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吐溫說過這麽一段話,挺有意思的:“有那麽一些書是拒絕被人寫的,他們年複一年地站在原地也不肯投降。不是因為這些書不值得寫,是因為能正確展現這些故事的寫作形式還沒有出現。一個故事隻有一種合適的形式,你找不出來的話,故事自己就不會同意讓你來講它。”
這就是在我看來,《如絮》最獨一無二的地方,也是為何之前那麽多年下來,無論中國、海外的作者,都沒有人寫過類似的《如絮》,因為他們沒有找到適合講這個故事的那種結構。
哪種結構?作者自己說過多次——三角形結構,這個至關重要。三角形,並不是在講三個不同的故事、一堆不同時代和國度的人,他們之間僅僅有血緣聯係或者什麽共同的經曆。如絮講的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個完整的年代,甚至隻有一個“世界”存在。因為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不可分割的,它絕不是種族分裂者們口中描述的那樣。
嚴格說來,這個三角形並非結構上的三腳架,更像一個橢球形的時空膠囊。青蓮武漢這條線,同Dusty上海那條線,差不多起始於同一個大的時代,再一路走到今天。青蓮這邊是比較傳統的“內部”寫法,是以身在那個年代的普通中國家庭、中國軍民為視角,去感受那個時代的變革和各種戰爭的。這算是比較傳統的寫法,我所知的有關那個年代的大部分作品是從這個角度來寫的。
而Dusty以及他的父輩啊,朋友啊,他們那些人是從中國外部、從世界的角度來寫的,就像一個膠囊外殼一樣把青蓮那些中國人包在裏麵,這是同類題材中較為少見的寫作角度。我在讀這部連載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有這麽一種當頭悶棍的感覺。What? Excuse me? 等一等,你寫的真的是我熟悉的那個中國的曆史嗎?(這點我從來都沒告訴過作者可可。)
比如說起抗日戰爭,大家腦海裏都是什麽故事?《上甘嶺》,《平原遊擊隊》,《琅琊山五壯士》。對於我這種喜歡看抗日神劇的,腦海中還會冒出“手撕鬼子”,“褲襠藏雷”之類的橋段。再說起國共之戰,《董存瑞》,《小花》,《風箏》這些。美國人在我的記憶中,除了向日本扔過兩顆原子彈,就沒幹過別的事了(汗!)。這不能怪我,主流文學就是這麽把這段曆史呈現給後人的。
所以當我讀到Dusty和他的夥伴們在上海等地一係列活動,都感到不可思議。後來開淼那些戰俘的安置問題,哪來的戰俘?誌願軍俺聽過,僅此而已。怎麽會有戰俘呢?不是都犧牲了嗎?“逃台”這倆字我就聽過,也與誌願軍無關,講的是失敗如喪家之犬的國民黨飛去台灣定居的事。這就是我對於那個年代、中國以外部分的了解。
至於Pia這第三條線,嚴格說來算“時空穿越”,是講的前麵那些人的晚年以及後代們,以一種追溯的角度、從後往前去探索當年那段曆史。當然不可避免地要插入這些人在現在的一些經曆,比如夏露的婚姻、Chris的飛行事故。但總得來說,《如絮》全篇的重點是放在中國“近現代”這一部分曆史上,包括解放前的二十年和解放後的三十年吧,原因?這段曆史是被扭曲最嚴重的。再早些,沒什麽好捂著的。再晚些,捂不住。
所以我說,不是三腳架,更像被包裹著的時空膠囊。空間上由國內向外世界,再由外向內,時間上跨幾十年來回跳躍的這麽一個膠囊。這麽寫當然加大了難度,比如我最近跟作者指出的一點,我說你在寫中國人的時候,你的中文就是中國話裏應有的樣子。你在拿中文寫原本應該是英文的時候,比如Dusty和Maria之間的對話,他倆完全不可能用中文交流的了,你這時候的中文就很像譯文,或者說我認為你是在腦子裏拿英文思考後,再用中文記錄下來而已。
比如中文的一個句子,可以說要多長有多長,而英文的主句隻能有一個主謂賓的,除非你加了從句。其結果就是作者寫的美國人說出的本該是英文的中文,其語法是嚴格按照英文來的。
還有一個難度,也是作者處理得比較好的地方,就是時代和文化的差異。比如美國上世紀中期軍人的隨身物品——打火機、金屬酒壺、瑪麗蓮夢露相片啥的,Maria留的向外卷的中短發,青蓮的假領子。我把這些叫做“電影配色”,電影基本上沒有完全采用原色的,黑客帝國偏重青藍色,霸王別姬昏黃色。如絮小說裏是用各種細節來上色的。
我曾經看過一種說法,大部分戰爭題材的作品,都有明顯的反戰傾向。本來嘛,隻有喜歡思索,關懷人類的作家才肯花那麽多精力來寫書,支持戰爭的人不屑幹這個。
《如絮》的反戰手法主要不是靠描寫戰爭的殘酷和血腥來實現的,雖然這些場景也有不少。其側重點在於描寫“敵我雙方都是差不多的凡人”,“到底有沒有絕對正義的戰爭”這些方麵。
比如日本女孩千夏,她和青蓮沒有多少差別,都是單純美好的女孩,結果成了犧牲品。甚至在前半部的大反派翔太,從我方的角度來說屬於死有餘辜的日本侵華軍人,嚴格來說,他的行為也都是在效忠自己的軍隊,沒有超出軍人職責之外幹過什麽濫殺無辜、強奸民女、搶鄉親們的口糧和母雞這種經典日本鬼子的壞事。
如果說侵華戰爭還是有正義邪惡之分,那後麵的越戰、朝鮮戰爭可就真的是說不清道不明了。作者同樣是從交戰雙方兩種不同的角度來寫,其人物也並非因戰爭立場而背負道德原罪。比如越南孩子小貓,最後死在Dusty手裏的是嗎?那麽小貓到底幹了什麽放到今天的美國必須判死刑的事呢?他和那些拿著snipers在音樂會上掃射平民的罪犯是一樣的嗎?子彈,是應該拿來槍決這些罪犯的,不應該被用作僅僅因為兩個國家的政客立場不同而互相射殺的平民出身的軍人。
人性當然在戰爭年代最能被檢驗,除此之外,就是文革這種不正常的瘋狂年代。我個人認為作者在文革這一塊處理得最好的地方,是把故事拴在有根、有背景的具體人身上。比如錢光庭、青竹原先和後來的婆家、和青蓮作對的侃菊,這些人在文革前咱們就認識了,他們在文革中的具體表現和最終命運就有根有據,不是天上掉下來一群人,互相折騰一番。
無疑是一大主題。在這方麵,作者和我的個人觀點是接近的,我們都不是讚同為了事業而犧牲家庭的人。如絮的特點是,也並非宣揚愛情至上,各種親情愛情讓我來總結的話,最大特點是“做人要厚道”。或者說,道義良心,是被放在愛情之上的,這點作者沒有疑問吧?
較明顯的體現是開淼和夏建勳這對“情敵”身上,因為是先把道義擺在首位的,就看不到那些常見的為爭女人爾虞我詐不擇手段。最近互聯網上流行《大話西遊》裏的一句台詞:“現在是妹妹要救姐姐,等一會那個姐姐一定會救妹妹的。”這倆男人也是如此,每個人在對方遭難的時候都體現了差不多的道義。
還有一點大家都說過多次的了,作者喜歡寫背負傷痛經曆的人(被我調侃為硬傷男女的),他們的感情生活。比如失去碧芝之後的Dusty,淒慘童年的Maria,老大人了整不明白自己的鬱邱,被拋棄過的夏露,更不用說離異帶問題兒童的Chris。忠於現實,沒有刻意添加drama狗血情節,反倒讓人看得膽戰心驚,因為像極了自己和身邊的人。
最後,如絮裏有首十字詩,我早些日子也為調侃作者寫了個,放到這裏做結尾吧。裏麵好多夾帶私貨啊(我個人對劇中人物的喜好)。
一遇克文,驚為天人,
二貨鬱邱,銅臭纏身。
三角出軌,章保戴塵,
四麵楚歌,翔太亡魂。
五星高照,唯我建勳,
六塵不染,青蓮封神。
七尺之軀,機長遠遁,
八字不順,開淼難尋。
九泉之下,碧芝孤墳,
十分好看,筆下乾坤。
非常開心認識你們這一幫才華橫溢的朋友們。俺很自豪。
其實評論還能再寫多一些,昨晚寫到1點,今早10點還要教課(現在9:30我還在家蹲大廁,得趕緊走了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