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該起床了,”穀欣的臉貼在白花花的蚊帳上,衝還在酣睡的邵艾小聲說,“孫老師不是叫咱們七點半去麥豆吃早餐嗎?”
邵艾不情願地從床上坐起。12月初他們藥學院四個新生通過了辯論賽初賽,於同年級的所有學院中作為得分最高的隊拔得頭籌。今天是聖誕節前的周六,校級決賽定於上午九點入場,決賽勝利者將於明年春季代表學校參加廣州市大學生辯論賽。孫老師為了鼓勵自己的隊伍,請四個學生決賽前去附近的西式餐廳喝咖啡吃早點。
邵艾和穀欣洗漱後換上參賽選手統一穿的白襯衣黑褲子,匆匆化了個淡妝。進入麥豆餐廳大堂時見孫老師和方熠已經等在那裏了。
一向怎麽打扮都帶點兒土氣的孫老師這回給自己置辦了套黑西裝,式樣倒是中規中矩,就是衣服大了一兩碼,瞬間把年齡拉高十歲,同身邊朝氣蓬勃、風華正茂的方熠看起來幾如父子。按說孫老師那種精瘦的身材穿件修身的西服應當挺耐看的,為什麽非要買大碼的,是預備著長胖後也能穿嗎?邵艾覺得他是時候交個女朋友了,至少能幫忙挑下衣服。
二女入座時已接近七點半,又過了十五分鍾,身為一辯的施祖還沒影兒,孫老師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了。邵艾知道孫老師是個比較敏感的人,問方熠:“你知道施祖他們宿舍的電話嗎?”
“別叫了,”孫老師抬手招呼服務員,“好不容易周末,一個電話把全宿舍都吵起來不好,咱們先吃吧。”
四人默默地吃完早餐,施祖也沒出現。走出餐廳的時候卻見許剛強滿頭大汗地迎上來,“孫老師,施祖今早病了,說是很厲害的腹痛,不知是不是闌尾炎。大家正送他去校醫院,他讓我來跟您告個假。”
這個消息對在場的幾人無異於晴天霹靂!要知道辯論賽中一二三四辯手各有各的分工,少一個人就隻能退賽了。這些日子來大家都準備得很辛苦,不在一起練習的時候也會抽空讀辯論方麵的書,連吃飯洗碗都在腦子裏琢磨遇上各種辯題該如何從正反兩方麵入手。
“這就是我的命,”孫老師喪氣地朝一邊走開,兩手掐在腰間,將敞著扣的那套碩大西服前襟分向左右,看上去就像一心為民請命的鄉村基層幹部最終不得不接受失敗的結局。
“孫老師,”剛強小心翼翼地問,“施祖讓我問您,能不能由我來接替他做一辯?”
邵艾這才注意到剛強今天也穿了白襯衣和黑西褲,大概是施祖借給他的吧。施祖是客家人,五官圓潤、骨架纖細。而剛強在北方人中也算個兒高的,平日穿衣雖不顯壯碩但挺拔健美。施祖的衣服套在他身上,袖子和褲腿都短了幾寸,露出手腕的皮膚和腳踝處一截白襪子。胸前的襯衣紐扣則處在集體繃飛的邊緣,整體造型說不上是滑稽還是辣眼睛。
“你?”孫老師打量著剛強,舉棋不定地說,“辯論賽可不同於日常生活中的鬥嘴,要經過理論學習和嚴格訓練的。一辯尤其重要,決定了評委和觀眾的第一印象,算是奠定了我方辯論的基調。不過……”
不過離著開賽入場已經不到一個鍾頭了,這時候還能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嗎?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看這樣吧,”方熠提議,“我來做一辯,負責開場陳述,剛強做四辯。”
這樣也好,邵艾心想。四辯在辯論中基本上是不發言的,主要任務是在結束前做一篇較長的總結陳詞。等剛強發言的時候其他人的觀點也都說得差不多了,他隻需要對大家的發言進行歸納。孫老師顯然也認可了這種安排。
“中午前能結束吧?”剛強小心翼翼地問,“我午後還要去打工。”
“差不多,”孫老師皺著眉瞅了他一眼,似乎在心裏說——瞧這點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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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東方不敗這位學富五車、思路敏捷的重要成員,原本信心滿滿奔著奪冠而去的藥學院辯論隊,從老師到學生每人臉上掛一副出來旅遊忘記帶錢包、想爽爽不成的憋屈樣,於上午九點步入比賽大禮堂一側的單間裏入座。進屋前已被告知本次辯論的題目為《改變別人是可行的》,孫老師替大家抽簽的結果是“正方”。而他們的對手是之前連續兩屆的冠軍——中文係大三級有著“鐵嘴四人組”之稱的學長和學姐們。
“記住我平日給你們列的注意事項啊,”孫老師在離開房間前囑咐道。
每個隊給一小時的準備時間。在來的路上方熠已經把辯論的基本規則向剛強做了介紹,接下來這一個鍾頭,高中時期有充分辯論經驗的方熠是這麽安排的。
每人先花10分鍾獨自將能想到的正反方的論據都寫下來,其後的20分鍾互相交換看法,由隊長方熠將各種論據整合在一起,並達成共識。接下來再給一辯和四辯20分鍾寫開場與總結陳述。最後10分鍾查缺補漏,看看都有什麽環節容易受到對方攻擊、並該如何應付。
一個小時眨眼過。孫老師神情肅穆地打開門,將學生領去大禮堂主席台一側。台上正中央是主席位,兩側各有兩張長桌和四個座位成傾斜角度排放。由於是周六上午,觀眾席最初隻坐了三分之二,還有些剛起床的學生在辯論賽開始後才陸續趕來。
主席是個五十來歲、戴方框眼鏡的男教授。首先向大家介紹台下第一排坐著的評委和公證人,再請每隊的成員做簡單自我介紹。辯論開始後,主席讓正方一辨先做開場陳述。
“假如改變別人不可行,”方熠起身後衝台下說道。通常一辯是可以手握幾張巴掌大的記事條來讀的,方熠則全憑記憶。邵艾認為他這麽做是在有意博裁判的同情分,畢竟,戰場上的一花一木都能影響戰局。
“……那麽咱們這間大學、以及全國幾千所大學和數不清的中小學就可以解散了。父母也無需教育子女,他生下來怎麽個樣,就讓他一直這樣好了,能行嗎?教育的作用就是用來豐富、改變、甚至重塑一個人。改掉這個人的惡習,洗刷錯誤的認知,腹有詩書氣自華,我們這些大學生在離開校園時應當是個不同的人才對。
“踏入社會後也是一樣啊。政客為什麽要演說?就是要取得大眾支持、讓他們接受自己的觀念,哪怕群眾最初的觀點與他是背道而馳的。當我們在公司發現一起共事的隊友和我們理念相悖,幹嘛費那麽大勁兒去說服他們,難道不是希望他們變得和我們一致嗎?假如同在一個部門,我認為這麽做是對的,他非說是錯的,堅持己見互相拆台,精力都用在內耗上了,還怎麽去完成共同的目標?”
方熠坐下後,台下一片掌聲,然而對麵桌坐的“鐵嘴四人組”依舊麵不改色。等主席請反方一辯做開場陳述的時候,一個臉頰消瘦、太陽穴凹陷的男生站起身。
“我想先請正方搞清楚辯題——我們想要改變別人、和這個人自發地想被改變,是兩碼事。拿受教育來說,必須要被教育的人自願來學習、來接受改造,這是前提。即便學生們的動機千差萬別,有的確實是想擴充自己的知識技能,還有的僅僅是迫於就業壓力,無論如何,一個人首先要自願被改,才有可能發生轉變,否則就是油鹽不進啊。
“再拿常見的夫妻關係來說,都說愛他就全盤接受他的優缺點吧,不要試圖去改變對方,因為那不可能,即便耗盡一輩子的時光。所以正方所舉的那些例子都是偷換概念。人是不能被別人硬性改變的,所有看得見的轉變本質上都是自發行為。”
邵艾聽到這裏倒吸一口涼氣。敵方一辯指責方熠偷換概念,其實他們才是在偷換概念。然而手法巧妙,還真的讓人不好應對。
“開場陳述結束,”主席宣布道,“下麵請正方二辯提問,反方可任選一人作答。”
邵艾站起身時,對麵坐在二辯位置上的學姐也跟著起身。
邵艾:“請問反方,監獄裏的犯人也都是自願被判刑,被關起來改造的嗎?”
學姐:“被關的時候當然不是自願的,可之後的改造必須要他們主動配合才能完成。”
邵艾:“然而犯人隻要服刑期滿就會被釋放,並沒有對其進行考核才決定是否讓他們回歸社會。這就等於承認,他們在服刑期間都被外力改變了。反方認為現有的刑法規則都是錯的嘍?”
學姐:“法律不是完美的,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再次入獄的。那些改邪歸正的也不見得真被改變了,隻是不想再過囚禁的生活而已。”
邵艾:“人是由行為定義的,我們要改變的就是行為。心性是很難判斷、也是在瞬息萬變的。能在行為上起到規範約束的作用就是我們改造他人的目標。”
“時間到,”主席說,“請反方一辯提問。”
隨著反方一辯的起立,穀欣站起身。
反方一辯是個國字臉的男生,“當前流行一種說法——改變自己是神,改變別人是神經病。要知道,我們每個人生下來時就有天性上的差異,後天不同的環境也會造就獨特的價值觀世界觀,是這些客觀事實、這些難以扭轉的力量,決定了我們是個什麽樣的人。以為通過自己的說教就可以改變一個人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性,讓他今後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問題了?這不是神經病是什麽?”
穀欣道:“改變別人不是件容易事,可不能因為困難就放棄了。倘若你知道室友複習時做的都是無用功,你還希望他考砸?眼瞅著朋友往火坑裏跳,你也不上前拉一把?諍友之所以比酒肉朋友可貴,就在於他們不會為了單純地討好朋友、不會為了維持一團和氣就任由朋友犯錯。那樣的人根本算不得朋友,就是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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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唇槍舌戰下來,雙方各有千秋。最後輪到每方的四辯進行總結陳述,在這之前四辯是不發言的。
“我隻說兩點,”剛強穿著那套局促的襯衣西褲,站起身來說道。作為四辯,通常先是總結隊友已經表達過的觀點並加以提升,最好再能煽煽情、拉攏人心,將氣氛推向高潮。
“其一,改變別人時盡量避免使用強迫的手段。否則對方即使迫於壓力就範,從長遠來看必會反彈,因為他不認為有改變的必要。所以我們的重點是動之以理,把變與不變的利弊剖析清楚,盡最大可能讓對方自己產生想要改變的欲望。從這點來說,正反方的觀點並不衝突。
“其二,動之以理前麵還有半句——曉之以情。我們同親人、愛人相處的時候,很多事情不見得存在客觀上的對錯,隻是各有不同的立場而已。比如丈夫認為能幹的妻子不夠溫柔,讓一家人精神緊張;妻子則認為丈夫應主動承擔更多的家務,她才有可能放鬆下來。這個時候與其徒勞地想要改變別人、讓雙方陷入互相埋怨的惡性循環中,不如先去改變、提升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優秀且樂觀的人,才會有精神和物質方麵的能力去幫別人解決實際問題。
“此外,我們的目光不能總是聚焦在當前的負麵因素上,時時刻刻都在鬥爭、在滅火。有那精力,不如讓正能量的車輪往前滾,把我們大家一同帶離困境才是王道。當我們自己改善了,當周圍的整體狀況變好了,就會發現身邊的人也在潛移默化地朝我們希望的方向去轉變。”
剛強這番話說完後,全場鴉雀無聲。嚴格說來,他的話並不是接著之前的辯論來延伸,並不局限於“別人能否被改變”的口舌之爭上。而是直接跳上更高一層的台階,從情與理兩個方麵闡述人們在公事與私事中該采用什麽具體有效的辦法去改變他人。邵艾甚至可以看出,原本成竹在胸的反方四辯已經在氣勢上萎了,因為她的說辭不可能同剛強是一個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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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評委們判定藥學院大一新生辯論隊奪冠,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孫老師興奮得連西服上衣都脫了,要帶大家去廣州五星豪華酒店白天鵝賓館開慶功宴。剛強因為還要趕去雜貨鋪兼職,隻得請辭。沒分開兩步眾人就聽他發出“啊”的一聲慘叫。回頭見他手捂著胸口,地下有三顆紐扣在蹦跳,大家都笑了。
邵艾也跟著笑,同時在心裏衝他說:“許剛強,你畢業後應當去從政。”
周末最高興的就是能讀你和浮雲的文~~~
辯論寫的精彩。問好老大。
哈哈哈,幽默,形象,鼓掌!
我和我的男友也是辯論賽時看對了眼。隻是,完全忘了當時的辯題和內容。我也一直最喜歡看他穿白襯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