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生曉夢 駭浪驚淘

我知道你不信,但容我大言不慚,我們都是英雄。隻要你攤開白紙,寫下心中夢想,在我眼裏,你就是號人物。橫筆當胸,縱橫天下,別讓旁人描述我們。振筆疾書,寫出自我!
正文

《五胡中原》 四 叱吒年少 十五二十

(2020-07-23 09:47:30) 下一個

第四章 叱吒年少 十五二十

 

樊槐與成張二人在書房內說得起勁,卻不知所談之事盡皆給人偷聽了去。樊家的仆人都忠心老實,老爺子既吩咐退下,便無人敢走近書房,隻在遠處站著伺候,家人也都早已歇息,手下莊客盡皆居於東廂,平時若非樊槐邀約,從不擅自接近樊槐及家人所居西廂。

樊槐這間書房甚大,實是一棟獨立院落,共五進房,三人聚在最大的書畫齋,在緊鄰的隔壁小房,有著一方供桌,上頭供的是三清與樊氏列祖列宗,隻不過此時三清像已給人請在地上蹲著,桌上騰出的一隅另坐著兩條漢子,晃著腿一字不露地聽著樊槐與兩個校騎談話。兩人挑著桌上的供品,專撿軟膩的吃,如此便不發出聲音。其中個頭高大些的留著絡腮短須,濃眉大眼,身形極是健碩。他抹著嘴,將吃剩的東西胡亂丟棄一地,不時抬眼瞅著同伴,指著後門,似乎已不耐想走。

個頭矮些的絲毫不加理會,他白淨麵皮,容貌俊朗,一雙較常人顏色淡了許多的眼睛便如兩珠琥珀,在昏暗的燭光下也顯得深邃淩厲。他耐心將耳朵緊貼門牆,傾聽樊槐在書齋裏問道:「老夫鬥膽問一句,醜媳婦總得見公婆,失了囚犯,兩位準備如何交差?」

沉寂半晌方聽得成新回道:「朝廷早下了公文與壽春郡守,傳達將像爺交付給羯人的意思,此時想必已有羯人來使在壽春城裏等著我倆送像爺過去。明日進了壽春府,隻得將實話說了。那壽春郡守處倒是不必掛心,我二人是虎賁營軍官,直接聽命於朝廷,不歸他管轄,隻是回到了京師,這腦袋能否保得住,可就說不準了。」

說罷二人一齊大聲歎起氣來,供房中的兩人聽到此處,高個的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雙眸往上一翻,意示砍頭。琥珀眼看著他作戲,不動聲色,慢慢吃著果子。

隻聽樊槐說道:「憑二位的本事,何不投他處去?現下北地裏群雄紛起,豈愁容不下好漢?」

張方搖頭道:「話雖不錯,但成兄家有老母妻小,這背棄職守可是誅族的罪,我們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家人受累。若回去覆命,至多不過我二人死罪,不至殃及無辜。況且太尉一向倚重我倆,或許可求得個戴罪立功,責打一頓便算了事。」

樊槐聽出他二人交情匪淺,是以張方不願獨自投往別處。二人既相待以義,他便打定相助之心,於是說道:「老夫在此地為裏正多時,而每逢城南山匪作亂,總仰賴堰口民兵團練壓製,那郡守蕭克因此與我多有交情。不如這麽著,明日一早我與兩位弟兄一齊去見他,或許能將話圓一圓,就說是大股盜匪劫了像舒治去,再教他寫個文書與你二位,帶回覆命交差,如此在太尉麵前也好說話,兩位看如何?」

其實樊槐心中另有一番算計,他雖喜愛成張二人為人與本事,卻著實無需為人強出頭,但他念及此事既然關連羯人的動向,就與壽春乃至堰口日後的興衰安危也息息相關,隻因羯人所據之地距此不過數百裏。他想借機探清羌人與羯族間錯縱複雜的關係,知彼知己,變局一起,小小堰口或能全身而退。想到此處,他又記掛著那八字尚未有一撇的鄔堡,可別一磚半瓦未起,戰亂已至!

成新輿張方聽得這樊老爺子與壽春郡守有舊,且願頂力相助,喜出望外,連聲稱謝。樊槐謙遜了一番,點明能否真幫上忙,也還在未定之天。但成張兩人是直肚腸硬漢,隻覺樊槐心意已到,是否真能成事反倒不顯緊要了。

樊槐又看了看張方斷腿處,上了些傷藥,換上合稱夾板,他小腿雖浮腫青紫,看來卻無大礙,他鬆口氣點頭道:「原本要將鎮上的吳大夫請來看看張兄弟的傷勢,現下看來也不必了,休養得個把月得了。」

兩人又再次稱謝,約定次日一早備車一同趕往壽春府衙。樊槐喚來季良,囑咐將客人送回房歇息,不在話下。

緊鄰小房裏琥珀眼的那人這才自供桌上輕聲躍下,高個子移步至後門隻待要走,琥珀眼站在同伴丟了一地的果皮爪殼之旁,側著頭看了看,搖頭喟歎一聲,個高的隻裝作沒瞧見。琥珀眼伸腳將碎食踢作一處,然後彎下身來將三清像麵朝碎食屑圍作一圈擺妥,高個子噗嗤一笑,隔壁樊老爺子咦的一聲,琥珀眼拽著同伴便奔出後門。

兩人奔至樊家莊圍牆邊,悄聲越牆而出,高個子往南便走,嘴裏仍不住低聲笑著。

「慢著,」琥珀眼叫住了他道:「明日起個大早,咱們趕在樊爺之前先等在郡守家中,這場好戲不可不看。」

高個子止住笑道:「你想去郡守府上?郡守識得你,請你大爺去了?」

琥珀眼不出一聲,在月光下目不轉睛看著同伴,高個子嘴角牽動,又笑了起來,將手一擺道:「行,明日卯時,我在驛站專等。」

說罷他揚長而去,琥珀眼看著同伴離去的背影,自己也轉身往家裏走去。他並不知道明日將如何潛入郡守府,但他於此卻毫不擔心,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在他眼裏,隻要自己與那率性摯友同在,天底下沒有辦不到的事。

這兩人是莫逆之交,自幼便玩在一處,今日稍早,一如平日,兩人在樊家莊東側大樺樹下練著槍棒,高個子炫耀著他新得來的一根熟銅棍,那棍上刻著兩個漢字,因日久早已模糊難辨,但依稀可見是個人名。

「呐,」短須高個子指著那二字道:「見著上頭的名字麽?」

他那琥珀眼同伴隻瞄了一眼,一聲不出。他不知高個子自何處得來這條熟銅棍,但他知道同伴的名字不隻二字。

高個子將銅棍扔來,道:「上頭刻著烏龜二字,是給你的。」

琥珀眼接過銅棍,滴溜溜在雙手中輪轉,沉身移位,繞著腰際如甩鐵鏈般將銅棍往外蕩開,沉重銅棒如藤條般劃風而出,呼地一聲響。

使動一回,他將銅棍往地上一杵道:「短了些,沉了些。」

高個子笑道:「可不是麽?所以我拿來送與你。」

兩人在樹下說著笑,忽聽得大路上有人乘車趕來,側頭望去,卻是樊老爺子與兩個陌生麵孔催著馬往莊上奔來。那二人公人打扮,身上帶著刀,背著行囊,顯然來自外地,臉上愁眉不展,似有要事。

高個子輕聲道:「瞧,那黑須的樸刀刀口卷了。嗯,還有那清瘦的家夥腿上裹著木條,準是給人打瘸了。」

這時樊槐遠遠瞥見他二人,卻裝作沒瞧見,招乎著兩個公人下車進莊,不久老仆季良便帶著幾個莊客出來,守在大門口。

琥珀眼斬釘截鐵道:「此事非同小可,必定與官府有極大牽連。」

高個頭道:「怎麽,就因為那兩個芝麻綠豆小衙役?」

他的同伴搖搖頭,目不轉睛看著樊家莊,回道:「不是,因為樊老爺子不想讓咱倆進去。」

說罷他領頭大踏步往樊家莊大門走去,老季看著兩個人走來,拱了拱手道:「兩位少爺,老爺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 」

琥珀眼打岔道:「我都知道了。他們何時到的?」

季良回道:「才進了門,這會隻怕還沒坐熱… 」

琥珀眼舉手止住他話頭,舒了口氣道:「那便好,還趕得及,爹催著我趕來施藥。那官爺傷得異樣,非此藥難解。」

說罷他拍拍衣袋,老季麵孔一緊,急道:「那兩位少爺這就快進去,莫要遲了。」

兩人閃身入莊,繞著路自後門進了樊老爺子書房,他們熟知樊槐總在書畫齋與人商議要事,便潛身躲入一旁供神小室,將三人言談悉數聽去。

卻說這老仆季良雖大字不識得幾個,年輕時跟著樊槐走遍淮河兩岸,買賣私貨,見過不少場麵,原難以輕易唬弄,這二人卻如何略施小計,便進得樊家莊?原來這二人非比尋常,雖然年少,卻得鄉裏人尊崇,季良更是待之如家人,更別說防範。

這琥珀色眼,麵孔白淨,目光深邃的少年,姓吳名旭華,年方十七,他與那高頭大馬,濃眉大眼,蓄著短須的同年摯友馬鴻波是壽春地界一霸,十五歲那年便展露頭角。當年堰口西麵雁霞山上的盜匪向堰口要糧,當家老二牛強托大,隻領著十來人便一路馳進堰口,要父老們備妥錢糧,說是當晚便要來取。樊槐與幾個長老邀他下馬飲酒坐下來談,牛強戟指大罵道:「這堰口的酒本就是我雁霞山的,怎地反倒說是請老子飲酒?」說罷一刀砍倒一旁抱著酒甕的小仆。

站在一旁的季良悲怒攻心,捏緊了拳頭大罵道:「牛二王,你不喝酒便罷,憑什麽便殺人?」

牛強側頭一看,原來是個老仆,舉起馬鞭便打,恨罵道:「你這個老畜牲,什麽叫牛二王?這世上隻有大王,小王,哪來的什麽二王?你沒讀過聖賢書麽?」

說罷在馬上一腳將季良踢翻在地,此時年方十五的吳旭華走上前,拾起滾倒於地的酒甕,並扶起嘴角淌血的老季,說道:「你做得不對。」

牛強怒罵道:「小雜種,老子怎地做得不對?」

旭華回道:「你隻帶了十來個人,幫自己送葬難道不顯寒酸?」

說罷將酒桶朝牛強麵門直貫出去,牛強眼明手快,揮刀劈碎那陶桶,卻將酒水濺了一身。他氣得哇哇大叫,揮刀便砍旭華,忽然眼前紅光一閃,埋伏在百步之外的鴻波挽強弩射出一枝帶火羽箭,正中他肚腹,沾在衣服上的烈酒刹時燃起,可憐牛二王成了個火球,跨下坐騎受驚,狂奔亂闖開來,十來個小嘍囉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鄉勇們一擁而上,殺了大半,隻逃了幾個回山寨。

堰口的父老們見事情既已做下,再不存求和之念,招集鄉中勇壯之士,準備抵禦即將來犯的山匪。樊槐責備兩人,說是雁霞山聚得五百來人,那頭領尹作五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當夜攻來,堰口隻恐抵敵不過。

旭華搖搖頭道:「尹作五不會來了。」

樊老爺子訝異不信,待要追問,旭華卻又不肯多說,樊槐隻得盡力召集人馬,護鄉衛家園。

在雁霞山上的尹作五得小嘍囉回報,說是牛強在堰口給活活燒死。這山大王又驚又怒,盡點全寨兵馬,隻待天黑,便要殺向堰口。

他之所以盡點全寨人馬,倒不是非得替牛強報仇,而是心中怯了,隻求人多壯膽。他心想牛強武藝不在自己之下,卻遭此厄運,敵方必定不好對付,但若不為牛強報仇,又難以服眾。

太陽一落山,尹作五領著人馬浩浩蕩蕩下山,行不過七八裏地,遙望堰口土城頭,隻見密密麻麻滿是火炬。他吞了口口水,暗自心驚這小小城鎮怎得這許多人馬,正要叫前哨去探路,隊伍後頭發聲喊,尹作五回頭要罵,隻見遠遠的山頭火起,比之堰口城頭還亮,卻是雁霞山城寨裏失了火。

尹作五大驚之下,知道中計。他帶著兵馬趕回山寨,還不到寨牆,隻覺熱氣逼人,山寨所有屋宇盡數著火,無一幸免。幾個嘍囉上前想推開寨門,竟連門也已火燙,隻得退了回來。

這下子老巢給燒了,尹大王隻得帶著兵馬又轉往堰口,盼著攻下來暫時作個棲身之地。相距七八裏,尹作五看著那城頭上火炬,禁不住頭皮發麻,隻覺自己遇火便犯衝,四下一看,驚覺小嘍囉已走了一半,原來英雄所見略同,眾土匪見勢頭不對,都各自開溜。

尹作五心下惶急,想攻下堰口如今已是癡人說夢,但若無棲身之處,大股官軍殺來,隻有死路一條,思來想去,隻有投靠在越風山上打劫的孟青,於是策馬便往東走,一路上想著這孟青年紀小他三歲,個子矮了一截,武藝不及他,相貌不及他,寨裏人數不及他,就連占據的山頭都沒他的高,如今低聲下氣去投靠,肯定受人恥笑,愈想愈是窩囊。

個把時辰之後,已至越風山腳下,他嚇然發現寨門角樓上滿是火炬,心中突地一跳,怎地又是火?僅餘的數十個小嘍囉也是議論紛紛。他喝教眾人閉嘴,說道山寨門上有人把守,自然有火炬,何足驚怪?說罷心中七上八下登上了山,在寨門前道出自己名號,求見孟青。

隻見兩旁角樓上站滿弓弩手,寨門上三個年少漢子站在正中,其中一個一臉麻皮的道:「在下姓孟名青的便是,尹大哥有什麽吩咐?」

尹作五硬著頭皮說明了來意,孟青點頭傾聽,回道:「早聽說尹大哥英雄了得,就這麽著,三千兩銀子,我開了大門恭請大哥入小寨住上幾日。」

尹作五聽得火氣直往上衝,耐著性子將自己山寨被焚一事又說了一遍,最後道:「寨中銀兩都在我那木盒子裏,如今隻怕早已化為灰燼。」

孟青身旁一個濃眉大眼少年將一隻雕工精致的大木盒往寨門上一放,問道:「可是這隻寶盒?」

尹作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正是這盒子,怎地在兄弟這裏?」

那少年打開盒子,手裏摸弄著金錢,叮鈴鈴地發著響,沉吟道:「似乎不足數啊,還不到兩千兩。」

尹作五雖不精明,卻也不至於蠢到了家,他戟指罵道:「你這下三濫的賊,是你趁亂燒了我的寨子!」

少年搖頭道:「寨子不是我燒的,我是堰口馬鴻波,向來敢做敢當。你這賊敢誣賴我,我出來砍了你!」

尹作五氣得火冒三丈,汙言穢語不住口的罵,鴻波便要出去與他廝殺,身旁另一少年拉住他道:「眾位別傷了和氣,尹大王可別冤枉了人,你那寨子是我一把火燒了的。我是堰口吳旭華。這筆帳尹大爺盡可記在我頭上。」

鴻波在一旁得意洋洋道:「你瞧,我剛才說什麽來著?如今不由得你不信。喔,還有一事,你那兄弟牛強是我殺了的。」

尹作五聽得紫漲了麵皮,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蹦出幾個字:「有種,有種你們就… 」

旭華見他說不出話,便自顧自道:「尹大王平日欺壓良善。官兵不敢惹,糧倉不敢動,專挑窮鄉小民下手,老弱婦孺舉刀便殺,半擔過冬糧食放手便搶。今日算你們兄弟倆倒楣,惹到我們堰口頭上。好教你學個乖。」

他見尹作五仍是不說話,便接著道:「尹大爺傾巢全出,隻留兩三人守寨,你既然有膽子托大,我們自然有膽子燒你的寨子,不過那些銀兩燒了畢竟可惜,我們給尹大王救了出來,卻不知如何花用,想著你大王無處可走,八成是要來投靠孟大哥,我們便將這錢給了他,買斷了你投靠之路。反正他原本就瞧不起你為人,人家搶貪官惡吏,你搶的是小老百姓。」

尹作五終於說出話來,他恨聲罵道:「兩個小賊使奸記放火,有種便出來,老子打殺了你。躲在裏頭不算好漢。」

他話尚未說完,鴻波早已自兩丈高寨門一躍而下,提著腰刀往尹作五直衝而來。尹作五又驚又喜,喜的是這黃口小兒經不住人激刺,真的出來送死,驚的是那寨門兩丈多高,這小賊居然一躍而下,況且…

正思量間,小賊已奔至馬前,伊作五凝神一槍刺出,他這槍使得俐落,當年曾回馬一槍刺死追捕的一名壽春捕快。可惜鴻波遠較他想像得高大,他對準臉麵,槍卻往胸前刺到,鴻波藤牌微揚,已將長槍擋開,斜刺裏欺身馬側,尹作五待要回槍再刺,但長兵器最懼貼身近戰,槍轉得半圈,鴻波已一刀向他大腿斬來。尹作五總算久曆惡戰,千鈞一發之際翻滾下馬,保住了腿,那腰刀斬上馬鞍,坐騎受驚往後一踢飛奔開去,正踹著滾鞍下馬的尹作五,將他手上長槍踢飛了去。

尹作五臨危不亂,抽腰刀乾坤大轉,疾風般向四方掃了一圈,剛穩住馬步站定,噗地一聲,旭華自寨門躍下,正落在他身旁,塵灰揚起,尹作五驚以為四五人一齊攻到,往飛塵正中斜劈而去,旭華挪身彎腰,一氣嗬成,那腰刀在他腦後半分處掠過,銳鋒到處,將大撮頭發削斷。他順著彎身之勢一把抓起地上塵土,挺身往尹作五臉上揚去,尹作五出身市井,怎能不知這手法,嘿嘿一笑側頭避過,卻將頭往旭華旋身側踢而來的腿上一送,正中太陽穴。尹作五眼前金星直冒,旭華欺上前,一手蕩開腰刀,一手扶住他腰際,扭身上提,尹大王雙腳離地,仰八叉摔在地上。

他忍著身上疼痛,欲拾刀再戰,無奈腰刀已給旭華牢牢踏住。小嘍囉見大勢不妙,又跑了大半,剩下七八個忠心的,挺著兵器欲上,鴻波轉動手中藤牌朝他們跨出兩步,小嘍囉們懾於他的氣勢,竟停步不動,寨門上的孟青也喝道:「哪個再敢妄動,這廂放箭伺候!」

旭華放開他的腰刀,往後退開兩步。尹作五遲疑片刻,自地上狼狽站起,囁嚅道:「我這,呣,在下…小人這就…這個先走一步… 」

旭華睜著琥珀般雙眼,一無表情看著他,一聲不出。他見旭華不答腔,隻得看向鴻波,鴻波隻是笑吟吟的看著,一樣不作聲。尹作五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站著也別扭,直窘到了極處。良久,旭華對那七八個小嘍囉道:「你們留下來跟著孟大哥。」

說罷他再不理會尹作五,轉頭教孟青開了寨門。尹作五至此方知自己真的撿回一命,不作聲悄悄溜了,低著頭就怕最後一刻什麽人又改變了心意。一眾小嘍囉看著自己頭領窩囊背影,也都罷了追隨之心。

旭華在寨門前向孟青道:「這幾個雁霞山的兄弟頗顧義氣,孟大哥收著他們,日後必堪大任。今日多謝拔刀相助,這便告辭。」

說罷一拱手,轉身便走,鴻波揚眉道:「咦,也不留下吃喝他一頓?」

隻見孟青一疊聲自塞門上跑下來,手裏抱著尹作五的寶盒。他今晚親眼見識旭華與鴻波的手段與本事,甚是佩服,這原本商量好了的酬勞再不願取。他走到兩人跟前道:「堰口今日必有傷亡,總得需要錢使,這些銀兩就拿回去。」

旭華搖搖頭道:「這是說好了的,今日若非孟大哥相助,我們也不… 」

「欸,兄弟就別再多說,」孟青打岔道:「哥哥這張麻皮臉已經醜得厲害,做事可不能不漂亮。」

旭華聽他這般說,便不再多言,伸手接過那盒子,隻聽一旁鴻波道:「寨裏可有好酒好肉?」

孟青眼睛一亮,滿臉堆笑,一手挽住一個,拽著就往寨裏走,笑道:「我就怕你不問!」

自此之後,旭華與鴻波二人聲名遠播,壽春左近三山五嶽人馬,欽佩他二人義氣與手段,多有交往,無人再來堰口要糧滋擾。二人也與孟青,壽春城西糧道上的葛尚,淮河邊上的崔展,壽春城內設賭的易翔,合稱壽春五霸。

 

當晚在樊家莊外與旭華分手後,鴻波趁著月色走回家中,一路盤算如向進得郡守府。憑著他與旭華的本事,混進郡守府或許不難,但如何隨著樊老爺子與兩個校騎見得郡守而不被發覺,可就難上加難。最好的法子,當是將郡守大人綁了出來,逼著他說出朝廷與羯人勾搭原委。

正想著如何強擄郡守,已然到了驛站,原來鴻波的家正是這壽春城外輕兵屯駐處所。晉時驛站專供傳遞軍情的官兵食宿及換馬,由於時局不靖,這驛站也就顯得格外重要,小隊兵士與一應大小事務皆由驛站巡官,也就是鴻波的父親馬昆統領主持。

這小小驛站雖說隻駐得二十來人,巡官一職也隻是個不入流的軍銜,但因往來朝廷與地方官員必經此處,馬昆因而消息靈通,成了各方拉攏打探風向的對像,兼且他為人豪氣大方,遂與壽春城裏官員與地方豪強關係匪淺。

馬昆是盧水胡人,盧水胡在當時又稱雜胡,是西晉時中國北方眾多遊牧民族之一。當年氐人齊萬年聚合馬蘭羌與盧水胡興兵叛晉,馬昆是齊萬年麾下哨騎,統領百餘人馬。後大晉征討,滅齊萬年,收降叛軍,馬昆於是歸屬晉軍,仍為哨騎,之後派發至壽春城外驛站為巡官。

馬昆偕妻子派駐驛站後不久鴻波即出世,是以鴻波在驛站長大,與長駐於此的軍士便如家人一般。

這時鴻波推開驛站大門進去,差點給爛醉斜躺在地上打盹的丁三絆倒。他兜屁股踢了丁三一腳,丁三嚇得以為馬昆來查哨,一翻身站了起來,頭盔摔在地上,咚地一響,鴻波罵道:「打盹也不知躲著,險些絆倒了老子。」

丁三這才知道是鴻波,舒了口長氣,挨著牆坐下又準備睡,鴻波問道:「見著我爹了麽?」

丁三連話也懶得答,將手抬至嘴邊,仰著頭擺了個大口喝酒的模樣。鴻波哼了一聲便往站內走去,忽然想起一事,回頭看了看已低頭打盹的丁三,這值守衛哨放著膽子大睡,意味著他爹不單是喝酒,必定是在外頭酒肆與人豪飲,今晚怕是不回來了。

他立時心生一計,走到丁三身旁蹲下,在他腰際搜著,果不期然,腰帶上掛著一串鎖匙,鴻波嘴角牽起一絲笑,大手一址,怎奈那串鑰匙牢牢掛在丁三褲帶上,硬是扯脫不得。

這時丁三醒轉,咕噥著伸手要推開他,鴻波掏出匕首一揮,將丁三褲帶割斷,連同那鑰匙一齊搶在手中,將丁三一掌推倒,起身便走。丁三嚷了兩聲,才起身要追,褲子落了下來盤在腳踝,將他咕咚絆倒。他喃喃咒罵著,半拉半扯胡亂提了提褲子,倒在牆角又睡了去。

鴻波將褲帶順手拋開,拿著那串鑰匙進了軍機房,他知道他爹將重要事物藏在房後一間小室,平日鎖著,鑰匙不離自己身上,若是外出,便將鎖匙交與當值軍士,以防自己在外頭喝得大醉給人摸了去,卻怎知內賊難防。

鴻波將鑰匙插入銷孔,小室的門應聲而開,他悄聲入內,看著牆上掛著的各式奇形兵器,這些都是他爹自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收得的,大都破損殘舊,但在馬昆眼裏,卻如無價之寶。地上,木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木盒,裏頭多是珠寶玉器之類。每逢有京師達官貴族往來驛站,馬昆都探得仔細,若是貪官悪吏,他便告知左近交好綠林豪傑,算準時機在半路上劫了,得來的財物便眾家對分。

馬昆書讀得不多,卻有自己一番見地,他常與兒子說,這世間瞬息萬變,唯一不變之事有二,一是戰亂永不休止,二是金錢總能驅使鬼推磨。有朝一日局勢大亂,他就將金銀分給跟隨他多年的軍士,各自回老家護鄉去。

鴻波四下看著小室的一事一物,感慨不已,他幼時常來室內玩耍,摸弄著刀槍,把玩著玉器。自從他結識了城裏放賭的易翔之後,說也奇怪,爹就不讓他再來了。

想到此處他不禁笑了起來,不過今日他可不是衝著金錢而來。他將藏在桌下一隻巨大木箱拖了出來,掀開蓋子,不負所望,其中事物果然還在,比之數年前,甚至還多了些。鴻波伸手摸著,輕輕拍打,明日能否進得了郡守府,可就得靠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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