比受有福”,接受別人的施予,我想會使來探望的姐妹們更有福,也是我當學的一個功課。其實,姐妹們來了之後,隻順手幫我將病房各處東西擺放整齊,而這正是我平時不太擅長的事,我心情就會好很多。來探望的姐妹們還帶來孩子們的心意,最讓我感動。
剛剛確診的時候,純姐妹提醒我需要把自己服事的青少年主日學交代給別人。記得我上完當時的最後一課,告訴孩子們我將要休病假,孩子們有點激動,嘩然中年紀小的好像有誰問:“Are you going to die?”(你會死嗎?)現在他們自己畫了很大的卡片,寫上祝福問候的話。梅的小女兒才兩三歲,自己塗抹了一張白紙,費力折疊成小方塊,也托媽媽帶給我。我生病的一個意外祝福是這些孩子們也開始想到“我要往哪裏去?”這樣的人生終極問題。主日學班上的一個孩子後來去了醫學院,寒假回來還專門約了我,訪談重症患者怎樣在基督信仰裏應對生命中的困境。這一切在我看來正應了《聖經》上的話,“我們曉得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羅馬書》8:28)
抗癌過程中,不單精神上的壓力,身體上的苦楚也一樣被上帝承載。對於我,手術帶來的疼痛,至少是熟悉的感覺,且有各種麻醉品抵擋,相對容易些。化療的各種難受,一言難盡不堪回首。做化療之前,先做了一個小手術,在胸口皮下植入一個瓶蓋那麽大的端口,上麵連著的管子從頸動脈直接插到心髒。這樣,化療的藥物輸入體內,可以立刻被大量血液稀釋,進入循環,而不會損傷局部的血管。按照程序,共有12次化療,每兩周一次,每次耗時約48 小時……
在這樣的光景裏,上帝的恩典如同光照在死蔭之地。教會姐妹們平時會安排為教會及社區中有需要的家庭送飯,這次,負責安排的姐妹說:“我們現在最有需要送飯的就是你們家。”這給我們一家帶來極大的祝福。化療中我的胃口變了又變,對食物有難以預料的渴望或排斥,比懷孕的時候困難得多。奇妙的是每次有弟兄姐妹送飯,都恰好是我可以吃、甚至是我正好惦記著想吃的東西。最絕的是我以前不喜辣,平常也不吃辣。有幾天胃口極差,剛好送飯的姐妹和我不熟,是四川人,送來的拿手菜都是辣的。多虧那些辣菜,每天我可以吃些東西。一個姐妹的母親因癌症過世,她覺得如果母親可以堅持完成化療,也許不會早早過世。她自己經濟並不寬裕,卻為我訂購昂貴的營養品,鼓勵我無論如何一定堅持下去。
另外需要感恩的是我的家人,特別是孩子們。大兒子那時剛好拿到許可開始學車,安裝泵的那個手術就是他帶我去做的。手術之後,我還在監控恢複的過程中,模模糊糊聽到護士和什麽人打電話,說:“…her driver is this terrific teenager, great manners, so polite…”(……她的司機是個很棒的少年,很有禮貌……)後來梅來看我,向這個護士見證,說這個孩子從小在教會長大,信主受洗才會這麽懂事。大兒子就在後麵做個怪臉,又孩子氣十足。後來化療也是他每次送我去拔針。
這兩年,我的身體一直不能恢複,站起來,甚至隻是揚起頭,就有可能眼前一黑;加之腿腳麻木,很容易失去平衡。一家人都訓練有素,隨時準備抓住我。眼前一片黑暗中,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奔過來,常讓我感恩地流淚。上帝借著家人和周圍弟兄姐妹賜下很多恩典,就像《約翰福音》中所說,主耶穌所行的,若一一記述下來,就是世界也容不下了(參《約翰福音》21:25)。
尾聲
我常想,坦然麵對死亡是基督徒的一個必修課。行過死蔭幽穀,我更體會上帝的恩典。患過癌症,我覺得更可以體察別人的軟弱,也更容易和其他身體不適或者家人身體不適的人溝通。我想起使徒保羅在離世前所說的話:“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提摩太後書》4:7)。抗癌的一仗對於我,已經接近尾聲。新的旅程,即將開始,我知有誰與我同行……
作者簡介
友阿蝶,1988-1992年,北京大學生物係本科。現居美國紐約州,在當地教會服事年輕人。最大的盼望是孩子們清楚知道耶穌是誰,然後有好的行為。服事中喜愛用這節經文提醒年輕人——“不可叫人小看你年輕,總要在言語、行為、愛心、信心、清潔上,都作信徒的榜樣。”(《提摩太前書》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