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禦書房時,雍正爺看到我,招手讓我過去。我看到,他在宣紙上寫下了那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淡淡問我,“阿諾,你小小年紀,為何會有這般感慨?”
慈禧太後要有這般感慨,我能有什麽法子?我想了想,按照心中的想法說道,
“每一對父母與子女之間,在某些時刻,雙方可能都感到有點兒委屈吧?父母覺得自己含辛茹苦,一切為了兒女著想,有時卻得不到兒女的感激與回報。而孩子們呢,又覺得此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煩惱得不到自由。所以我覺得,說起來雙方都有點可憐。”
“胡鬧!”雍正爺猛然冷下聲音,威嚴地打斷了我,“你這點年紀,卻每每發出這些不為世人所容的議論。也不知你阿瑪額娘是如何教你的!”
我嚇得立馬噤聲,害怕地望著他。我真是糊塗了,怎麽會對著這位萬歲爺說出這種話來?他會不會覺得,我剛才送寶親王出去,也是去宣揚這樣另類的思想了?
我趕緊轉身,走到書桌前,麵對著他跪下來。
雍正爺站起,慢慢踱到我的身前。他停了好一會兒,終於歎了一聲,
“不過,朕時常又感激你阿瑪額娘,把你送來了朕身邊。”
我鬆了口氣,抬眼看他。
他朝我一笑,示意我站起。
“阿諾為何總是如此膽小?朕看上去很可怕嗎?”他柔聲問道。
見我不回答,他笑著說,“朕確實對你阿瑪額娘有幾分好奇。他們到底是何樣人物?”
我聽了他的前一句,不太好意思回答。於是決定隻回答他後麵這一句。
“阿諾謝萬歲爺垂詢。阿諾的阿瑪額娘都是很普通的人。他們忙碌一生,養大了我們兄妹三個。”
“朕怎麽記得,你有一兄一弟,此外尚有一個姊妹,一共是兄妹四人?”
哦,我忘了,我此地的阿瑪還有一房妾侍,生養了一個妹妹。我立即改口說,“對,我是有一個妹妹。是我阿瑪的妾侍所生。”
雍正爺看了我一眼,“是你額娘教你的麽,不把妾侍之女算作自己姊妹?”
這是從何說起?我不過一時口快,忘了而已,我可不能讓我此地的額娘頂這麽一口大黑鍋。
我趕緊說,“沒有沒有。是阿諾糊塗,一時忘記了。阿諾的小妹蓮兒,與阿諾關係極好的。她小的時候,我時常帶著她上街玩耍。”
這位爺似乎很有閑情逸致嘛,他也不著急他桌上那一大摞待閱的奏折了。他回到桌前施施然坐下,饒有興致地問我,
“阿諾的阿瑪額娘是否非常恩愛?”
怎麽這人今天說起胡話來,一句接著一句?我的臉紅了又紅。但是,他有興趣要查我戶口,我也隻能配合這位皇帝大人啊。
“老實說,或許他們不能算作一對佳偶。他們吵吵鬧鬧了一輩子。所謂大吵三六九,小吵時時有。如今倒是不怎麽吵了,好了很多。”
雍正爺聞言,輕輕皺眉道,
“阿諾,你以後也會像你額娘那樣嗎?”
怎麽又讓我的母上大人背鍋?我可不幹。
“萬歲爺,您為何認定吵架都是我額娘的錯呢?”我質問他。
雍正爺瞧著我氣呼呼的樣子,嘴角微微揚起,
“看來,你阿瑪額娘雖然疏於管教你看那些閑書,但還算疼你。”
“那是自然。”我得意地回答。
與雍正爺的這番對話,讓我驟然思念起我那遠隔時空的父母。尤其是當他問我,我的父母是否疼愛我的時候。
我不想當著他的麵表現傷感,所以我一時之間,想快速找個其他的話題,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想到了一件往事,便告訴了這位爺。
“阿諾曾以為,自己的阿瑪額娘不那麽恩愛。直到有一年,他們大吵一架之後,我阿瑪想法子寫了一首詩,去哄我額娘。我額娘一高興,拿給我看,我才明白了。”
“寫詩?”雍正爺微微驚訝。
我本地的阿瑪是名武將。寫詩對他老人家來說,好像難度確實有點大。
我緊接著說,“是一首打油詩,格律不限的。阿諾的家學淵源,隻是這種打油詩。”
雍正爺聽了一笑,令我念給他聽。
我對吟誦此詩有點發怵。我連那些膾炙人口的詩詞都念不好。我怕我念出來的時候,雍正爺會聽得笑起來。我想了想,走到側麵一張桌子那裏,拿出紙筆。我準備自己寫下來,再拿給他看。
懸腕寫毛筆字,我又實在做不好。我選了筆筒裏最細最短的一隻筆,蘸好墨汁,準備盡量將字體寫得小些,架構好掌控一些。
雍正爺移步到我身旁,看我寫字。我略微緊張起來。他站在那裏,給我不容忽視的存在感。我第一個字寫下去,他悠然問道,寫這麽小做什麽?這是首長歌行?我剛寫了一個“吾”字,聽他來了這麽一句,手一抖,寫廢了。我歎了口氣,把那個字塗了,挪了一處再寫。
他一笑,抄起筆筒裏另外一隻,“朕來幫阿諾吧。快點寫完了,朕還有折子要看呢。”
我猶豫了片刻。
他挑眉看我,“那朕來握著阿諾的手寫?”
我想了想,決定讓這位皇帝大人為我代筆。他這麽熱心,我不讓他代筆都不好意思!
“很簡單的詞句,萬歲爺您聽了莫笑。是這麽說的。”
“吾愛此生君伴行,夫妻攜手兒女情。同曉一世執手老,百桂銀枝香自濃。”
雍正爺聽完,掀出一張新的宣紙,一個字不差,立時寫了出來。過程中,他也沒有笑。
我滿懷欣喜,挨到他的身邊去看。我問他,我可不可以將這幅字自己留著。他說可以。
我欣賞了一遍他遒勁的字體,心裏好開心。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很好,足慰我思念父母大人之心。
雍正爺又看了一遍紙上的字,略帶疑惑地問我,
“這是一首藏頭詩?吾夫同百,愛妻----”
我見這位爺很快要說出我母上大人的名字,趕緊舉起手來。他便也住了口。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張雍正爺的墨寶,托著平放到另外一張桌上,等墨跡晾幹。他微笑著看我做這些事。後來,我將他的這幅字裝裱之後掛在了我的寢室中,時時端詳,心中溫暖。我並不十分在意,旁人若是看到夫妻攜手這四個字,會不會誤會我的野心。隻要我心裏明白,雍正爺明白,足矣。
過了兩日,廉親王夫婦進宮來謝恩。
這位廉親王,也是雍正爺口中辜負了他的人之一。按照蘇公公平日提到的隻言片語,他們二人已勢同水火。雖然廉親王位居高位,但他極少在下朝之後來覲見雍正爺,談論政事。據說他在朝堂廣交群臣,聲勢浩大,雍正爺對他十分忌憚,偏又不得不用他。有時在朝堂之上,雍正爺還要被廉親王出言擠兌,譏諷一兩句呢。
所以,我聽說廉親王夫婦要來麵聖之後,心裏想著,這個過程越短越好,免得雙方尬聊得太不愉快了。不過我沒想到,我之前答應了雍正爺我不會傻到說出認錯人一事,但最後我還是不得不當了那樣的傻瓜。
那天我沒資格等在偏廳,我等在了殿外。廉親王夫婦進殿之後,過了好一會兒,蘇公公喚我進去。我進了殿,向雍正爺、廉親王與親王福晉分別見禮。
雍正爺叫起我之後,我不太想直接麵對廉親王他們,所以,我就一直深深地低著頭回話。
雍正爺首先說,“這位即是朕的禦前女官瓜爾佳.成諾,她說她用的是戰時急救之法。”
我視野中可以看到,坐在我右前方一人,衣裙上繡著牡丹團紋,應該就是那日我誤以為是熹妃的那人,軟聲說道,
“菩薩保佑,弘旺這次是遇上貴人了!臣妾與廉親王衷心感謝成諾姑娘的大恩大德。”
我聞言往下一跪,“福晉折煞奴才了!奴才當日純純是僥幸。這一切都是菩薩的意思,王爺與福晉切莫放在心上。”
她旁邊那人徐徐開口,聲音沉沉,“救命之恩,豈能不放在心上?雖說菩薩慈悲,到底是借了姑娘的手來施恩的。”
我心裏陡然緊張起來,這位廉親王是要對我進行捧殺?我何德何能,菩薩都要借我之手才能施恩了?那下次再有類似情況,我救不了人,豈不是我不盡心盡力,不願意讓菩薩再借我手?
我一時慌張得很,偷偷抬眼看了下雍正爺。他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一臉莫測的表情。
廉親王福晉接著說道,“弘旺這些天,總是念叨著要來見姑娘,要給姑娘磕頭謝恩。他說他的命是姑娘給的,要認姑娘做姐姐呢!臣妾夫婦二人,卻不知有沒有這樣的福氣?”
我一聽更是頭大。開玩笑,我怎麽可能走到雍正爺的政敵陣營裏去?
端坐中堂的那位爺一直不置可否。他既不替我謝絕,也不打斷廉親王夫婦的一唱一和。如果我再不接話,可就顯得不識抬舉了。
但是我絕對不想說,啊是的,小可不才,願意給您兩位做女兒。我可不想成為雍正爺名義上的侄女!算了,我還是實事求是,直接說我認錯人了吧。
我於是萬分虔誠地向著廉親王夫婦好好拜了又拜,誠懇地說,“奴才實在慚愧!奴才當日其實是把弘旺阿哥錯認為了是寶親王,所以才會焦急萬分,極力施救的。”
我這句話才剛說了出去,對麵二人一瞬間變得一聲不吭。我才不管你們心裏好不好受呢,我也要學習貴妃娘娘,說話不打誑語。這樣你們也別給我戴高帽,我也不想給你們當女兒!
雍正爺猛喝了一聲,“大膽奴才!”
我膝蓋一軟,立即又跪倒在地,向他俯身請罪。
親王福晉勉強笑道,“成諾姑娘有一說一,正是對了臣妾脾氣。姑娘盡管如此說,但弘旺畢竟是因姑娘獲救。臣妾當時萬念俱灰,一心求死。臣妾不爭氣,這麽多年一無所出。弘旺是王爺獨子,臣妾夫婦對他愛若珍寶。所以,姑娘對臣妾,實有活命之恩。”
她一邊說著,一邊好像站了起來。她的腳步款款,逐步移到我的身旁,然後她低下身子,將我雙手扶住,拉我起身。我看到,她眼裏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我猶豫了一下,傷人太過可能也不好。我歉意地朝她行禮,
“奴才多謝福晉錯愛,福晉您言重了。其實奴才當日所為,並無值得您這般感念之處。”
我見她似乎還要繼續她之前的說法,隻好將我當時的真實想法又重述一遍。
“雖說此事無法預料,可阿諾知道這戰時急救之法卻由來已久。如若平日阿諾稍有盡忠之意,而少些藏私之心的話,定會一早向眾禦前侍衛展示此法。那弘旺和寶親王不慎落水之後,侍衛大人們即可立時施救,而弘旺的侍衛穆特布,也不會因此而以身殉職了。”
總之,我不想她非要拉著我的手,一直感謝個不停,然後再讓我拜她做什麽勞什子的義母。
廉親王福晉聽了,又扶住了我手,口裏不斷說著,
“醫者仁心!成諾姑娘雖不行岐黃之術,卻實有大醫之風。”
OMG。這我就更當不得了!哎,她要如何才肯放過我呢?這明擺著架梯子讓我上,後麵是不是要拆梯子讓我摔啊?
這個時候,廉親王也站了起來,他躬身對雍正爺說,“穆特布盡忠職守,死得其所。能獲賜萬歲爺如許之禦筆親題,實在是人臣所盼,極盡哀榮。”
雍正爺那天,好像也奉行實事求是的原則,他淡笑回道,
“八弟、弟妹,你們不用太客氣了,都是自家人。”
頓了頓他又說,“朕給弘旺那侍衛所題之詞,也是朕這位禦前女官所作。”
福晉訝道,“原來成諾姑娘如此高才!‘來如夏花之絢爛,去如秋葉之靜美’,試問人生一世,何人不想能等同此句一般呢?”
這我也不敢當。我趕緊又蹲下行禮道,“福晉您再次錯愛了!奴才是在一本詩集之中錄得此句,作者名為泰翁。奴才隻是覺得,穆特布太年輕,此事讓人扼腕。他正值青春年少,本來即將有大好前程,卻不幸英年早逝。他的父母親人該有多麽傷心。若奴才能早些將急救之術示人,又或者當日能早到片刻,他或許便不用殉職。奴才心中愧悔。實在是奴才誤了他。”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自謙,但確實是我對那錯失片刻的真實心情。隨便他們信不信吧。說完之後,我低下了頭。
廉親王福晉良久感喟了一句,“成諾姑娘所言所行,實為菩薩心腸。”
這位親王福晉好像牛皮糖一般,無論我如何推脫,都執意要感謝於我。再這麽推脫下去,我就真的太不識抬舉了。
我隻好朝她認真地鞠了一躬,
“奴才多謝福晉謬讚!弘旺阿哥進宮謝恩之時,還望萬歲爺與王爺福晉能恩準,著奴才領著您與阿哥去禦花園玩耍。奴才希望阿哥能明白,救他的人是觀音菩薩,不是奴才。待他長大成人之後,再將菩薩的這份善意,傳遞給他周遭之人,這便是阿哥回報了菩薩的恩德了。”
聽我說完,廉親王福晉當即表示同意。她看似有意與我結交,而廉親王似乎也讚同此事。雍正爺便著廉親王福晉領弘旺阿哥隔日進宮謝恩,令我屆時陪同她們母子。
牛皮糖夫婦終於領命退下之後,雍正爺問我,我是如何得知弘旺侍衛的名字?我這才發現,郎旭和千語確實遵守了他們的諾言,不再把我所有的話都一五一十告訴這位爺。
我於是回答他,“是阿諾請郎侍衛幫忙查的。也是阿諾請郎侍衛和千語莫要告訴萬歲爺的。”
“為何阿諾要囑咐他們,莫要告訴朕?”他的麵色隱隱不快。
我看著他,輕輕說道,
“如今我明白了萬歲爺對我的心意,心中極為安樂。我希望從今往後,我與萬歲爺之間不再需要有任何其他的人來做傳聲筒。有任何想法,任何疑問,都可以直接宣之於口,而不用在心中反複思索、暗自傷心。”
他用一隻大掌裹住了我的手。他的掌中火熱。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點頭說好。
那個泰戈爾知道成諾在幾百年前便偷了他的詩會不會氣得不出生了?哈哈,開玩笑的。
還有救人這塊兒,必須得說出實情嘛,我是不太能理解。也不太懂為啥雍正不開腔,任由成諾尷尬。
不過,成諾這麽快就出賣了郎旭和千語,這樣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