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穿慢跑鞋的修士
-轉載自《校園雜誌》
作者:史密士/譯者:陳思
置身在景觀乏善可陳的小房子,我學到怎樣聆聽上帝向我說話。
唸神學院二年級時,我的靈修生活開始鬆懈。記得進神學院前,我請教靈修學作家盧雲神父,哪間神學院最能滋潤我的靈修生活。盧雲回答:「一間也沒有,靈修這事全看你要怎麼選擇。」
一年半之後,我終於體會了他的話確有道理。於是我決定到東北部一所聖公會修院靜修五天,試著找回看來已經降低的屬靈溫度。
到了修院,他們選派一位修士作我的靈修導師,每天晤談一個小時。導師走進屋子時,我看到他修士袍內穿的是慢跑服。我的心涼了半截,我期待的是鬍鬚垂到雙膝的長者,以湛藍、直視的雙眼穿透我的內在靈魂。可是我卻分配到「穿慢跑鞋的修士」。
導師隻給我一樣功課,默想路加福音第一章,天使向馬利亞報信的故事。我回小小的靜修房的路上,心裡發愁:隻有一項作業怎麼填滿長長的白天。畢竟,我自忖,隻要幾個小時我就可以解完整段經文,剩下的時間要做什麼——難道就是靜默嗎?
回到鴿籠似的房間,我打開聖經,找到經文、開始閱讀。我喃喃自語:「耶穌降生預告。」接下去幾個小時,就像每一位優秀解經家一樣地抽絲剝繭解析經文,最後理出幾個總結,然後靜坐了幾個小時。時間一段一段流過,鴿子籠好像變得更小了些。從我房間的窗子望出去,沒有什麼好的景觀。其他房間窗外,倒有緊連修院一條河流的美景。看不到外在世界的任何景觀,我隻有被迫向內在世界回望。雖然我渴望尋找屬靈福份,至終卻毫無斬獲。
讀經就是把意思弄明白——難道還有別的?
第二天我與導師晤麵,討論我的靈命狀況。他問我作業做得如何。我告訴他,很慚愧沒有發現什麼深度的靈修啟示,不過倒有一些解經上的洞見。我以為這些斬獲會使他印象深刻。
我猜錯了。
導師問我,「你研讀這段經文的目標是什麼?」
「目標?我想應該是把經文的意義弄清楚。」
「然後呢?」
我躊躇了一下:「沒有了,難道還有別的?」
「嗯,除了找出經文內涵和經文意義,還有好一些別的。另外也可以這樣查經,像是,經文給了什麼教導?經文向你說些什麼?你被哪一點觸擊了?最重要的是,讀經時你經歷到神沒有?」
導師給我次日的作業——同一段經文,告訴我試著不要太過倚重頭腦,得多一點用「心」揣摩。
對於怎麼用心靈讀經,我一點概念也沒有。頭三個小時,我屢試屢敗。我務實地背誦經文,可是仍然鮮活不起來,倒是搞得有點無聊。靜修房似乎又縮小了些;夜幕低垂時,我想,再安靜下去我可能會變成聾子。
隔天我和導師再次晤麵。我沮喪的告訴他,他的要求我根本做不到。就在這一刻,慢跑服遮蓋住的智慧浮現出來:「吉米,你用力過頭了。你費心要去操控上帝,你想主導一場表演。你回去重新讀這段經文。不過這一次,打開你的心,不管上帝給你什麼,你都收下。不要操控上帝,單單作個接收者。與祂合一不是由你發動的;這樁事就像睡眠。你不可能強迫自己睡著,可是你可以製造讓睡眠發生的情境。我要你做的正是營造情境:打開聖經,慢慢地讀,傾聽,然後默想。」
我回到鴿子籠(這時它有點像囚房了),開始讀經。我感到靜寂森然。一個小時之後,我終於大叫起來,「我投降,你贏,你贏!」雖然不確知在向誰吼。跌坐椅中,我放聲大哭。我懷疑上帝就是在等我認輸。
情願照你的話成就
過了一下子,我拿起聖經,重新再讀。經文雖然熟悉得很,但是跟以前不一樣了。讀經時,我的腦袋和心靈變柔順了。我不再費勁去推想經文的意義和要點。我單單聆聽。
我的眼睛停在馬利亞那句出名的回答:「情願照你的話成就在我身上」。上帝出人意表地宣佈馬利亞要懷孕生下至高者的兒子,馬利亞的反應是「情願……成就在我身上」,這句話在我腦中響起,接著上帝向我說話。可能有人會說那句話本來就在你的腦中,另一個人說那不過是你的想像。不過,除了這些途徑,你還要上帝怎麼向我說話?
這就像一扇窗陡地開了,上帝剎那間出現,像好友般地要和我交談。跟著來的是圍繞路加福音這段對話,上帝在內,馬利亞在內,我也在內。馬利亞讓我震驚:她的感受、她的疑惑、懼怕,以及她那令人難以置信的服從。
這個感觸促使我聯想到(也可以說聖靈感動我自我省察)我的順服有其極限,跟馬利亞對照起來,何等貧乏。天使對馬利亞說,「不要懼怕。」對話仍然繼續,題目變成「恐懼」;我究竟害怕什麼?究竟什麼箝製著我?
天使向馬利亞說:「你在上帝麵前已經蒙恩了。」那我呢?我在上帝麵前蒙恩了沒有?我感到我已蒙恩,但不是因為我作了什麼(在鴿子籠裡,謙遜已經成為我的良伴)。我蒙上帝的恩是因為我是祂的兒女。
同時我想知道前途,和上帝對我的呼召。上帝要差遣我做什麼?馬利亞獲悉她的人生方向,我的卻還沒被告知。於是我們談到可能的情況──其實,關鍵在我願不願意。是的,我願不願意。
奧古斯丁聽到有個聲音說:「拿起來讀」,於是他打開聖經。我和奧氏一樣,在人生的盡頭,束手無策。可以說那麼多年以來,我第一次站在準備要聆聽的位置。困頓有時候不一定不好,至少困頓逼使我開始禱告。我的禱告彷彿向蒼天的呼求:請幫助我。長達一個小時的默想和聆聽之後,馬利亞那句「情願照你的話成就在我身上」終於成為我的禱告。奮戰告一段落了。我感覺到我放棄了生命的主權,但就在同一刻,我終於找回了我的生命。
那間小小的鴿子籠,好像擴大了許多。窗外沒有景觀一點都不重要了,心情轉換後,景觀也多采起來。寂靜不再讓我心煩、緊張;相反的,帶來平靜。難熬的孤單感受,變成與神緊緊相依;是的,是那位比我自己更靠近我的那位上帝。
道隱身在聖經字詞之後
如果有人在我五日靜修之前;跟我說我的瓶頸不是禱告、不是默想,也不是門徒操練,而是不會讀聖經,我一定大笑。畢竟,我是接受衛斯理宗敬虔運動薰陶的福音派,對我而言,聖經神聖無比。作基督徒不久,我就背誦提摩太後書三章16節。卡爾.亨利訪問耶魯神學院,發表演講探討聖經的權威(但以理真的在獅子穴中嗎?)時,我擁護他的主張,表達百分之百的認同。
我在著名的聖經學者門下受教,對聖經的權威和靈感,敬重、持守。甚至我那本聖經都可以作證,我用了多少時間、多少苦心想要讀懂它,每一頁聖經的上下左右寫滿了筆記不說,還留下五彩十色的螢光筆記號。像保羅一樣,我不是指著自己誇口,而是指著那位重新引導我的上帝。
然而,我忘了讀聖經不隻是弄懂白紙黑字,讀經的真義遠遠多過這些。卡爾.巴特寫道:「神的道(the Word)藉著神的話──聖經(the words)呈現出來。」堅定而又純淨、定人有罪卻又加給人力量的「道」(the Word),現在透過神的話彰顯出來了。
學習研讀聖經,非常重要也是基本工夫;可是我竟然把比研讀更重要的「傾聽的耳」給遺失了。
我說「遺失」是因為我曾經擁有傾聽的雙耳。十六歲那年,收到了第一本聖經,我記得清清楚楚,讀福音書時,我是如何心存敬畏,好像那些話就是向我說的。一路走來,我竟失落了傾聽的耳;結果還得靠穿慢跑鞋的修士,以及像約拿似的三日三夜悶在修院的「腹」中飽受折磨,才揀拾回來。
我在那間看不到景觀的房間,學習到如何讀經。是的,要用耳朵讀經,去聽所讀的經文要向我說什麼。即使是看來已經夠清楚的段落,單單認真的解經還不夠。接下去的步驟是傾聽經文,默想經文,不是隻尋找經文的意義,卻要找出經文對我的要求、經文要求我傾聽什麼。
我難以弄懂的是祁克果說的,聖經的「適時性」(contemporaneity,字典作「同時代性」)。過去並不隻是和現在平行而已,二者同時又交會在一起。昔日呼召門徒跟隨他的基督,此刻同時呼召我們每一個人。過去我讀聖經,以為聖經描述的是和現在平行(而不會交會)的一個世界。現在我搞清楚了,當我打開聖經研讀時,我讀到的是此時此刻的世界。
比如說,過去我讀上帝召喚亞伯拉罕獻上以撒的故事,我會說,「乖乖,亞伯拉罕的抉擇夠他抓破頭的,真慶幸我不必像他那樣掙紮。」現在我明白我不能再隻是那樣子讀這段故事了。為什麼?因為我正是身在亞伯拉罕的處境和困境裡。有時候上帝就是召喚我捨去我最貴重的東西。這段經文和我當下的處境大有關連。
我得重新學習,聖經是一本瞄準讀者意誌力的書籍。我逃避傾聽聖經的話,因為我察覺它要求我改變。一點沒錯。修士觀察到我讀聖經像在「主導一場表演」,我的確是那樣子來閃避聖經的適時性。如果馬利亞隻是馬利亞,我可以觀察她的困局,並且撰寫一篇出色的講章。現在困局屬於我,我能不能──我願不願──說,「情願成就在我身上」?
最後,我重新學到,讀經需要古聖所說的「默觀」。是要在獨處和安靜中,世界上的嘈雜和匆忙才可能沈澱,要沈澱得夠久,我才有可能聆聽。我的生命中缺少夠多的安靜,所以我聽不見話語中的「道」。過去我也知道,所以才會參加五天的靜修營。現在我學到,即使修院外麵也找得到安靜,隻是我必須費點力氣去發掘。
我還學習到,默觀不僅隻是靜默。修士堅持我研讀同一段經文,使我不禁失控。現在我才明白他的用意;原來默觀需要深度的反省、重複、耐心,以及堅忍。覆蓋在心頭的罩子,不可能隻靠讀一兩遍聖經,就輕易揭去。當時我需要的是慢速讀經,就是現在,我仍然需要。慢讀、慢慢地讀,一直讀到那些字句擊中我內在的那根絃。一旦擊中,共鳴於焉而生。
新的天地在我麵前展開
靜修營的尾聲好過起頭許多。穿慢跑鞋的修士知道我重拾讀經之道,頗為欣慰。他指定幾段不同的經文,供我在營中繼續默想;我學習馬利亞那樣,將經文存記在心「反覆思想」。我體會到一個文盲初學閱讀時的感受;一個新的世界在我麵前展開了。
神學院的生活因此比以前更為喜樂。那一年後半和最後一年,我用新的眼光來接近聖經。我發現經文研讀和默觀可以結合;二者不必相爭,反而相互依存。可以說,二者缺一都不完整。靜修營到現在,五年過去了。這五年裡,如果有哪一天,我沒有打開聖經,或是打開了聖經,卻沒有讓聖經的話從腦中進到心中,沒有讓它們模塑我的思想,或是調整我的祈禱,我總覺得那一天白過了。
修院的靜修房沒有景觀,我現在住的房間不同了,窗外的景觀美麗得很,不過,偶而我會拉上窗簾。
(譯自Christianity Today July 22,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