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張三?你理想的一天,會是什麽樣的?”
“是要談過去的某一天,還是將來的某一天?”
“任何一天,可以是你的十八歲,也可以是你的八十歲。”
“那麽,我很想回到我二十八歲的那一天。”
“好吧,說吧。”
“那是十幾年以前了,我在古巴某個船運公司做進出口貿易,那段時間,我經常需要往返於美國與古巴之間。那一次,我在古巴呆了整整一個月,第二天就要離開。下午兩點多,我在哈瓦那濱海大道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十分熱鬧。隻是,那份熱鬧是與我無關的,我知道,我是一個局外人。我走過的地方,三三兩兩的人會抬眼看著我,他們的目光隨著我轉動,大部分當地人還是很少看見亞洲人的吧。這種情況我已經習慣了,所以我也不是很在意他們的目光。我走我自己的,毫無目標的溜達著,心裏隻希望太陽快點下山,把這一天結束掉,我可以回我的旅館吃晚飯去。
忽然,路邊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在朝我使勁地揮手。我記得,他穿著一件白色上衣,與他黝黑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戴著一頂窄邊草帽,堪堪遮住他的雙眉,眉下是一雙晶晶亮的眼睛,充滿笑意。他咧嘴笑著,朝我揮手。很年輕的笑容。
我認識他嗎?我疑惑的問自己。
我仔細搜尋著腦海裏的記憶,很難將他與我認識的某個人聯係起來,但也不確定。因為我也很容易將本地人的長相弄混。會是船運公司的某個雇員嗎?我不由自主朝他點點頭,脫下我的帽子,拿在手上。
他已經穿過馬路疾衝了過來。他一邊跑,一邊試圖避過經過的一輛馬車,差點撞到了車身上。他停頓了幾次腳步,終於急切地衝到我的麵前站住。
“先生,請教你。”他用西班牙語大聲問我。
“歐拉”,我的西語很糟糕,於是我用英語問他,“我認識你嗎?”
“請問你,可以去海邊參加我們的聚會嗎?”
他接著用西語問我,用手指著不遠處海灘邊聚集的一群人。那是一群當地的年輕人,年紀不大,站在一起,似乎在朝我們看過來。有幾個人朝我們站著的地方揮了揮手,很熱情的樣子。
“是party嗎?”我問他。
“是伊莎的生日”,麵前的年輕人說了一長串,我勉強能聽懂,他說是某個人的生日聚會。
“您是從中國來的麽?”他問我。
中國這個字突兀地冒了出來,在我的心上輕輕地劃了一道痕跡。看著麵前年輕人那雙純淨的眼睛,我的心中一動,忽然就決定接受他的邀請。年輕人用歡快的語調告訴我,他叫卡洛斯。我告訴他我的中文名,然後,我們抬腿朝海邊的那群人走了過去。
經過路邊的一家賣貝殼紀念物的小攤,我停下了腳步。小攤上擺著一大束淡黃色的香雪蘭。我向攤主示意,遞出一張十比索的鈔票。攤主是一個年老的女人,滿臉滄桑的皺紋。
她朝我擺擺手,用西語說,
“這不是用來賣的。”
卡洛斯和她嘰裏呱啦說了一串。終於,女人拿起那束香雪蘭遞給我,接過我遞給她的錢。她收起錢,似乎想要給我找零。我朝她擺擺手,示意不必了,她高興地笑了。
那是一叢頗為盛大的香雪蘭。抱在手裏才發現,它是那麽一大抱,有些參差不齊,在我懷裏恣意地盛開著,香氣撲鼻。
卡洛斯在我身邊跳躍著前進,神情興奮。我意識到,他可能才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還是個孩子。
很快,我們走到了海灘那群人身邊,他們歡呼了一聲,拍起了巴掌。我這才想起,要是過生日的人是個年輕男人,我這麽冒冒失失遞過去一叢花,會不會有點尷尬?
正這麽想著,年輕的人們在我的身側略略向兩旁退開,在人群的盡頭,立著一個長裙墜地的嬌俏身影。
我抬眼望去,我的眼睛,一下子直直地撞進一大片蔚藍的海水裏。
我的心髒劇烈的震蕩著,我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是的,直到今天,我仍然在腦海裏無數次回想起我初見到她的那一刻。我理想的一天,便是把那一天再重新過一遍,再次回到那片海灘,再次經曆那個時刻。
直到今天,我也無法向任何一個人形容她的長相。那是一種很朦朧的感覺,象是在做夢一般。我隻知道,我的心跳,不受我控製地在我的胸腔裏撞擊著。
她微紅著臉,羞澀地向我伸出了她的左手。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身旁的年輕人再次拍起手,起起哄來,我才如夢初醒,發覺我讓她等了太久,有一點超出了禮貌的限度。
我忍著劇烈的心跳,匆匆將手裏的那束花遞了出去,用英語說了一聲,
“Happy Birthday”
她輕盈地靠近我,雙手鄭重地接過我遞給她的花。她的眼神,羞澀中略有一絲嗔怪,瞥了我一眼。那裏似乎充滿了一種熱烈的情感。哄地一聲,我好象一下子被點燃了一般,一種奇特的感覺在我的心裏蔓延了開來,籠罩住了我。
“你叫什麽名字?”我急切地用英語問她。
她微微訝愣地看著我,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換了西語,磕磕碰碰地又問了一遍我的問題。
她輕聲回答,她的名字叫伊莎。
伊莎,我在心裏默念了幾遍。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她低聲學著我的發音,說了兩遍。她的聲音說起我的名字,說不出的動聽。
周圍的年輕人向四周散去,我走到她的身邊。
“你從哪裏來?”她減緩了語速,用很少的西語單詞緩慢問我。
“我是中國人,我從美國來”,我說起我所在的那家船運公司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西班牙文在那一刻,變得那麽的破敗。我幾乎組織不了完整的句子,隻能勉強地說出一些關鍵詞。我重複著那些關鍵詞。
她跟著我,重複了一遍中國,美國,和船運公司的名字。那幾個詞從她的嘴裏吐出來,有一種醉人的輕柔。我想,她明白了我。她又一次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我的心裏一陣激動。
我看著她的雙眼,晶瑩閃爍的雙眼,象是有無數的星星落在裏麵。
我也不明白,那些年輕人怎麽會那麽地友好。人們似乎有意給我們單獨說話的機會,他們走開去,開始打一場沙灘排球。於是,我和伊莎坐在沙灘上,相隔半尺,一起看著那些人打球,一邊輕聲地交談。她紫色的裙子,攤在沙灘上,遮住她的腿腳,她用一種優美的姿態坐在海灘上,懷抱著那一大叢盛放的香雪蘭。淡黃的花瓣,趁著她年輕嬌嫩的麵容,讓我想起了海的女兒。
那一天,我找出了很多話來和她說。搜腸刮肚,用著我能想到的所有西文單詞。
“你去過中國嗎?”
“沒有。”
於是我告訴她,我從哪裏來,我又是為了什麽要浪跡天涯,漂泊在這異國他鄉。我在江南的一個小城出生,長大。從小我一直是一個頑劣的孩子,讓我的父母操盡了心。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他們在我的身上寄托了太多太過沉重的希望。這份沉甸甸的希望,促使我最終逃離了他們。大學時代,我愛上了攝影。我決定在有生之年,到我所能到達的最遠的天邊去。
伊莎很認真地凝神聽著,偶爾回應幾句,
“是這樣的啊。”
她的回應,讓我更有了一種傾訴的欲望。
我也逐漸問起她的生活。
她告訴我,她就在哈瓦那長大,在山下的那片房子裏。她指著遠處山幕下的一群紅房子。她告訴我,她今年剛剛念完高中。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古巴,隻在世界地圖上看到過中國。她說,她很希望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她渴望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一片天空,是否也有藍天和大海。
她很認真地說,她很羨慕我,到過那麽多不同的地方。
她的目光裏,飽含著一種深沉的情感。
我的心裏有太多太多的話,它們似乎帶著自己的意誌,如泉水般,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我更加熱烈地敘說著我的生活。有一刻,我甚至有一種衝動,我想告訴她,我從前失敗的愛情。我一直在尋找,尋找著我的命運和歸宿。我不知道,我最終會停留在哪裏。然而,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那種彷徨的感受。我看著伊莎的眼睛,沉溺在其中,慢慢地停住了嘴。
風中傳來她輕柔的聲音。
“今天我滿十八歲了。十八歲的這一天,上帝會送來最好的禮物。”
她的眼睛向著藍天看了一眼,然後,她做了一個十字架的動作,將雙手交握起來,捧在胸前。
我莫名地震動。她彷佛聽懂了我無言的心聲,朝我溫柔地笑著。
她指著遠處奔跑著的卡洛斯對我說,
“我的弟弟,他十六歲。”
我回頭去看卡洛斯,他接住一個飛來的排球,朝我咧開雪白的牙齒。
過了好一會兒,我身邊的人兒輕輕地加了一句,
“是我讓卡洛斯去請你來。”
這句話,清晰地傳進我的耳中,一點也沒有障礙地被我聽懂了。
我的心跳劇烈起來,我熱烈地看著伊莎。她的臉紅了起來,她垂著頭,抱著懷裏那一大束香雪蘭,不再說話了。我突然好後悔,那一天我忘記帶上我的相機出門。
伊莎的生日聚會,雖然人很多,很熱鬧,但是好像沒有什麽食物和飲料。古巴實行的還是計劃供給製。當地人憑票據購買食物,而外國人要去不同的商店購買物品。我忽然想起來,海灘邊不遠的地方有這樣一家店。我很希望為伊莎做些什麽。
我匆匆站起來,朝著坐在地上的她說,
“你等著我。等著我。”
我用英語和西班牙語各說了一遍。
她有些疑惑地跟著我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
她抱著那束香雪蘭,靜靜地站在那裏,彷佛是墜落凡間的天使。我無法形容那樣的景象給我的感受。我的心裏,湧起一種劇烈的感動。到底是為了什麽原因,美看在我的眼裏,可以引發這樣強烈的情感?我實在是不明白。
我倒退著跑了幾步,然後轉身向前,然後又邊跑邊回頭看。伊莎舉起手,似乎想張口喊我,她向前追了我幾步,愣愣地站在那裏,停住了腳。如果我當時知道她誤解了我,以為我就此向她告別了,以為我作為一個外國人,很新奇地參加了她的生日聚會,與她友好地交談了幾句,因為其他事情的牽絆,就這樣重新退回到我固有的世界去,那麽,我一定不會那樣做的。天知道,我隻是突然很衝動地想要做點什麽,讓她的生日聚會更熱鬧一些,讓她能更開心一些。可惜我當時不知道,我就那樣跑開了,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那裏。
當我拎著兩大袋飲料和食物,重新小跑著回到沙灘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我向人群跑去,搜索著伊莎的身影。人們停下來,看著我。我朝他們微笑,揮手。終於,我認出了卡洛斯,朝他揮揮手。他受到鼓勵,向我跑過來。
他伸手接過我手上沉重的一袋東西,疑惑地問我,
“丹,你沒有走?”
“當然沒有。”我有些奇怪地回答他,“我告訴了你姐姐,讓她等著我回來。”
卡洛斯高興地在我的肩頭錘了一下。他朝我努努嘴。
我這才看見,海灘邊,那個默默獨立的背影。
“伊莎剛才很傷心,她以為你離開了。”
我的心中猛然震動。一種憐惜的情緒,讓我的鼻子有些發酸。我慢慢地朝那個身影走去。她微微轉過身來,我們的眼光重新相遇在一起。她的雙眼浮動著一層淚意,又好象一瞬間被什麽東西點亮。她踉踉蹌蹌地朝我跑了兩步,止住了身子。
她仍然懷抱著那束芳香四溢的香雪蘭,裙擺浮動在沙灘上。
我手中的袋子垂落在沙灘上。我將雙手插進了褲袋裏,靜靜地站著。我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可以製止我自己,上前將她擁在懷裏的衝動。
她竟然以為我已經離開了!
伊莎的臉上,綻放出一朵絕美的笑容。卡洛斯和其他的年輕人愉快地歡呼著,他們傳遞和分享著我買來的汽水和零食。袋子傳到我的手中,我挑了一袋薯片和一瓶可樂,慢慢走向伊莎,遞給她。她重新在沙灘上就地坐下來,將香雪蘭擺放在她的裙上,朝我伸出了一隻手。我在她身邊跪下,將薯片撕開,遞給她。
“Gracias”,她輕柔地說,聲音如海浪一般。
她將一片薯片放進嘴裏,一邊吃,一邊用手捂住嘴,象個孩子一般地笑著,可愛極了。
我看著伊莎,想到她以為我就那樣突兀地離開了而傷心難過,心裏混雜著一種複雜的感受。
我開始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一些。
夕陽映紅了天邊的雲彩,給海麵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我和伊莎並肩坐在海灘上,麵朝著寬闊無垠而波瀾起伏的海麵,任憑加勒比海潮濕的海風迎麵向我們拂來,無休無止。我看著她嬌柔的麵容,心中無限感概。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詩句----“我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我多麽希望,我也有那樣的奢侈,雖然我知道,那是無法擁有的奢望。我的心裏,湧過這樣的句子。天上原本有無數的星星,少了幾顆,是因為落在了她的眼睛裏。心裏原本有無數的話,沒有說出來,是因為閃爍在她的目光裏。
“你有一雙憂鬱的眼睛,好象時時在歌唱。”
風中傳來伊莎輕柔的聲音,再一次,她竟然和我又說著同樣的話,我的心中,充滿了驚訝和神奇的感覺。那時的我怎會知道,後來我再次走遍天涯海角,再也沒有遇到一個人對我說,我的眼睛會唱歌。
海浪聲傳來,輕柔的,一陣一陣,有孤獨的海鷗鳴叫,一下一下,間隔其間,帶著一點淒清。
我們坐在海灘上,看著夕陽一點一點的墜到海裏去。終於,它消失了所有的光輝。
“還早,還有好一會兒才會天黑吧”,我喃喃地說。
一陣腳步聲,跑到我們身邊站住,欲言又止。我回頭看,是卡洛斯。年輕的孩子抓抓頭,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大意是,我們要回家了。
我回頭看到,那群年輕人已經收拾好了沙灘排球,將垃圾收進袋子裏,整裝待發。伊莎站起身來。我隻好隨著她,也站了起來。
我看著伊莎,她也靜靜地看著我。千言萬語,彷佛從她的目光裏流淌了出來,我籠罩在她的目光裏,我看懂了那裏的憂傷。一種極為不舍的情緒湧上心頭,我想起了現實生活中那種叫做無奈的東西。在那個時代,我們沒有網絡,沒有手機,我第二天就要離開當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夠再回去,又要到哪裏再去找她。
我該怎麽辦?就這樣讓她走麽?
她微笑著說,
“分離並沒有什麽可怕的,我剛剛經曆過一次。”
我微微一痛。我知道,她是指剛剛誤以為我沒有告別就離開的事。是啊,我才笑話過她誤會我的舉動,但轉眼之間,我們不還是就要這樣匆匆地分別?剛才的歡喜,難道不會讓這刻的分離更加難以忍受?難道不是當時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掉,退回到自己的世界裏去,對彼此更加地仁慈?
迎著夕陽,伊莎輕柔地念起了一首離別的詩。以我有限的理解力,我聽懂了那些句子裏,有分離,有相聚,有大海,飛鳥和魚。她說起了離別,又說起了重逢,在她那晶瑩的目光裏,似乎又有一層淚光在閃爍。
我靜靜地看著她。我用我所有的心力,通過我的目光,告訴她我的難舍。
我想她一定看懂了。因為在她的目光裏,那微微的淚意,那淚意中的笑,是那麽的美,那麽的驚心動魄。那裏有一種理解和寬容的光輝。在我後來的人生歲月裏,在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裏,伊莎念的那首詩,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所有的相逢都是為了離別
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再會
大海為了遠帆
遠帆為了飛鳥
飛鳥為了魚
魚為了天邊的晚霞
霞為了日出
日出為了點亮清晨的朝露
而朝露是為了
再見那一日
能化作她雙眸裏的霧”
“我說完了,又到你了。”
“那後來呢?”
“後來,我又去過古巴,很多次徘徊在哈瓦那的街頭,徘徊在濱海大道。我向很多人打聽過名叫伊莎的女孩,甚至也去見過幾個,但是,我再也沒能找到她。我想,命運以一種戲弄的方式,讓我曾經短暫地與她相遇,但最終還是那麽輕易地錯過。我找尋了那麽久的東西,或許還要一直這麽找下去。”
“哎,我是讓你說你理想的一天,沒讓你編這種亂七八糟無聊的故事啊。說實在的,我真不願意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嚴正申明,禁止下麵被采訪的人再說起類似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