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年我都在忙生意。偶爾於新聞或互聯網中看到瑞斯的修牆項目被提起,是因項目雖於年初通過了意大利政府批準,卻遭到當地民眾的強烈反對。據說天黑後常有人摸黑上山,往牆上貼傳單,用噴漆塗鴉,搞得火山局和工程隊的工作人員們哭笑不得。
“我們家十幾代人都住在山腳下,”新聞裏一個出家門去買麵包的粗嗓門大媽衝記者說道,“那幫吃飽了撐得沒事幹的科學家非要給大山貼創可貼。一條創可貼就已經奇醜無比了,說是等有錢了還要再開工貼另一條。我建議那些科學家們先在自己腦門上貼兩條,再去大街上轉兩圈。”
我忍不住莞爾。確實,大媽身後背景中那道正沿著維蘇威半山而建的人工防護牆實在是大煞風景。按最初的設計,第一道牆距離火山口2.5公裏,長8公裏,牆高30米,相當於十層樓那麽高。目前因資金限製隻能先壘20米高,選了個對應山下人口最密集的方向開工,三個半月下來才修了250米長。
“因為牆的厚度至關重要,”工程隊的人對記者說,“普通圍牆是不行的,一衝就垮了。我們這座水泥牆的基部就有兩米寬。”
關鍵是用來擋什麽呢,我在心裏嘀咕,緩慢流動的紅色熔岩是沒問題的。要是和1980年聖海倫火山那次爆發一樣,37米高的火山碎屑流沿著山坡以每小時483公裏的速度傾瀉而下,那甭管什麽樣的牆也攔不住啊。要是真的有用,醜點又有啥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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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初夏。這天我接到安德森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深度1.4千米的A洞已經竣工。B洞在挖到一小半時因資金不足決定暫停,沒想到底部竟誤打誤撞地連通了一條與結晶冷岩漿庫相接的天然孔洞。
A、B 洞都是一米的直徑,孔洞則隻有一尺半,當然也不會是直上直下的。不知其間拐了多少彎,與別的洞穴縱橫交錯多少次,反正最終是將冷庫與B洞聯係起來了。
“想不到咱們的第二道高壓鍋安全閥倒成了限壓閥,”安德森在電話裏愉快地說。
“真的嗎?”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要知道冷庫最頂端距地麵也有7公裏之深。熱熔岩庫雖然埋得更深,一直以來有火山口作為其天然出口,且分散在四周的熱噴氣口、噴泉都是同熱庫相連的。B洞應當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同維蘇威冷庫建立起來的通道。
至於什麽“限壓閥”,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冷庫若是要爆炸,這種細長又彎曲的通道起不了多少降壓的作用。
“隻是對B洞的氣體成分所做的分析結果不太樂觀啊,”安德森沮喪地說,“冷庫中很可能存在著大量容易爆炸的響岩。我們會在B洞與孔洞交接處放置無線測壓儀,一旦壓力超過閾值,洞口處的接受裝置會將警報發送至監測局。”
我想了想,說:“不是我信不過你們的儀器,山上常年有遊客,現在又多了修牆的工程隊。如果真有危險情況,這些人必須立刻下山。我的建議是,能否在B洞出口裝一隻氣球人之類的東西?平時是躺著的,不會影響風景。若是洞口溢出的氣體在短時間內增多,氣球人便會高高地立起來。”
說實話,我挺反感那些常見於汽車促銷活動場地上的氣球人。先不說過於細長的身子和誇張的表情,隻要稍微有點兒風就會如鬼怪般大幅度地搖來晃去,實為詭秘。然而將這麽個東西裝到B洞出口,就能迅速並直觀地向山上的人發訊號。詭秘就詭秘吧,最有可能在我有生之年它都不會站起來一次。我雖不像瑞斯那幫人一樣樂觀,也認同冷庫爆炸隻是小概率事件。
“好主意!”安德森爽快地說,“明天我就讓人去買。下月你還願意再來一趟嗎?我們已向去年捐過錢的客人發出邀請,屆時由政府派人來給你們頒發榮譽市民的獎章。沒有你們這些熱心人的幫助,這個項目會一直擱淺下去。”
掛上電話,我打給母親,告訴她我下月又要去一趟意大利。滿以為母親會嫌我成日東奔西跑不著家,誰知她聽後貌似很開心。
“幾好哇,不如我同你一齊去嘍?”
“啊?你去嗰度做乜嘢?”我詫異地問。
“睇你喬姨嘍!”
母親告訴我她有個老朋友是在裏昂出生的,父親是當地人,母親是華裔。朋友年輕時嫁到香港,幾年前老公去世,孩子在歐洲讀完書找了當地的工作,那她自然也落葉歸根移民回了老家。
我暗自搖頭。母親一輩子沒離開過香港,當年父親要帶她去大陸旅遊她都沒興趣,說實話我不相信她會為了看望朋友跟我飛去歐洲。那個喬姨家的親戚朋友多半又有個待嫁的閨女吧?
然而母親若不認,我也拿她沒轍,總不能不讓她出門、不許她與老友團聚吧?算了,去就去吧,就算是相親,見了麵也不是一定要交往,權當陪母親散散心了。好歹是母親的一片苦心,她這些年來也不容易,況且裏昂飛那不勒斯隻需不到兩個小時的航程。
於是我同母親買了周末飛裏昂的機票,計劃先將母親送至喬姨家。我會在喬姨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自己去那不勒斯。
果不其然,住在喬姨家的當晚,我從臥室走去洗手間的路上聽兩位長輩在樓下輕言細語。大意是現在的年輕人啊,都不鍾意別人做媒了。不到倆人見麵的那一刻,千萬不可以給孩子們提前知道真相的哦,就說是兩家人聚會。母親又尋問喬姨她外甥女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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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於午後降落在那不勒斯機場。安德森事先已知會我,副市長會於傍晚五點鍾前後在火山口為我和其他幾個捐贈者頒發獎章。之所以選在日落時分,是期望在合影的時候將遠方的紅日納在相片背景中,再上傳至火山局的募捐網頁上。
而我和安德森會提前一小時在監測局舊址會合,一起去看看A、B洞的現狀。今日上午下了場雨,還好午後放晴了。頭頂上空是晴朗無雲的藍天,西方地平線處聚集著棉絮狀的雲朵,待會兒的落日應當會很美。
“聽說這兩天又有預警?”我見麵後問安德森。
“38%,”安德森聳聳肩,我倆現在已是老朋友了,“早就沒人當回事了。”
先來到A洞。去年冬天來時見過的鑽井裝置已被撤掉,洞口外圍了一圈的鐵欄杆,欄杆上貼著“危險”的警告牌。
由欄杆中央的洞口處伸出一隻高出地麵兩米左右的鐵筒,鐵筒頂部上方幾寸高處支著個傘狀的鐵蓋,傘麵大過筒的直徑,但並未蓋嚴。之所以要將出口建得高出地麵,是為防止山坡上的流沙碎石落入洞中,鐵傘則可阻擋雨水落入。
“不是鬧著玩的哦,”安德森衝我揚了揚眉毛,“一公裏半的深度,又直上直下的,人掉下去絕對會粉身碎骨。”
看完A洞後,步行15分鍾來到B洞所在處。鐵筒是一樣的,但由於B洞底部裝有測壓裝置,鐵筒外還立著隻大鐵箱,有點像野外常見的那種高壓電箱。
“喜歡它嗎?”安德森指著筒蓋上垂下來的一團紅色事物,笑著問我。
嗬嗬,他們還真的弄了隻氣球人係在傘蓋上,此刻正萎靡地蜷縮成一團,堆在筒邊的地麵上。安德森告訴我他們在傘蓋上開了個兩寸左右的洞,氣球人的底部穿過洞後固定在傘內。由於B洞底部同冷庫的孔洞相連,正常時候也會有氣體向外散出,但基本都從傘蓋邊緣的空隙處逃逸了。隻有突然衝出洞口的大量高壓氣體才會將氣球人吹大。
看看時間,差不多該去火山口了。安德森與瑞斯通了個電話,得知瑞斯已領著其他客人們到達山頂。由於快到黃昏,普通遊客們都在下山,我和安德森正走在通往山頂的木頭棧道上,一個熟悉的麵容出現在前方的遊客群中。
“Hey, sir!”我用英語同軍官打招呼,“還記得我嗎?”
一年前我同劉知慧初次來那不勒斯的那天晚上,曾在一家飯店裏碰到過這個美國軍官。據他說美軍在這附近有個海軍基地已多年,作為軍官,他的太太和孩子也都在本地定居。軍官原本身材魁梧,一年不見那張大臉看著又胖了些。
“哦,記得記得!”他熱情地和我握手,並向身邊的太太說:“咱們去年在Tiempo酒店附近吃飯的時候見過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記得嗎?”
他太太同我互相點頭示意。
“我們就住這附近,”軍官對我說,“基本上每周都來爬山……你這是又回來旅遊了?”
“我馬上就算你們的榮譽市民了,”我笑著說,同時轉身朝B洞的方向指去。“我們在那邊開了兩個……”
我的下半句卡在喉嚨裏,抬起的左臂一動不動,因為視野中剛見過的那隻紅色氣球人正由匍匐的狀態轉為直立。
先是長長的單腿和身軀挺直,隨後是腦袋和麻杆樣平伸的細胳膊。山風雖大,氣球人卻並非如汽車促銷場上的那些左搖右晃,而是飽漲堅挺地立於半山之上。
我也終於見到了它的五官——簡單印上去的幾個幾何圖形,卻讓這隻長筒有了生命。兩隻滾圓的眼睛頗有意味地朝著我的方向望過來,上彎的嘴角本是笑著的,此刻卻如恐怖片裏的馬戲小醜般溢著濃濃的惡意。
砰!
這隻幾周前才裝到B洞上方的氣球人化為一陣紅色血雨,由半空緩緩地灑向地麵。
愛瑪,37米高的火山碎屑流沿著山坡以每小時483公裏的速度傾瀉而下,————483公裏/小時的火山流?怎麽能擋得住呢?給川普當邊境牆可能還有點用?
緊迫感之間,還能學到好多自然知識:))
早知道我就畫兩個親吻的氣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