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劍被保姆領回珠海,剛強這邊又開始尋找出租屋。小小的一室一廳就夠了,不必再預備著母女倆偶爾過來小住,不會再有這種情況了。誰說婚姻隻是一紙契約來著?就算是,也早已寫在你的臉上、嵌進DNA裏。契約被撕走的那一半上不可避免地粘著你的殘軀,留下的是呼呼吹著涼風的一片空白。
夫婦倆沒對鄰居們說實話,雖然,以這些同行鄰居的人脈,用不了多久就能打聽到真相。理由是邵艾的工作有變動,倆人已不適合在深圳久居,還是打算把家搬回珠海。為了掩蓋分道揚鑣的事實,邵艾跟搬家公司也是這麽講的,隻不過中途要在本地一個朋友家稍作停頓,將某些不想帶走的家居物品留給這位朋友。
“哎呦,你說說!”搬家的前一天,夫婦倆去羅嬸家辭行,羅嬸惋惜道,“遠親不如近鄰,我們這還打算做一輩子的好鄰居呐!才住了一年多,怎麽就搬走了?以後有空,可要常來看我和你羅叔。”
然而並非所有的鄰居都好糊弄。夫婦倆隨後上到三樓張大姐家中告別。劍劍離開前邵艾已帶她來過一次,一老一少十分不舍。邵艾承諾,日後還會帶小丫頭回來串門。
張姐可是明白人,用她閱盡世間百態的眸子輪流打量著對麵坐著的中年夫婦,神情頗為複雜。“我記得小東七歲那年,我們家老苗的事業遇上道坎兒。當時他跟我說,這次可能過不去了,為了不連累我們母子,讓我倆搬去北京老家。我跟他說,我對他有信心,還好最後隻是虛驚一場。小邵,小許,一家人能湊在一起不容易啊!好幾輩子修來的緣分。常言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倆還年輕,平日裏為人處事我都看在眼裏,要相信黨和人民!”
“謝謝你,張姐,”邵艾不知該說什麽好,暗自祈禱剛強這次也是有驚無險。但瞧他最近焦慮的狀態,恐怕沒那麽容易。
“我當上廠長之後,老苗經常對我說,財富也好權力也罷,都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成就的。咱們背後離不開時代紅利和國家的托舉,還要牢記民眾的饋贈。企業家和官員的利益如能始終與大局保持一致,從業的風險就會少得多了……”
一向能言善道的剛強那晚沒說幾個字。
第二天早上,邵艾將自己辦公桌裏的重要物品裝進一隻公文包,這個包她要隨身攜帶。清理抽屜的時候竟然翻出香港風水師林伯送給她的那個信封,這才猛地憶起林伯說過——她的事業發展地最終會著落在中國東部,上海那附近,而非南部沿海。沒想到關於公司的預言這麽快就被證實了。現在她是否也該瞧瞧林伯對她那個“我此生會有幾次婚姻”的問題是如何作答的?
撕開信封,取出裏麵的便箋,見上麵赫然寫著“兩次”。
“哈哈、哈哈哈……”邵艾靠在椅背上仰麵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一切都是劇本上早已寫好的麽?自由意誌是種假象,任你有錢有勢,在命運的大舞台上也隻是個與普羅大眾一般無二的提線木偶。
“這麽高興啊?”剛強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可當邵艾扭頭望時,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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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份的最後一天,周一,邵艾清早由珠海坐車返回深圳。兩個半小時後,與剛強一同來到位於羅湖區太寧路的福利大廈。民政局在四樓,他倆是來領離婚證的。羅湖區是剛強戶籍所在地,也是他的轄區,怕給人認出來,夫婦倆都戴了鴨舌帽和口罩。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竟然給《粵港都市網》的記者撞了個正著。其實人家記者不是衝他倆來的。邵艾一向行事低調,不混什麽富婆名媛圈,也不像某些大企業領導人那樣隔三差五去公共媒體上露個麵。無個人博客,微信朋友圈處於關閉狀態。隻在公司或行業內相關事務被涉及時,出麵接受一下采訪。
真相是在他倆人到來之前,那天早上有對明星夫婦來離婚。這對夫婦當中的一人曾經大紅大紫過,近年來慢慢淡出公眾視線了,不過還時不時被娛記跟蹤一下。尤其是離婚這種消息,再過氣的明星都能被炒上頭條,甚至有人認為退隱明星們就是靠這個重回公眾視線的。
長話短說,最近的一個月內都有記者潛伏在那對明星夫婦住所附近,因為聽說夫婦倆的不愉快鬧大了,到了分頭找律師的程度。今早,打了雞血的記者們終於如願以償地拍到二人雙雙進出民政局的照片和視頻。明星們當然也是帽子、口罩、墨鏡全副武裝,所以記者們也必須跟到大樓裏麵拍攝,從而向大眾證明他們沒有跟錯人。
邵剛夫婦到達之際,明星和大部分記者們其實已經離開了。偏巧粵港都市這位女記者今早起床後拉肚子,這會兒又得去趟廁所,在那裏碰上沒戴口罩的邵艾。記者又是怎麽認出邵艾的呢,還不是因為兩年前轟動全國的上海富婆俱樂部一案,把邵艾給牽連進去了?當深圳這邊的記者們發現其中一位富婆的老公為本市某高層領導,自然要跟風將那件醜聞大炒特炒一番。
而這次,什麽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還好自己拉肚子,還好選在今天拉肚子!女記者當時就不動聲色地跟上夫婦倆,全程暗地裏拍攝了倆人在民政局的一舉一動。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大新聞,還獨家!明天就等著瞧俺們粵港都市如何把同行們氣紅眼吧?而這一切,此刻的邵剛夫婦還一無所知。畢竟沒在娛樂圈混過,警戒心不夠高啊。
從民政局出來已到午飯時間。三月的最後一天,冬季的陰霾被大太陽驅散,南方的梅雨季節還未來臨。然而邵艾不喜歡頭頂的敞亮和麵前馬路上的喧囂,她覺得渴,不是口渴而是周身的細胞,焙幹了耗盡了如同即將枯萎的葉子。
“走,吃飯去,”剛強低下頭,將臉湊到她的臉前方,“吃個分手飯?”
“不吃了,我回去了,”邵艾掏出手機,打算呼叫等在附近的司機。搬家前已經打過分手炮,還吃什麽分手飯?她沒這個心情。
他笑著拍了一下手中的公文包,“你的證還在我這裏,吃完飯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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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路對麵就是一長溜的喜薈城購物中心。二人找了家粵菜館坐下,雖是周一中午,客人也不少。嘈雜點也好,背景聲越大越沒人注意你談話的內容。
點完菜後她打量他,這才意識到他的頭發變了。不是發型,是發質。年輕的時候茁壯如韭菜,梳兩下就光亮整齊。此刻的狀態卻是每一根都不怎麽直、不怎麽齊,也許是故意沒剪成一樣長?發梢細細碎碎窸窸窣窣,當中還夾雜著些許灰色。記得曉蓉姐說過,這叫“富婆憐我懷才不遇頭”。至於麽?麵前這家夥啥時候缺過對女人的殺傷力?
茶壺被送上來,剛強給她的茶杯裏斟滿。“來,碰下杯!”
她沒動茶杯,雖然她很渴。作為婚齡長達八年半的夫妻,一起外出吃飯的場合數不清。但這一頓如同岸邊延伸至水中的棧橋,走到盡頭隻有一片茫然的水和霧。也許若幹時日後他倆還能再續前緣。也許他會在牢中度過好長一段歲月。不排除啥壞事也沒發生,但再見麵時他的懷裏已有新歡。要是後者,哼,邵艾暗下決心,她也絕不會委屈了自己。
他依然拿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她的。“你跟劍劍打算什麽時候回蘇州?我好給你們打電話。”
“等我先看好那邊的房子吧。”
雖然邵艾是在蘇州長大,爸媽的房子裏也永遠給她和劍劍一人留著一間,可這次回去,邵艾一天也不打算在那裏住。因為一旦住在那兒,再搬走就顯得奇怪,人也是有惰性的。
她們母女倆並不是“回娘家”,她們將在那個城市裏定居了。會選一個離父母家近的地方,但她不打算湊合。無論地段、學區、房子的大小,都得達標才行。劍劍總要長大,做母親的會給她一個穩定又優質的家,那個家裏充滿著愉快和希望,而不是愁雲慘淡、度日如年。
邵艾自己也要開始新的生活。當然是新的,即便她希望新生活中還能有舊人,也不在乎為此付出一定的等待。
剛強自然沒料到她這麽快就要買新房,有些失落地揉搓著雙手。“你的新窩裏,有沒有給我留的地方啊?”
邵艾右肘支在桌麵上,手背頂著下巴,食指指向他的方向。“咱倆不在一起的時候,但凡給我聽到你丁點兒傳聞,你就不要想。我這人有潔癖。”
“這樣啊?那你再找老公的話,是不是離異男都不考慮?”
“這怎麽能混為一談呢?”她的右手擱回桌麵時,捶了下桌子,“沒認識我之前發生的,不算。認識我之後再跟別人好,永不啟用!”
“哦,原來如此,”他緩慢地點著頭,“喂,我說你那小腦袋瓜裏一天到晚琢磨些什麽呢?總是把我想得如此不堪。”
邵艾白了他一眼,將頭扭向一側,正好看到服務員推著餐車朝這邊走過來。這家餐廳她去年和客戶來過一次,印象中味道還不錯,今天吃起來卻沒有一盤能下咽的。在嘴裏嚼半天,要喝口茶水才能衝進肚子裏。
剛強吃了會兒飯,放低聲音說道:“那天張姐跟咱們說的一句話,你有空琢磨琢磨。”
邵艾手中一停,“哪一句?”猜,是說一家人要守在一起吧?
“企業家的利益,要與國家人民一致。”他抬頭,望了眼窗外午後陰下來的天空。“等醫藥集采實施之後,國家肯定是按照低價中的低價來大批采購,你們邵氏怎麽保證擠進圈裏?另外,這幾年電商經濟越來越火,雖然藥店因其特殊性,暫時沒受到衝擊,實體店倒閉潮遲早波及到醫藥行業。邵氏的產品目前主要還是賣給實體店吧?早早把網上的市場占下,別到時候弄個措手不及。”
被他這麽一問,邵艾徹底沒胃口了。這都是讓人頭疼的大問題,邵氏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但對新政策新事物,誰都沒有經驗可以借鑒。
“另外,沒了我罩著你們,孤兒寡母的,容易被人欺負。”
“這才是你想說的主題吧?”她忽閃了一下眼睛。
“別不服,社會就是這樣,還沒到終極文明的程度。甭管你多有實力,有些人覺得你沒老公,你就是好欺負的。”
“那你的建議是,盡快找個老公?”
剛強手機響了,掏出來看了一眼號碼又放回去,大概是單位有事找他。接著說:“想讓別人不敢欺負你,你必須具備傷害別人的能力,沒其他辦法。之前張姐不是讓你上全國人大嗎?我當時給你潑了冷水,後來想想還是有道理的。早些年,行業還不規範的時候,廣東有些小企業家,掙點兒錢就被人搞。一會兒衛生部門來檢查,罰款。治安聯防來繳費。所以很多人去弄個鄉縣級代表,主要是為了保護個人財富安全。”
邵艾不是很服氣,“那這麽些年下來,我們家不也好好的?”
“原先有你爸,後來有我,別不服!再者,社會秩序一成不變的時候沒問題,一旦市場環境、國家政策大變動,很多人就會想借著混亂重新洗牌、搶占資源,達到財富再分配的目的。這當中,民企沒有國企的靠山,又是塊肥肉,得早做打算,未雨綢繆。”
“我知道了,”邵艾虛心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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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從酒店出來,雨也下來了,不是很大。 “我的證還在你包裏,”她提醒道,她的車已經等在路邊。
“來,握個手吧!”他衝她伸出右手。這隻手應該是很熟悉的,寬大厚實,溫暖柔軟,但又無比陌生。經此一握,以後諸事萬般皆有可能,也皆不可能。
鬆開她的手,他才打開公文包,從裏麵取出兩隻深紅色的小本本。翻開第一本看了眼,將第二本遞給她。她將證件胡亂塞進自己包裏,朝她的車走過去,又聽他在背後叫她。
“喂!”他衝她招手,“要不要再抓一下胸?”
她見他站在那裏,時光倏地退回大學一年級,他倆在校園門口初遇的那個晚上。不,是另一個晚上,也下著雨的晚上。她坐計程車從醫院回學校,偶然瞥見他和傅吉吉也在等車,就讓那兩個不算熟悉的男生上車了。那時的她是個家境優渥、還未有機會踏足社會的清純少女,剛和同班的學二代方熠陷入愛河,如何想象得到同車的兩個同學正在經曆什麽樣的人生困境?一個母親精神病發作導致妹妹嚴重燒傷,為了手術錢委身老阿姨。另一個救朋友差點兒失身,並險些被老阿姨的老公和打手要了性命。
所以他被她打了,因為他在車裏清醒後,親了她。而此刻的他又一次陷入人生的困境,她能為他做些什麽呢?隻能朝著他走過去,抬起右腳踢中他左腿後方的膝蓋窩,就像那次一樣。
“哎呦——”他誇張地彎下腰。她在他的虛張聲勢中跑回汽車,鑽進後座。
車開了,她的胸腔一陣陣絞痛,眼睛裏卻沒有一滴淚。焙幹了耗盡了的細胞是無法產生液體的,又或者都已化成窗外的雨。她無意識地望著窗外不斷變幻再消失的人和物,這就叫“無常”吧?記得方熠雖然是無神論者,卻喜歡研究各種宗教。某次坐車的時候他告訴過她,無常就像車窗外疾馳而過的景色,不是沒有,不是“空”,而是總在變化、消失。最後你會發現你什麽都有過卻又什麽都抓不住。
收回目光,邵艾打開手袋,摸出那本新領的證。真諷刺啊!無論大小、顏色、甚至封麵印的國徽都和結婚證一模一樣。然而等她打開裏麵的時候,不會再有並肩微笑的兩個人。隻有她一個人的照片存在,一個closure,就像人在死的時候永遠都是孤身上路。
但她還是打開了封麵,然後她就笑了。壞小子,一肚子壞水!她沒看到自己的模樣,裏麵的照片是他的,姓名出生日期都是他的。照片上的他沒有笑,但臉上是慣常的自信,眼神似乎在對她說:“我永遠都戲弄得了你,因為你是我的。”也就是說,如果她想再婚還得先管他要證,先經得他的同意對吧?
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剛才她的心很痛卻擠不出一滴眼淚。現在胸中鬱氣散盡,眼淚則像窗戶上的雨簾一樣,嘩嘩地洗刷著她的兩頰。
人生如車窗外的風景,抓不住,卻總在變化中前行。問好老大。
改錯:卻每個點都很紮心:))
兩人的對話笑點多多,卻沒個點都很紮心。那種五味雜陳的冷笑話,真見功夫。。。
“所以他被她打了,因為他在車裏清醒後,親了她。”——這個鏡頭我記得特清楚,在他們剛上大學時。俺從此篤定,邵艾會選剛強而不是方熠。。。結尾看得好難受,高妹好筆!
打個地鋪,讀完直接睡了:))
承讓承讓,還是你更狠一些,哈哈:)
高妹棒打鴛鴦,夠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