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上未婚妻的電話,我起床穿衣。特意選了件柔軟寬鬆的短袖針織衫,V字領開得較低。待會兒萬一出現呼吸困難的情況,我可不想被領帶和襯衣勒住脖子。
我又在隨身攜帶的單肩背包裏塞了隻食品保鮮袋。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從龐貝帶走一樣東西,那是維比婭留給我的,當前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那樣東西藏在何處。考慮到有劉知慧和其他遊客在旁,我未必能找到合適的機會。要是那樣,年底結婚前我會找時間再來一趟意大利,今天算是先探探情況。
臨出門了又接到母親的電話。“阿凱啊,你係做乜嘢啊?仲有幾個月結婚啦……”
我這邊急著出門,隻得從貪玩的角度來解釋,告訴她結婚後就沒那麽自由,不能想去哪兒去哪兒,趁這段時間跑出來會會老友。
接下來母親照例是數落大哥,說他不顧念親情對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下狠手,父親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我。
“你等住睇,你大哥冇好報啦!”
父親的在天之靈……這話竟讓我同時想到兩位父親,包括兩千年前那個羅馬皇帝奧托的禁衛軍指揮官,真是不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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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帶的酒店群有直達龐貝古城的shuttle服務。我同劉知慧出了酒店大門,剛好見一輛停在門口等乘客,也就沒有叫出租,同其他人一起上了大巴。
劉知慧穿著短袖衣配適合戶外運動的長褲,今天大太陽,還戴了頂遮陽帽。之前在酒店大堂,她已建議我下載龐貝城的中文語音導遊App,這樣隻需帶上耳機,每走到一處便會有相應的介紹在耳中播放。我其實不需要什麽導遊,然而要是拒絕會不會顯得奇怪?劉還從酒店前台領到一張導遊圖,上麵畫著四種遊覽方案。
“第一種隻遊覽城西一小部分,”開車後她指著地圖向我介紹,“最後由西北角的神秘宮離開,那裏有些遠哎,不過全程兩小時便可走完。”
第二種方案不去神秘宮,覆蓋範圍大些,需三小時。最後一種則需走上七小時,才能將古城開放的幾個區逛遍。
我手捧地圖,在記憶中搜尋“家”的方位。地圖上共分八個區,家應當是在西北部的第六區。
“第三種行嗎?”我問。由東南角進城,一路向西,不僅能走到家附近,入口處還有我喜愛的競技場。
“你決定好了,”她說,“我上次來就住這附近,逛了兩天,該看的都看過了。”
定好行程,劉知慧從包裏掏出小電腦,對我說:“過兩天你是不是就要回港了?迄今為止我隻采訪過你一次,這樣下去論文可就沒法完成啦。”
想想她是自費跟來的,我覺得她的要求不過分。“你想問什麽?”
她掃了眼四周的乘客。大巴靠背較高,看不清有多少華人乘客。“你想講什麽都可以,不一定非是你自己的經曆啊,比如你對某些事物的看法也可以。”
見我沒反應,她又提示道:“任何事,宇宙、時間、空間、人性……”
“我在威廉瑪麗的專業是應用數學與統計,”我說,“我最感興趣的是非線性係統建模。”
劉知慧的反應像小蟲飛進眼睛裏。“這個、什麽非……線性模型,有什麽用處呢?”
我記起她是中文係的,盡量說得淺顯一些,“基本上所有的自然現象都可以用非線性係統來描述,比如地震和火山,很多還具有混沌係統的特性。”
劉費力地點了下頭,“混沌,和餛飩沒有關係的哦。能舉例說說混沌係統的特性嗎?”
“首先,混沌係統看似雜亂無規律,實際上是可以被仿真和預測的。一些行為多樣的係統,其實用幾個簡單的微分或迭代方程就可以完美實現。”
說到這裏我忍不住想,所謂的“命數”、“天意”,是否本質上指的就是這些方程的演算規律?
劉低著頭,十指忙碌地敲著鍵盤,問:“還有別的特性嗎?”
“還有對初始狀態的敏感性,中國古代說的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混沌係統的運行軌道可以很複雜,永不交叉但通常局限在一個小範圍內。其實不止是初始狀態,在任何時刻若是由外力強行將當前的狀態推至臨近的軌道中,未來的演變就可以與最初的走向截然不同。
“舉個眼前的例子,維蘇威火山下有個四百平方公裏大的岩漿庫,隨著時間的推移,壓力會持續增高。這期間若是有小規模的噴發進行疏導,也許大災難就可以無限期地推後。”
“明白了。”
“總之,”我感覺說得差不多了,“人類目前對大自然還處在了解和學習的階段,距離常說的‘改造自然’還差太遠。”
然而劉還在思索。“你說的這些軌道演變,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指的是隨時間的推移而形成的軌跡,對嗎?”
“對。在研究非線性係統的時候,我們很少看到時間作為一個獨立的橫軸或縱軸出現。因為時間的效果,便在於產生那些軌道。”
她手扶下巴,“怪不得西方有句俗語——時間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了防止所有事情在同一時刻發生。”轉過頭,盯著我問,“如果是這樣的話,混沌係統如果受外力影響在不同軌道上發生跳躍,是否類似於穿越時空呢?”
我吸了口氣,這種說法倒是挺新穎。那麽我最近做的那些夢是一直存在於我的記憶深處呢,還是我因為某種原因產生了“軌道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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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大巴到達古城,遊客們在自己選定的地點下車。於是在經曆了幾個月的困擾與躲避之後,於2026年六月初的某天上午,我的雙腳終於踏上這座兩千年前被埋葬的古城。
“我回來了,”我在心裏默念。然而我清楚,我的家已經回不去了。
照原定計劃,我和劉知慧先來到橢圓型的角鬥士競技場,耳機裏立刻傳出解說的聲音:“……135米長,104米寬,能容納兩萬名觀眾。也就是說,龐貝的居民可以全體聚集在這裏觀看角鬥競技……”
“古狄斯,”
我站在台階頂部望著下方長滿青草的競技場,腦中自動彈出這個名字。我作為奴隸在龐貝隻生活了大半年,大部分時間都在主人家幹活。家族外的朋友不多,古狄斯是一個。
他的樣子有些像今日的美國黑人,長頭,棕色皮膚,渾身上下是肌肉但又沒誇張到阻礙靈動性的程度。也許在現代人的想象中,角鬥士們平日都和畜生一樣戴著鐐銬被關在小屋子裏,至少在龐貝不是那樣的。而古狄斯是角鬥士中的佼佼者,在城裏可受歡迎了,大街上向他示愛的女子絡繹不絕。
“嘿,兄弟,打人要這樣打,”他有時會揮舞著拳頭向我傳授經驗。在我離家參軍之前,他還把某次比賽獲勝的戰利品送給我——是隻雕刻著宙斯神像的酒杯。
“古狄斯,我來看你了,”我在心裏衝著競技場默默地說,眼中依稀還能望見他英武的身姿。
出了二區朝西行,左手邊是麵積最大的第一區,並且擁有整個龐貝城占地最大、最豪華的房子,近三千平方米的“演奏者之家”。進門不久便能看到銅像環繞的遊泳池,寬闊的走廊邊裝飾著紅白二色的廊柱,每間屋子都大得像寺廟中的殿堂。
這兒我還是第一次進來,原先作為家奴的時候是沒資格來做客的。如果房子的主人知道我會在千年之後以遊覽者的身份來他家裏參觀,不知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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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去了一區的洗衣店和熟食店。維比婭家裏有自己的洗衣婦和廚師,不過我們也會時不時來這裏購買已經做好的燉肉和黑布丁,也就是血腸。
“差不多了吧?”我問劉知慧,“可以去七區了。”
她神色嚴肅地盯了我一眼,然後指著地圖上的某處,“你不去葡萄園看嗎?”
葡萄園?那裏有家葡萄園我當然知道,位置還挺難找的,不過那有什麽好看的?
“是逃亡者葡萄園,”她一字一頓地說。
見她那副神情,我就跟著去了。她走的是遠路,我知道一條近路可我不能說。去到之後我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園子一側的建築物安著好幾扇大玻璃門,從門外能看到13具遇難者遺體的完整模型。
當年龐貝城因為是被幾米深的火山灰瞬間活埋,大部分遇難者遺體都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後世的考古學家在挖掘時發現,雖然血肉一早腐爛,但每個人的骨骸周圍都包裹著空隙。於是他們將石膏注入這些空隙內,使得這些人死時的遺容得以再現。
這13位遇難者中,有大人有孩童,有人側臥,有人蜷曲地趴在地上,還有一個像是掙紮著想要爬走。我無法從模糊的五官上一一認出他們都是誰,然而我覺得試圖爬起來的那個應當是附近麵包店裏的廚師。
我忽然有份愧疚感——我原本應當是和他們一同躺在這些玻璃櫥窗裏的。兩千年前我因參軍幸免於難,今日又衣著光鮮地以遊客的身份來“觀賞”他們。
我轉身問劉知慧:“你覺得這些遺體是否應當被擺在外麵供人觀賞?”
她像是早已思考過這個問題。“不擺出來,後人便無法了解當時發生了什麽。然而若是能問問遇難者自己的意見,也許他們更希望被埋在地下,同維蘇威火山母親化為一體呢?這,我們後人永遠無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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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區在古城中西部,是商業、娛樂和宗教中心。我們隨其他遊客一起參觀了著名的阿波羅神殿,宙斯神殿,市政中心溫泉,還有大大小小的妓院。
離開七區往北,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裏是豪宅區,家就在當中的某一處。因為並非所有的住宅都對外開放,我目前還不確定我能否進家門。
“法烏諾之家”,語音導遊介紹道。唉,參軍前給塞孔杜斯辦送行宴的就是這家人了。我跟他們家沒什麽感情,可是我想念塞孔杜斯了。
離開法烏諾之家又參觀了一處住宅後,劉知慧手機響了,像是她母親打來的。
“跟你說過啦,必須要出來寫畢業論文的……和同學呀,當然是和同學一起……”
她右手握著電話,左手衝我揮了揮,意思是讓我自己先去附近逛。
我離開她往前走了幾步,轉左,又走了十來步。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片刻後,我站到了家門口。
“我”真的喜歡劉知慧嗎?咋覺得我的心思都在前生?
半夜平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