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為，我“凡事都能” / 彭菲（84 級中文係）

我曾經以為，我“凡事都能”

/ 彭菲（84 級中文係）

對未來的憧憬碎了一地

2001 年 1 月，我登上了跨洋遠行的飛機。我把辭職信悄悄放 在辦公室的抽屜，沒有和同事親友告別，就這樣悄悄地離開，因 為我實在沒有勇氣麵對自己的選擇。

 “此去經年，暮靄沉沉楚天闊”，我不知道如何麵對未來。離去， 對我來說放棄了一個世人羨慕的高端職位，放棄了北京鬧市今天 價值近千萬的房子，放棄了在北京十幾年辛苦打拚積累的一切……

為什麽我這樣選擇？我猶豫掙紮了很久，各種得失無法權衡， 但是內心隱隱地感到似乎有一個呼喚，有一股力量，在引領我。 於是，我順從了內心的呼喚，放棄了幾乎擁有的一切，走進了一 個不可知的未來。

我唯一擁有的是對自己的信心——我相信我能！憑著這股信 念，我很快考入管理信息係統（Management Information System） 排名全美前五名的大學攻讀碩士學位。雖然離開校園已經 10 年， 雖然是從文科到理工的大跳躍，但從小到大過五關斬六將經曆無數考場，一路闖入國內頂尖名校，讀書，絕對是我的強項。

然而，開學之初，就遭到第一記重錘。雖然我的托福（TOEFL） 和經企管理研究生入學考試（GMAT）都考了高分，但第一學期 上課幾乎完全聽不懂。大多數課還好，課前課後讀課本，考試照 樣得 A。可是有一門課，沒有任何課本和參考資料，甚至連 ppt、 講義都沒有，教授天馬行空滔滔不絕地侃，我目瞪口呆。那門課， 我平生第一次考了 50 分。看到這分數的那一刹那，我的自信碎了 一地。曾經，我對自己能力的信任，是內心深處最穩固的基石； 而現在，這基石開始爆裂。

那時，中國留學生幾乎都是碩士、博士，幾乎人人都拿助理 教授獎學金（TA），助理研究員獎學金（RA）。我從文科轉專業， 毫無工作經驗，開學之初申請不到 RA。拿到 RA 的同學個個忙碌 地進出辦公室實驗室高談闊論自己和老板做科研的各種故事。過 去早就習慣了被人視為“天之驕子”的我，無形中被邊緣化淪為“二 等公民”，這對我又是一記重錘。我的自尊碎了一地。

2001 年，震驚世界的“9·11 事件”襲來。接著，互聯網泡 沫破裂，計算機行業一波又一波裁員，原本炙手可熱的管理信息 係專業無人問津。許多畢業快一年的學業優良經驗豐富的學長找 不到任何工作機會，在校園裏無所事事又憂心忡忡地遊蕩，哀鴻 遍野。

工作機會越來越渺茫。回國？過去放棄的不可能再拿回。對 我來說，前無出路，退無歸途，是我致命的一擊重錘。我對未來 的憧憬碎了一地。

瞥見牆上的過期掛曆

赴美兩三年，一記又一記的重錘砸向我。曾經，我從未懷疑 過“我能”，終於，從裏到外，從自信、自尊，到對未來的憧憬， 片片破碎使身心疲憊的我意識到“我不能”。

偶然間，我看到一個招聘廣告，是一個火星航天飛船計劃項 目招聘一個核心數據科學專業人才。這太高大上了，我自慚形穢。 不過病急亂投醫，我一如往常，見職位就投簡曆。幾天後，竟然 收到麵試通知。此前，我投遞了無數簡曆，包括為了積累經驗投 遞了許許多多做義工的簡曆，從來都是石沉大海，這是第一次收 到麵試通知。這怎麽可能？我無法相信。

麵試是一個星期後，不管可能不可能，竭盡全力吧。要怎麽 準備？毫無頭緒。能找誰幫忙？似乎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我。我 把自己關在租住的簡陋小屋裏昏天黑地地開始預備，心中忐忑。我想我能嗎？不能。我心裏很清楚。可是這幾乎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多麽希望我能啊。

焦急茫然中，我無意中瞥見小屋牆上掛著的一幅掛曆，便多 看了它一眼。那是之前的房客遺留下來的過期掛曆，我從來都是 視而不見，沒有翻動過，甚至懶得扔出去。情急之中，這幅掛曆 第一次走進我心裏。掛曆上的畫是一棵鬱鬱蔥蔥枝繁葉茂的古樹，下麵寫著一行字：在神，凡事都能。

來美後，我也去過教會，但總是和教會人士驕傲地爭辯，沒有什麽道理能夠打動我說服我。而這一次，望著這一行字，我久 久凝視。真的嗎？在神凡事都能？我曾經以為我凡事都能，但是這兩三年，我被一次又一次擊打，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凡事都能， 原來有很多很多我都不能。

我現在是否能夠得到這個職位？我心裏很清楚，靠著我自己 的能力，大概99.99%是不能。這一次，無人可求，連自己也無法求， 所有的門都關閉了，眼前的這句話，曾經在我眼中最是荒誕不經， 現在卻成了唯一的可能。生平第一次，我向祂祈求：“神，如果你 真的能，求你幫助我，帶領我預備，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知道你 真的能。”

奇跡出現了！最終，我竟然被錄用了！後來通過和同事聊天 才知道，這個職位不僅專業水平要求高，通常是需要經過嚴格的 安全審查，怎麽可能錄用我這麽一個毫無工作經驗半路出家英語 還磕磕巴巴的外國學生？

我知道，對於別人，這也許隻是個普通的工作；對於我，卻 是個奇跡，使我真實地經曆到：不是我能，是神，凡事都能！

從此，人海茫茫中，你，一個陌生的天外身影，走進我的視野。 我原本是專注地低頭探路熱心淘金尋寶，不曾想在異國他鄉心碎 一地。破碎的痛楚迫使我瞥見了你。原本我會視而不見擦肩而過， 原本我會嗤之為荒誕不經的幻象，軟弱者的精神鴉片，然而，既 然所有的門都已經關閉，既然所有援助的手都變得遙不可及，既 然隻有你向我走來，向我伸出牽引的手，我忍不住多看了你一眼， 忍不住跟隨你走了一程。

從此，一切開始改變。

我無法偽裝自己的信心

時光流逝。當危機過去，當生活重新變得安逸，最初的興奮 漸漸淡化，疑問卻越來越多：會不會是巧合？抑或是自己確實準 備得充分，再次憑實力取勝？雖然我已經在 2004 年受洗，雖然也 自責這樣的懷疑有些忘恩負義，但過去三十多年無神論的觀念盤 根錯節，揮之不去。初嚐福音的信心、感恩與根深蒂固的懷疑在 我內心交戰，各有勝敗。

隻是每當我幾乎要離去，那個在危機中我瞥見的身影就會浮 現在腦海。我心裏說，世界的繁華喧囂常常會淹沒你的身影。我 想找你，卻無法真正靠近；我離去時，卻又怎能忘記在我流離落 魄時唯有你走來的那一次相見。都說信心是靠近你的唯一通途， 但是，無論如何我不能偽裝自己的信心啊。偽裝的信心怎能讓我 真實地與你靠近？

信心在哪裏？從小就聽說，信則靈，不信則不靈。所有五花 八門的宗教都如此說。有人說，不要問為什麽，隻要信就好了。 任何一種宗教，都會這樣說，隻要信就好了。這怎麽可以接受？ 我想用心靈和誠實找出信心的奧秘。你說，“凡祈求的，就得著； 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路加福音》11:10） 我真心地來尋找，來叩門了，你會為我開門嗎？

我如饑似渴地在網上搜尋大量的名牧講道，找很多關於信仰 的中英文書籍，並且仔細研讀《聖經》。公司有一間健身房，除 了我很少人去，每天中午午休時間，我一邊在跑步機上健走，一 邊聽道，身上大汗淋漓，心裏也是大汗淋漓。鍛煉後沐浴，衝去 239 我身上的汙穢，講道的信息也一點一點在衝刷我心中的糾結、疑問、 汙穢。

我從小就不喜歡體育鍛煉，但是這樣鍛煉聽道，像是身心從 裏到外的排毒，幾年來幾乎成為我每一天的享受。我了解了很多 信心偉人的信心故事，也聽見了很多深沉的思考鮮活的見證，他 們像雲彩般環繞著我。我在信心的海洋中遊弋，我看見別人的信心， 為此而感動，看見別人的生命因信心的滋養而豐盛。但是，對於 自己，誠實地說，我還不知道信心如何流進自己的生命裏。信心 就像一顆種子，在別人的生命裏生長得枝繁葉茂，在自己的心裏 卻遲遲未見萌動。

我心裏又說：“我在危機中曾經見過你，在《聖經》中看見你， 在書籍中看見你，在別人的講道見證分享中，我也看見了你。但 就像還隔著一道透明的門，我看見了門裏的一切，門卻還沒有打 開。你在門裏，我看見你，但我在門外，我還進不去。你不是說 叩門就為我開門嗎？我研經聽道讀那麽多的書，這麽殷勤地叩門， 你怎麽還沒有為我開門？”

有一次，一位牧師說：“研究自然科學，有自然科學的研究 方法，研究文學有文學的方法，若是用研究文學的方法去研究自 然科學，一定找不到任何結果。關乎生命的，必須用生命去體驗， 你用研究自然科學的方法去研究靈命是用錯了方法。就好像這杯 活水是不是真的能夠滋潤你的心田，別人無論如何說，都是別人 的經曆，你必須自己選擇把水喝下去，水才能真正進入你的生命， 滋潤你的生命，讓你的生命枝繁葉茂。”

這話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如何才是真正地把水喝下去？如何 才是用生命去體驗？難道這才是最重要的叩門嗎？

我的耶利哥城：巨人與螞蟻

2010 年，我很高興地換工作了。以前的工作很喜歡，但是離 家太遠，單程將近一個小時，新工作離家不到 10 分鍾。老板依依 不舍，為了留住我，她曾經為我提供與對方條件對等或者更好的 待遇（match offer），這一次又打算“對等”（match）一番，但是 我實在無法忍受每天的奔波，隻好忍痛告別。老板臨別贈言：“你 在哪裏都會是哪裏的財富。”我感恩老板的賞識，心裏也不免認同。 我早已經不是當年的菜鳥了，工作了多年，對於業務早就駕輕就 熟了，這份新工作對我來說完全是小菜一碟。

這份工作確實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但是，我的頂頭上司卻 不是小菜一碟。公司人事變動頻繁，當初招募我的老板很快離開 了，前後又換了兩個老板，最後我落入了 E 的手心。不知為什麽， E 似乎對我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敵意。我出色的成績，他從來都視 而不見，而如果出現紕漏，則立即大張旗鼓在大庭廣眾之下問責。 工作中出現問題，往往是幾個部門同時查找原因，各有不同程度 的關聯，一般的老板通常是護短保護自己人，我這位上司倒好， 隻要我有 5% 的責任，就一定會 100% 歸咎於我。

怎麽會這樣？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從來就不是爭權奪勢的人， 又勤奮工作，實在搞不懂我到底觸犯了他的哪根筋。我叫苦不迭。 如果選擇跳槽，我實在舍不得這份得心應手離家近的工作；如果 241 和他對著幹，這位上司已經多年在公司中編織一張極其堅固的人 際關係網，各個關鍵職位，幾乎全是他的鐵哥們，而且他本人能 言善辯，上上下下對他基本都是言聽計從。

原本喜愛的工作，變成了痛苦的煉獄，就連夢境也是噩夢連連， 早上一睜眼各種煩惱擔憂湧上心頭。“我怎麽這麽倒黴？！”我憤 懣地想。

多年的聽道讓我知道，上帝會垂聽每一個人傾心吐意的訴說。 我心中的委屈痛苦，無處可訴，那就對天父訴說吧。清晨，我忍 不住通過寫日記的方式來到主麵前傾訴。我一向不知道如何禱告， 聽見別人禱告時引經據典術語連連，心中羨慕，但是輪到自己禱 告時，我就像撥錯了頻道，語塞困窘，恨不得逃之夭夭。

我不會那樣的禱告，但是我卻迫不及待地要到主麵前傾訴， 把我所有的委屈痛楚一五一十說給祂聽。

我：“昨天又發生了這件事……我就像被他踩在腳下，想逃， 逃不了；想打，又打不過。他就像是耶利哥城裏的巨人，我就 像是當年的以色列人，看自己軟弱如螞蟻一樣，想來想去，我 想不出任何辦法，我真是沒用啊。我做基督徒做成這個樣子， 這麽受人欺負，真是給你丟臉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 基督徒……”

一些意念流進我心裏，仿佛在對我說話：“耶穌當年被人 嘲笑戲弄，被人出賣，被人鞭打，你的苦，你的痛，耶穌哪一 樣不是百倍千倍地經受過？今天有誰會說耶穌軟弱可欺沒用 呢？……神允許我們受苦，但是卻不要我們白白受苦。不管環 境的好壞，不管別人如何對待你，你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做一個對的人，做對的事，做合神心意的人。人際關係出了問題，不 要去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是首先要恢複和神對的關係，其次 是恢複裏麵的自己和外麵的自己的關係，然後才是恢複自己和 別人的關係……”

我：“這麽長時間了，我沒有抱怨沒有報複，我還是盡心盡 力地工作，他好像沒什麽改變，他還是那樣一手遮天，我實在 看不出有什麽改變的跡象。”

上帝：“如果你的眼光僅僅盯著你的上司，你看見的確實是 一手遮天，你要學會看得更高一些，看得更遠一些。這就是那 十二個探子和妓女喇合的區別。那十二個探子，眼中隻有耶利 哥人和他們自己，他們就看見耶利哥人如巨人，自己如螞蟻， 於是膽戰心驚；而妓女喇合在耶利哥人和以色列人之間，卻看 到了神，當螞蟻站在神的一邊，巨人又算什麽呢？這不就是林 肯總統在生死大戰前說的，我們禱告，不是求神站在我們一邊， 而是要確保自己站在神的一邊。你的眼中有誰？除了你的上司 和你自己，你還看見神了嗎？你敢說自己的言行是站在神的一 邊了嗎？……”

我：“有一位老牧師說過，他一生幾十年在主麵前禱告，主 從來沒有虧待過他，主一天也沒有讓他空手而歸。而這十年， 我在情緒的海洋中呼喚你，你每一次都如約而至，那麽多清晨 我滿心煩惱焦慮滿肚子憂傷憤懣地衝到你麵前傾訴，你傾聽並 帶領我，每一次都有溫柔清涼的意念流進我心裏，安慰我、引 領我。好幾年以後，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的上司的眼光從挑剔 尖刻變得友好讚許。最近一次我在部門的演講，我們一起反複 修改，演講得到眾口一詞的好評，他第一個興奮快樂地走進我， 和我擊掌慶賀‘Fantastic’（太棒了）！今天的友善讓我想起那 場震驚世人的悲劇——一位華裔醫生不堪忍受長期的工作糾紛憤 而槍殺上司。這麽多年，在我職場的痛苦中，如果沒有你的陪 伴和帶領，我會怎樣？我不寒而栗，繼而心中充滿感恩。”

“就這樣，那道分隔你我的透明之門，無聲無息悄然融化了。 原來，每一次我在你麵前流下的眼淚，每一次在你麵前傾心吐 意的訴說，每一次傾聽你流向我的意念，每一次我嚐試放下自 以為是，告訴自己去做你要我去做而我本不想做不願做的事， 告訴自己跟從你的帶領，每一次我漸漸品嚐到聖靈果子的甘甜， 點點滴滴都是在消融我們之間的那道阻隔的門。漸漸地，我不 僅僅是走進了你身邊，你仿佛化作生命的活水緩緩流入我的心 田，滲透滋潤我心思意念的每一個角落……”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感恩當年從“我能”到“我不能” 的破碎。就在破碎的驚懼中，我瞥見你，多看了你一眼，從此就 再也沒能忘記你的容顏。破碎原來竟是我蒙福的開端。你在人海 裏時隱時現，我竭力找尋卻不知道如何再見你麵。我的上司曾經 如荊棘刺傷我，在煎熬試煉中我被迫轉向你，被迫天天迫不及待 地向你訴說，原來痛苦就像是你為我量身定做的窯爐。你是偉大 的窯匠，你打碎又重建，你調動萬有，以你的至愛、至善、至能 在窯爐裏重新陶造破碎的我。我感恩你為我設置的窯爐，你安慰、 陪伴、引領、教導，帶領我安然走過烈焰，讓冥頑昏睡的我在炙 烤的痛苦中睜眼醒來，讓我看見，其實你一直在我身邊，其實你 就住在我心裏，從未曾改變。”

後記

18 年前，我放棄一切，遠赴重洋，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有 一股力量在帶領我，我不懂是什麽。18 年後的今天，2019 年的感 恩節，聖靈感動我寫下這十八年的天路曆程，我恍然明白，原來 是主，祂在尋找我。

每次聽到隔壁清華的李健先生的歌《傳奇》，我都很感動。 現在才明白，我也應唱出我自己的一段《傳奇》，請允許我借用 並改寫歌詞，寫出我自己版本的“愛情傳奇”：

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仿佛無數忘記的夢中曾經和你相見

從此我漸漸想起，依一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相信你我有個永世之約

今生和永世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

感恩你給我這一生等我發現

你一直在我心中從未走遠

彭菲，出生於江西。1984-1988 年，北京大學中文係本科；1988- 1991 年，對外漢語教學中心碩士研究生。1991-2001 年，工作於北 京。現工作生活於美國亞利桑那州。2004 年複活節於亞利桑那大 鳳凰城華人基督教會受洗，現在該教會帶職服事。

最喜愛的經文：“求你將你的道指示我，將你的路教訓我，求你 以你的真理引導我，教訓我，因為你是救我的神；我終日等候你。” （《詩篇》2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