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宗教文化、精神的當下意義的一些思考
——《從未名湖到生命泉:百名北大基督徒見證錄》第3冊 讀後有感
/錢理群
一
2021年感恩節,我突然在網上收到來自美國的一位北大老學生的信,並附上了這部《從未名湖到生命泉:百名北大基督徒見證錄》第3冊的書稿。信中深情寫道:“我們這一百多名同學現在雖散居在世界各個國家,但是未名湖是凝聚我們的共同記憶,是我們天路曆程的起點。老師們是我們成長的引路人。我們始終記得北大百周年校慶的紀念冊《精神的魅力》引用的《沙恭達羅》中的這句詩:‘你無論走得多麽遠,都走不出我的心,正如黃昏時候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開樹根。’”“感恩老師當年的教導,感恩今天老師再次審閱我們百名學生在離校後幾十年的心路曆程。我們翹首以待!”
寥寥數語,立刻打動了我的心,不僅是因為這麽多不同年代、不同係別的學生還記著我,而且我們依然心心相印,這在這個大動蕩、大分裂的時代是多麽不容易!我為之寫點什麽,是義不容辭的。
但在仔細拜讀了書中的文章,真要動筆時,卻有些猶豫,以至拖了許久,沒有如期交稿。原因大概就在我雖然有強烈而自覺的宗教情結,卻始終不願皈依於某個具體的宗教。這背後有複雜的時代、思想、文化的背景,也有我個人思想、性格的因素,一時也說不清楚,不說也罷。這樣,我和作為本書作者的這些北大學子,既有精神與文化底蘊上的根本相通,但也確有相隔的一麵;更重要的是,因為我不信教,就沒有在宗教教義的理解上下過任何功夫,不懂就沒有發言權。
思之再三,還是就我們共同關注的宗教文化、精神問題,作一點討論,盡管我對宗教文化、精神的理解也是極其膚淺的,屬於中小學生的水平。但我也有一個內在的衝動,就是我從在北大任教,到如今到養老院休養,始終如一地在關注與思考“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自己向何處去?”這樣的大問題,有著幾十年如一日的現實關懷;而我在觀察當下的中國、世界與我自己的命運時,都強烈地感覺到宗教文化與精神的重要性。就在2021年年末,我還在養老院裏的聖誕節晚會上作了一個發言,不妨抄錄一段,算是我的“讀後感”的一個開頭吧——
二
“我不是基督教徒,卻願意參加‘相約聖誕聯歡活動’,並且講話。原因就在於我雖不信教,但宗教文化、宗教精神卻對我很有吸引力。而且,我認為,宗教文化、宗教精神對於我自己,也許包括在座的居民朋友的養老人生,具有特殊的重要性。這是因為我們進入老年人生階段,就要直麵一些青年、中年人生階段可以不加注意,可以回避的問題。我指的是,生與死的問題,以及從生到死,生命的最後階段的‘自我形象的重塑’,以及對‘死後自我’的主動、理性安置,等等。今天,我想和諸位討論的,就是‘生前的自我重塑’裏的宗教文化、精神問題。
“為什麽在人生進入養老階段時需要一個‘自我重塑’?原因就在於我們每個人的青年、中年人生,在自有意義與價值的同時,也必然充滿了遺憾。人到了晚年,回顧、總結自己的一生時,需要有一個自我反省、反思,自我調整、完善的問題,把滿意的部分保留下來,不滿的地方加以舍棄,還要有新的補充和發展。
這就說到了人性問題。在我看來,每個人的人性總是有善有惡,問題就在於我們如何處理:是揚善抑惡,還是揚惡抑善?我自己總結,在我的,或許也是我們這些七、八、九十歲老人生命中,最大的人生遺憾和教訓,就是我們在外在環境的支配、影響下,常常是揚惡抑善,而不是揚善抑惡。這就是我經常說的,我們這些人在曆經沒完沒了的各項‘運動’時,總是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與自己鬥。鬥來鬥去,就把人性惡全部誘發出來,把本性中的善壓了下去,造成人性的扭曲。我們現在老了,就要總結教訓,作根本性的調整。這就是我一再說的要‘寬鬆,寬容,寬厚’;‘三寬’的核心就是‘揚善抑惡’。我們是不是可以為自己的養老人生,定下兩個目標:在老年人的自我修養上要揚善抑惡,在處理養老院裏的人際關係上,也要堅持揚善抑惡、以善相處的原則。而要實現這兩大目標,就需要吸取新的思想資源。
在我看來,一個重要方麵,就是宗教文化、宗教精神的資源。在我的理解裏,宗教文化、宗教精神的核心,就是揚善抑惡,自覺地追求真、善、美,排除假、醜、惡。在上帝麵前,人的一切邪思惡行,都使不出來,而人內在的美好人性卻都自然誘發出來。我觀察過許多宗教徒,他們的最大長處,就是說話、做事都有底線。我將他們的生命存在方式,概括為真、誠、純,這大概也是‘返老孩童’,全都是‘可愛的人’。而在我看來,‘可愛的人’也是‘可笑的人’:真誠——但有點傻;沒有機心——但不懂世故;天真——但幼稚;有赤子之心——但永遠長不大,是個小老孩兒。
可以說,在宗教文化、精神的熏陶下,揚善抑惡的結果,就把我們塑造成了可愛的人、可笑的人。這正該是我們生命的最終追求。我一再地表示,希望將來在我的墓碑上寫下這幾個字:‘這是一個可愛的人’。這也是我今天在這個‘相約聖誕聯歡活動’上,我給大家的聖誕祝福:希望我們養老院裏的老人,都成為‘可愛的,又有點可笑的老頭、老太!’”
我的講話引來熱烈掌聲,引發強烈共鳴:這大概不是偶然的。
三
其實,因為這是公開演講,我並沒有把話說完。特別是讀了本書的文章後,我更想做兩點補充和發揮。
我注意到,好些同學在說起自己的“信仰之路”時,都談到了“夢碎天安門”的經曆。這恐怕是我們“北大人”共同的心結。這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曆史進程中的一個大逆轉的開始,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就顯出了後果:當今的中國又回到了“文革後期”,我們重新麵臨“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自己向何處去?”的新的曆史選擇。
在追問中國為什麽會走上“複歸”之路的原因時,除了根本性的體製問題之外,不可回避的就是大陸中國人的國民性、人性的被改造。“六四”之後,中國拒絕政治體製改革、單一化的經濟改革路線不僅強化了中國的極權體製,而且把大陸中國人改造成了“沒有理想、信仰的經濟人”,其基本生存法則就是“趨利避害”,結果就培養出了我一再提到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更多的是“粗俗的利己主義者”,而日益製度化的極權體製的基本統治手段,就是“跟我走就有利;不跟就不讓活”。這樣,這些失去理想與信仰的精致、粗俗的利己主義者,就成了當今中國極權體製的群眾基礎。
這正提醒我們,體製與人性(國民性)正是當今大陸中國的兩大核心問題;其中一個重要方麵,就是價值、理想、信仰的重建。我注意到,本書的許多作者都是在“六四”之後,逐漸走向信仰之路的,他們的經驗就很有借鑒意義。當然,如前文所說,我並不認為,皈依宗教是建立信仰的唯一道路,我自己就是通過自己的路而一直堅持我的信仰的。但不管通過什麽途徑,始終不渝地追求信仰,追問“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尋找“回家之路”,則是我們北大人共同的特質、本性。
四
我還注意到,本書的一個重點,是“疫情手劄”。單就是《新冠病毒下,我的靈修之旅》《病情中的掙紮與祈禱》《黑夜究竟有多長——新冠疫情下的交集與思考》,這些題目就讓我怦然心動。坦白地說,我(或許也包括許多中國與世界的知識分子與普通人)對“疫情後的中國與世界”充滿了焦慮與困惑。我最近網絡采訪中有一個講話,談到我們將麵臨一個“無真相,無共識,不確定的時代”,引起了大陸網民,包括許多“90後”、“00後”的青年的強烈反響。坦白地說,處於這前所未有的曆史大變局、大動蕩之中,我們確實有不知所措之感。正像書中的一位作者所說,在我們成了孤獨、“失落的人”的時候,就“渴望能夠抓住永恒的東西”。
可以說,在動蕩不安中,追尋“生命的永恒”,就成了我這兩年養老人生的最大課題。我找到了人的“日常生活”,找到了“大自然”,找到了“曆史”,特別是“土地裏長出的地方史”;也就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宗教文化、宗教精神又喚起了我的新的關注與思考:我也還在繼續尋路。應該說,這樣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永遠處在追求“永恒”的尋路過程中,也是我們“北大人”的基本精神。
讓我們這幾代北大人,就在培育“揚善抑惡”的人性之美,建構“信仰”與追求“永恒”這三大共識基礎上,相互理解、支持,在嚴寒中“抱團取暖”吧!
於2022年1月18-19日
作者簡介
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係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與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被認為是當代中國批判知識分子的標誌性人物,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