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弘旺生日那天,我才知道,雍正爺派了千語陪我去。同時,他讓郎旭領著十來名禦前侍衛來護送我們。這般架勢,與一列驍騎營人馬護送,又有什麽區別?這到底是對廉親王府昭示皇恩,還是一種冷冷的示威?我搞不懂。隨這位爺去了,他應該自有用意。
我走到轎前,越過在我身前蹲下的內官,一腳跨上行轅。然後,我死命地拽住轎門邊柱,勉強拉起自己,跳進轎去。我朝千語笑,示意她趕緊也上來。千語提起裙擺,她也不敢踏人後背借力。但我估計她沒有我這麽豪放,好像不知如何抬腳,很是有些躊躇。
有一人,著玄衣,黑發濃眉。須臾間,他閃身到了千語身邊。他執起千語的左手,微微使力、托住她的大半個胳膊,千語隨之一步蹬上行轅。待千語站穩,他緩慢地放開了手。千語移行至我身旁坐下,麵色嫣然如醉。
轎簾垂下,我們一行人向前行去。那十數個騎兵跟在我們轎後,馬蹄踢踏,製造出一番驚人響動。約過了一刻鍾,我們出了紫禁城。說實在的,那一刻我心中頗為感歎。
我朝千語玩笑道,
“幸虧是活著出的紫禁城!”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逼我立時吐三口唾沫,且讓我口稱“童言無忌”這四個字。我知道,這是我與她的家鄉習俗。意思是表明剛才我說的都是童言,菩薩應該不會怪罪的。我微笑著照辦了。
王府大街上,人聲鼎沸,十分繁華熱鬧。我很想掀開轎簾看一眼,最終還是作罷。
走了不一會兒,轎子便停了。轎旁馬背上,有人朗聲說道,
“阿諾、千語,二位姑娘,廉親王府到了。”
說完隱約可見,那人矯健地翻身跨下馬來,掀起了我們的轎簾。
千語見到他,剛剛平複的臉頰又紅了。我心裏好笑。我示意她先行,她不幹。我朝她附耳低語一句。她終於不情不願地起了身,移至轎門邊,扶住在轎旁等候之人的手,嫋娜而下。
等她落地站好,郎侍衛鬆開她,回頭看我,眼帶詢問。
我忙朝他問候道,“郎侍衛,您早安。您請好了。”
他點點頭,背著手離開了轎門。千語站在轎前,將她的手遞給我,我扶著她下了轎子。她的臉上布滿動人的紅暈,再次朝我狠狠瞪了一眼。江南姑娘,果然都這麽喜歡美麗瞪人,叫人無端心跳加速。她一定是在怪我剛才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
“千語,你如若不想本姑娘向你的郎侍衛借力,就請先行一步,到轎邊等著扶我。”
我並非忘記了許姑姑的那些警告。隻是,當我看到郎旭人模人樣地側身站在千語身邊,身姿挺拔,呈現一副護衛之態,我心中忍不住升騰起了一種隱約的期盼。或許,這位郎侍衛的確是如他表麵看起來的這樣,是這幫修羅裏的異類呢?他對千語說起自己嫁去江南的長姐,這種態度,似友似親,不像是對獵豔對象能說出來的話啊。
或許,千語也會有如我這般的幸運呢?我不禁滿心祈願起來。
郎旭示意其他眾侍衛在王府門前等候,之後便一人先行在前,領我和千語進去。我們三人由王府側門,緩步走入廉親王府。院子當中,一行人正簇擁著一位小小少年,立在那裏等候。我們才剛進到院子當中,弘旺蹦蹦跳跳迎上前來,熱情地拉住了我的衣袖。
“阿諾姊姊,你怎麽現在才來,我都等急了。”
他今日身穿紅袍,戴一頂烏黑鎏金小帽,頭頂一顆瑩潤的東珠。打扮得玉雪可愛。
在他身後,廉親王福晉親切地笑著,“阿諾姑娘,還有這位姑娘,這位大人。三位辛苦了。”
我與千語趕緊蹲下行禮,正式拜見了她。郎旭也朝她躬身請安。她讓我們都快快起身。
我拿出袖籠裏一個紮著紅綢的紙卷,遞給弘旺,
“今日是弘旺阿哥的好日子,阿諾無以為賀。僅以薄紙一張,聊表心意。姊姊祝願弘旺阿哥,年年如今日,歲歲有今朝。健康成長,平安喜樂。”
廉親王福晉輕按著弘旺的肩,示意他答謝。
弘旺接過我手中的紙卷,蛻下紅綢,他展開讀道,
“一次與阿諾姊姊一起踢球的機會。”
“一次聽阿諾姊姊講故事的機會。”
“一次讓阿諾姊姊聽你命令的機會。”
他一條條地讀了下去。讀了幾條,他笑著問我,
“姊姊,這些都是什麽?”
一名男子的聲音在這時響起,“成諾女官厚禮相贈,犬子感激不盡。”
是那張酷似雍正爺的臉。
我立刻蹲下身子,“奴才給廉親王請安!”
千語與郎侍衛也依序向他行禮。
廉親王福晉上前,將我扶了起來。她也笑道,“成諾女官的生辰賀禮,很是有心。”
我連忙致歉,“奴才與弘旺阿哥沒大沒小。這些所謂‘機會’一說,對阿哥頗為不敬,還望親王與福晉多加原諒。奴才隻是覺得,對孩子們來說,若說如此而為是一次機會,他們會更有興趣參與。”
誠然,我一個奴才,怎敢對這位小阿哥說,與我一同做這些事,是什麽所謂的“機會”呢。確實是為了吸引小孩子的好奇心,故意這麽寫的。但是,這似乎是一項成功的策略。
弘旺開心地說,“這個禮物好!姊姊,我現在就要兌現一條,你陪我去踢球吧。我給你看我家的蹴鞠,有好幾個。也有額娘給我做的。你看看,與你做的那個比,哪個更好。”
他牽住我的手,便要往園子裏去。他的額娘製止了他,似乎隱隱向千語身邊的郎侍衛詢問示意。郎侍衛望向了我,我覺得客隨主便。於是我們便跟隨廉親王府的人,往庭院更深處走去。
陪弘旺玩了一會兒球,他顯然累了。福晉又招呼眾人回廳中就坐。才坐下來,弘旺抽出了他的袖中紙卷,興奮地對我說,
“我現在要用,一次聽阿諾姊姊講故事的機會。”
廉親王福晉搖頭輕笑,“你的阿諾姊姊,被你煩得不得安生。今日隻準用兩次機會,等下回阿諾姊姊過府,弘旺才能用其餘的。”
弘旺的小臉上,略顯失望。
他額娘又說,“一次用完這些機會,下回阿諾姊姊就不來與你玩了。”
弘旺想了想,點點頭說,那今日再用這一個機會,聽阿諾姊姊說故事吧。
此地八歲的男孩,喜歡聽什麽樣的故事,我不是特別清楚。我隻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準備了一個。我見弘旺堅持要聽,便向眾人致歉。福晉說無妨,請我說。
我於是輕輕說道,“這個故事很長,姊姊以後有空再慢慢說給阿哥聽。今日說這第一段。”
其實我已經忘記了故事裏的許多細節,隻能記得大概內容。
“故事的名字,叫做小王子。小王子來自天上的一顆星。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來到了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寫故事的人,說要將這個故事獻給他最好的一位朋友,或者說,獻給這個朋友從前當過的那個孩子,”
正在這時,有一人背手步入了大廳。一進來就麵色陰鬱,冷眼打量著我們三人。他的服飾華麗,神情倨傲,看起來非親即貴。
我拽著千語的手站了起來。郎旭立刻起身,站到我們身邊。
廉親王福晉也起身說道,“九弟您來了。”因向我說,“成諾女官,這位是九貝勒爺。”
我們三人朝他蹲下行禮,口稱貝勒爺吉祥。允禟。我記得康熙大帝的第九子名叫胤禟。雍正爺繼位之後,避名諱改為允禟。
他半天並不叫起。顯然,此人也是要來考驗我們腿腳功夫的那種人了。廉親王福晉並未幹涉,廉親王本人也端坐不動。王府之行,此刻才剝去了其溫情脈脈的麵紗,露出了本來不甚美麗的真容。隻見這位貝勒爺在正堂坐下,冷笑著衝我說了一段話,差點沒把我氣得吐血。
“你這奴才,那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弘旺阿哥有了肌膚之親。卻不知萬歲爺何時下旨,將你這奴才賞給弘旺阿哥用?”
千語用力握住我的手臂。我沒有移動分毫。
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
此人接著又說了一句,
“哦,爺忘了,你這奴才修習此類淫邪之術,恐怕早已不是清白之身,還有什麽資格被賞給弘旺?”
我站起身來,向千語郎旭示意,我們要即行離開。
弘旺一把拉住我的手,“阿諾姊姊,你不要和九叔叔吵架。弘旺不讓你走。”
我強忍心中悲憤,彎下腰,捧住他的臉蛋,在他額上輕印一吻。
我對他說,“阿哥,祝你生辰快樂。姊姊改日再來看你。”
然後我站起身來,不再言語,與千語一道往門外走去。郎旭護在我們身邊,一瞬間,他的身體宛如一張拉起的弓,蓄勢待發。
身後那有著陰冷嗓音的男人還在聒噪不休。
“聽人說,你這奴才善用媚術,巧言善辯。怎麽,今日見了爺,直如喪家之犬,一言不發便要落荒而逃?”
那個時候的我,閱曆尚淺,經不得這種激將之術。我轉過身來,對著屋內眾人,力持鎮定說道,
“奴才並無可辯之處。隻是,貝勒爺所言,弘旺阿哥尚且年幼不懂。將來他大了,再有人提起此話,阿諾今日若不稍加解釋,引阿哥將來誤解難過,豈非罪過?”
弘旺跑了過來,再次拉住了我的手,求我留下。
我任他搖晃我的衣袖,正色說道,
“奴才所用急救之術,實則傳自奴才的郭羅瑪法。修習之前,瑪法讓奴才背誦一段誓言。奴才今日當眾複述如下。”
我握了握弘旺的小手,低頭向他笑笑,心中一陣傷感。我冷眼看著那些人,緩緩說道,
“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是自由民還是奴婢,吾將一視同仁。”
“為所診之人謀求福祉是吾等唯一之目的。”
“時刻檢點自身行為,不做任何害人劣行。”
“不做誘奸女患或病人眷屬之事。”
“凡吾之所見所聞,堅決不予泄密。”
弘旺看我麵色嚴肅,輕輕搖著我的手說,“阿諾姊姊,你在說什麽?我都不懂。你不要與九叔叔吵架。”
我低頭對他說,“弘旺不懂最好。姊姊希望你永遠不必懂。永遠像小王子那樣,擁有一顆金子一樣的心。”
說完我抬起頭,對著屋內諸人說道,“奴才答錯一字,奴才的瑪法便竹板加身。故而時隔數年,或不敢忘。不知以上誓言,可有紓解貝勒爺對奴才當日行為之不滿?”
廉親王福晉重新站了起來,“成諾女官,你誤會了。他們爺們兒,說話就是這麽糙。大家沒有惡意。女官莫要往心裏去。”
我微微一笑,“今日耽擱得久了。宮中忙碌,萬歲爺隻準奴才將賀禮放下即走。改日奴才再來登門,領弘旺阿哥的賞。”
弘旺還是牽著我的袖口,不願放我離開。我實在不想與允禟這樣的人同處一室,多留片刻都是折磨。我狠下心,扳開他的小手,我們三人轉身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