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出了機場先奔酒店,將兩隻大行李箱寄放在前台。再打車去醫院,找到許老爹的病房。
雙人間,好在另一張床空著。大哥守在床前陪父親說話,剛波坐在靠門口的椅子上玩遊戲掌機。邵艾猜想剛橋還在班兒上,大嫂和彥彥留在寨西店的老家。現在正值秋收時節,地裏的活全靠大嫂一人了。好在寨西店離這裏倆小時的車程,來去倒也方便。
“回家,咱們回去!”這輩子頭回住院的許老爹朝門口的方向擎著一隻胳膊,“不住這麽個鬼地方,不動刀子。要死,死在家裏的炕上。”
“爹,你說什麽呢?”大哥撫慰著父親,“哪裏就要死要活的了?小毛病,咱一切聽醫生的,再過……”
大哥話到一半,抬頭望著走上前的剛強。病房裏一陣靜謐,許老爹滿是皺紋的臉朝向床前他那個成年後就難得再見上一麵的兒子。那一刹那,病房裏的空氣變幹燥,色彩在折舊,同樣的場景像是來自邵艾遙遠的回憶,也許是上一世的。讓她忽然替這對父子感到心慟,即將出口的那聲“爸”粘在了唇上。
剛強一定是希望能在父親有生之日同他多些朝夕相伴,但他不可能留在寨西店老家,許老爹也不會同意兒子這麽做。請許老爹搬去深圳或者珠海生活呢?從開闊的農村到高樓林立的國際一線都市,涼爽的北方內陸到濕熱的南部沿海,他這個年紀已經難以適應如此劇烈的變動了。
所以現在他病了,做兒子心裏一定不會好受。什麽都幫不上,生老病死隻能由當事人自己扛。說到底,無論貧富貴賤,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終極孤獨。
“剛強回來了?”大哥率先打破沉寂。大哥身材敦實,那對大眼睛裏嵌著圈淡紅的疲憊。這些日子照顧父親沒顧得上理發,讓本來有些扁圓的腦袋略顯突兀。
大哥又對邵艾說:“邵艾也辛苦了,咱倆去樓下喝個茶?”
邵艾跟著大哥出了病房的門,下樓。醫院樓外那條蒙塵老街上人來人往,店鋪的門麵都不怎麽講究。除了兩爿專賣醫用護理品的小店,還有一家安徽牛肉板麵和一家名為西河李軒肉糕的小食店。
大哥問邵艾想吃什麽,邵艾其實不餓。但考慮到大哥這幾天照顧父親可能顧不上正經吃飯,就選了肉糕店。沒理由來趟石家莊吃什麽安徽的板麵吧?當晚回到旅館她才從剛強那裏知道——安徽板麵最正宗的產地就是石家莊,很多安徽人自己都沒聽說過。
等上菜時,邵艾先詢問了許老爹的病情,大哥隨後又問了她和剛強的情況。
“不好不好!”當大哥聽說兩夫婦一個在蘇州一個在深圳時,擺了擺手,“離那麽遠,這還怎麽過日子?這事兒我怪剛強,你們家的藥廠建在哪兒他一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在廣東找工作嘛!”
邵艾蜻蜓點水地笑了一下,“不怨他,那時我倆還沒談朋友呢。”
是沒談朋友,但確定戀愛關係之前他就在大學裏吻過她,還在波士頓向她求婚。想來都像是很久遠的事了。
“你等著,我去跟他說,叫他換個工作。”
“不用了,哥,”邵艾感激地說,“你先照顧好爸,我和剛強的事慢慢想辦法。他當這個區長還不到一年,又一向聽你的話,你這麽說他會有壓力的。其實現在國內外很多夫婦不在一個地方工作,挺常見的。”
這次見麵,邵艾在剛強那頭茂盛的烏發中居然發現了一根白發。才31歲,太早了,一切好像剛剛開始。她記得今年夏天新一任深圳市長就職後曾給各區長布置過任務,“要在10年之內讓咱們深圳的GDP超過香港,20年內趕上新加坡!目前嘛,距離這個目標還有明顯差距。不過我相信,以咱們這幾年經濟發展的勢頭……”
這時菜端上來。西河肉糕作為石家莊的另一樣特產,肉嘛,用的自然是河北人最喜歡的驢肉。外人想象中的肉糕也許是切成大塊的午餐肉或皮凍,其實正宗的吃法是將肉糕片成薄片夾到特製的燒餅裏。麵前這盤,餅裏的肉多得往外掉,才四塊錢一隻。邵艾記得上次吃是跟剛強新婚來石家莊的時候,徐大哥和太太請他倆吃飯,飯後兩對夫婦爭著付錢差點兒打起來。
二人吃了會兒燒餅裹肉,邵艾又一次提起,她和剛強想出錢給家裏蓋套新房。
“要那麽多房子幹什麽呢?”大哥依然是拒絕,“你看,你跟剛強在外邊,還帶上了剛波。剛橋也在石家莊成家了。現在老屋就我們一家三口和爹,正好。”
“可是彥彥呢?彥彥將來娶媳婦,不得要新房子嗎?”邵艾認為搬出大哥的兒子,大哥就無從拒絕了。
大哥靦腆地笑了,“彥彥現在上六年級,成績看著還行。腦瓜子隨他二叔,比我強。將來我們不希望他待在農村種地。出去念個大學,跟他二叔那樣,走得遠遠的。”
唉,邵艾心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大哥眼瞅著老爹生病,自己的二弟沒法在身邊照顧,還是心心念想讓孩子將來也跟二弟那樣——他自己過得好就行了!這種無條件的愛隻存在於父母之對子女,配偶之間都做不到。
“哥,你照顧爸辛苦。剛強現在上這個班兒沒白沒黑,電話都不是他自己接。要有急事聯係不上他就打給我,我時間自由,離得也近。”
“弟妹真是個好媳婦!能幹還賢惠。我們莊稼漢皮糙肉厚,倒是你,別什麽都攬下,對自己好點兒。日子要過得像水靈靈的荔枝,咱不要那鹹菜梆子……”
******
三天的時光很快過去,像做了一場夢。邵艾和剛強拖著半空的行李箱回到石家莊機場,在候機大廳裏就此別過,一個去深圳一個回蘇州。
邵艾踏著光亮的地板,朝自己的登機口走了幾步,轉身回望正在離她而去的老公。他走得並不快,邊走邊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國慶快要結束了,機場裏人流穿梭,看著他的背影即將融入進那些與她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流中,忽然悲從中來。
對自己好點兒,想起大哥這句話,她朝著他追過去,一直繞到他前方,“剛強!”
“找我匯報工作,他能有什麽工作可匯報的,還不是關於順序接班的事?讓他找書記去……”剛強這才發現邵艾出現在麵前,停步,將電話草草結束,狐疑地問她:“還有什麽事嗎?”
她將行李箱擱到一旁,雙手各抓住他的一隻小臂,“我不想跟你分開。”此話一出,眼淚就像自來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淌。
她的這種表現讓他不知所措,“怎麽了,剛才不是好好的嗎?”
“我不要跟你分開,一天都不行!嗚嗚,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是的,片刻前她還正常。但其實剛剛就已經不正常了,甚至可以說他倆結婚這些年來她就沒正常過。本應肩並肩前行的一對火線和地線,中間卻橫著絕緣體,隔了變壓器、化工廠、核電站。再次的交叉相遇要看運氣、天氣和其他人的健康狀況。
然而說這些有何用呢?無法提供任何實際可行的解決方案,她的鬧騰隻能被歸為“作”,如同小孩子的無理取鬧。
“不過分,”他將她闔在懷裏簡短地摟了一下,眼睛掃著四周過往的人群,招呼她到一旁的候機區坐下。“不是說好了嘛,咱們隻是暫時分開,新年我會過去看你們,等春節帶上劍劍再來一趟河北……好了,擦擦眼淚。這要是在戰爭年代,男的出去打仗誰知道多久回家?還可能犧牲或者被俘了呢,嘿嘿。”
他這番自以為是的開導沒起到絲毫的作用。新年?邵艾在腦海中計算著天數,新年還有兩個月。關鍵是這樣的日子沒個盼頭啊,戰爭你還能指望它早點結束呢。隻有節假日才能在一起,那今後他們一年也見不了四五次麵。過去的一個多月忙著照顧兩頭的老人,日子過得飛快。等靜下來,在遙遙無期的分居中細嚼慢咽每一天的形單影隻,遲早會崩潰。
也許是時候做個決斷了。其實總公司不是沒人能挑大梁,無奈當年那些輔佐著父親一路走過來的兄弟姐妹大部分也都到了退的年紀。於伯伯好幾年前就回家了,於阿姨也過了女性法定退休年齡,計劃幹到今年年底。像王總監那樣年輕五到十歲的,也不是沒人能勝任。然而對一個資產龐大的集團來說,尤其是製藥行業,一款新藥從研發到上市得十幾年,高層管理人員成日價換來換去是大忌,會傷元氣的。
然而這還不是唯一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非要家族成員參與管理,請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的商界精英不好嗎?風平浪靜的時候沒有問題啊。一旦商海起了風浪,作為船長如果沒有將切身利益和企業這艘大船緊緊捆綁在一起,沉船之前自己先跑路了,這叫股東們心裏如何能踏實?邵家父女是執行總裁也是最大的股東,要死他們先死,這樣大家才放心。所以父親希望年輕力壯的女兒來接班,從集團長遠發展的角度原本無可厚非。
“再給我兩年時間,好不好?”剛強拿手拍著她的胳膊,輕聲問道。“我上任還不滿一年,現在辭職有點不像話。”
邵艾考慮了一下。目前我國黨政領導人的正常任期是5年,當然大部分人在期滿前就調走或升職了。
“這樣吧,我給你四年時間。這期間我會找個代理總裁來掌管總部的事務,我和劍劍跟你去深圳,算是成全你的事業。但四年後你必須跟我回蘇州,到那時劍劍也該上小學了,不能再飛來飛去的,合理嗎?”
“合理、合理,”他對這個提議似乎比較滿意,雙目中泛起星點的波光。
“但咱們可得先說下,”她看了眼時間,該準備登機了。“這期間你要是再接到調令,協議就隻能提前到期。否則去到新地方,不又得重來一輪?”
如同電影《無間道》裏說的,三年又三年。
“老婆果然是商業談判的高手,”他笑了,讚賞又不無譏諷地說,“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行行,就按你說的。走吧,我送你去登機口。”
******
關於請王浩辰做代理總裁的想法,父親沒有反對,但提出了幾個問題。由於還處在腦梗恢複期間,說話不利索,好在左手能比較輕鬆地敲鍵盤,所以這次會談父親是用電腦進行的。
首先,經過最近一兩年的觀察,父女倆都認為浩辰有希望勝任,前提是對總公司的事務還需要進一步的了解。請他擔任代理,日常小事可以自己決斷。大事由公司常務董事會也叫執行委員會表決,邵家既然是最大的股東,所以還是由邵艾來拿主意。
但這個想法目前必須對員工們保密。因為總部的員工們並不認識這個比邵艾還小三歲的年輕人,隻知道他是王總監的侄子,有NYU金融和生醫雙碩士學位。在不了解的情況下忽然被告知這人要來當他們的老板,容易引起恐慌。所以邵艾不能立刻離職,至少要半年的時間讓浩辰跟在身邊。一是讓員工和管理層有機會熟悉他,相互間建立起信任,邵艾同時也可以幫他上手業務。這種平穩過渡是大部分企業人員交替時極力追求實現的環節。
此外呢,父親在電腦上緩慢地敲道:“你還需要考慮,現在把管理權交到王手中,四年後怎麽收回?”
“怎麽收回來?”邵艾眨眨眼睛,“到時就由董事會決定吧。如果他做得比我好,能將公司發展壯大,股東們都分到更多好處,沒理由非把他攆下去。那時我又可以著手開拓新的業務。如果成果不理想,股東們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可能希望他留在位子上。”
父親輕笑一聲,用鍵盤敲了三個字,“試試看。”
於是邵艾就在誰都沒通知的情況下開始了她的“平穩過渡”計劃。結果沒過多久就遇到一個她始料不及的問題。
“喂,你說咱們小邵總這次回來,帶了個小夥子在身邊形影不離的,他倆不會是……那種關係吧?”
“這個吧,還真難說!她老公現如今是在深圳當什麽、市委書記?”
“區長吧,也有人說是警察局長。”
“哪個區?唉,總之沒可能跟她過來的啦!男人能當上官的,還有幾個肯對老婆俯首帖耳?小鮮肉長得雖然不如她老公帥,勝在年輕,學曆又好,還能幫上手。過日子不是過給別人看的,自己開心最重要啊……”
注:深圳於2018年實現GDP超過香港的目標。到了2023年,深圳和新加坡的GDP分別為4890和5300億美元,香港是4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