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回到辦公室,馬上查了廣東興瑞投資管理公司的所有資料,信息很有限。兩個月前新注冊的公司。大股東持股99%,也是法人代表,這個人查不到公開信息。另外還有一個持股1%的個人股東。
她直接打了高毓民的直線電話,他不在辦公室。她就給他發了一個微信:“今天見過劉總,一會兒過來跟您匯報一下?”
過了一陣,收到回信:“下午有事,六點鍾應該能回行裏。”
她六點鍾準時來到高毓民辦公室,他卻說去吃飯,邊吃邊說,就帶著她來到樓裏的一家日料餐廳,服務員帶他們進了一個小房間。這是一個榻榻米式的房間,不過桌子下麵是下沉的,不必真的盤腿而坐。除非是和很相熟的朋友,一般情況淩雲是不會定這種房間的。因為要在門口脫了鞋走進來,就顯得有點關係私密,而且坐在榻榻米上,人太容易放鬆。
兩人坐定,淩雲就開門見山地說了興瑞公司的情況和要求,說了自己的疑問:“興瑞有可能是專門為操作這筆生意成立的,會不會有問題?”
正好服務員來上菜,高毓民說:“來點清酒吧。”
女服務員就說:“那就上高行長平常喝的?”
高毓民看向淩雲,淩雲說:“我都可以。”他就對服務員說:“換白鶴吧,大吟釀,適合女士喝。”
淩雲聞言看向高毓民,她還是第一次在非工作飯桌上和他喝酒,沒想到他還這麽體貼。各種小菜已經擺了一桌子,形狀各異的精美碗碟,和裏麵的鮮豔欲滴的各式菜肴,在暖黃的燈光下,似乎更適合欣賞而不是吃掉它。是的,今天本來也不是來吃飯的。
高毓民慢條斯理的開口了:“銀行是不是更應該關心資金安全,不要去做些無謂的推測。”
淩雲說:“萬一生意不合法,我們不是就趟到渾水裏去了。”
高毓民自顧自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一邊說:“我們是銀行,隻管貸款手續合法,又不是中紀委,要你去查案。”
淩雲就又說:“就算不管那些閑事,要貸15億,怎麽合法合規的貸出去呢?”
高毓民笑了一下,說:“你平常的好腦袋呢?”
淩雲坐直身體,望向高毓民:“這麽說,它的情況你全都了解?”
高毓民擺擺手:“也不是全部了解。你說的這些我知道。”
“那你覺得可以做?”淩雲直接問。
高毓民說: “保證資金安全,程序合規,就可以做。”
淩雲的腦袋馬上陷入常規運轉:“興瑞本身作為貸款主體,是肯定做不了的。除非,它能找到強擔保。”
“那就讓它去找。”
淩雲已經在替它找了:“永昌地產最好了,就是在我們這沒有授信額度,要報總行批,能批下來也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高毓民似在問她又似在自說自話:“低風險業務是不是就不用報總行?”
淩雲說:“是的,可是那基本上要金融機構擔保呢。”
高毓民說:“那就讓他找金融機構擔保。他們既然找BC資產管理公司買的,跟他們肯定熟,讓它擔保應該也不是不可能。”
淩雲突然想到,分行對低風險業務的審批權限正好是15億。她又想起上次他說的,這個人很重要,一定要想法幫他。她端起酒杯一口喝掉。酒帶著一股清涼下去,卻從頭到胃灼燒著她。原來什麽都設計好了,隻需要她來操作了。
淩雲夾了一塊青花魚,慢慢地吃著,高毓民也不說話,幫她又倒上酒。淩雲再次端起酒杯喝幹。喝到第四杯時,高毓民按住她的手說:“慢點。”
幾杯酒下去,淩雲又成了那個勇猛魯莽的女孩,她趴在桌上,一隻手撐在桌麵上托著自己的頭,望向高毓民:“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一定要做?”
淩雲微仰著臉,就這麽固執地盯著他,那樣子就像一個得不到玩具就馬上要撒嬌哭鬧的孩子。高毓民突然不想說已經準備好的話,就想和她好好喝一場,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他也這麽做了,喝下一杯清涼的清酒,說:“為什麽?總有一些事是你必須做的,願不願都好。”
淩雲對這個事實並不吃驚,可對他的直接很吃驚。她放下胳膊撐在桌麵上,身子傾向他,急切地勸解道:“未必的,總有選擇的。”
高毓民輕笑道:“也許有,可這個不做,就沒機會選擇了。這件事本身也很好啊,既成人之美了,我們還做了一筆大業務,又沒有風險。”
淩雲說:“你怎麽知道沒有風險?”
高毓民說:“無非是做一筆業務,合法合規。淩雲,提醒你一下,我知道你不會,但是千萬要小心,不能有任何個人經濟利益,他們送你一點小東西都不要碰,也不要和他們有工作之外的交往。這條紅線守住了,我們就沒問題。”
淩雲擔憂地說:“我也想不到會有什麽問題,就是覺得有隱患。這可是一筆20億的大生意啊,你就能保證今後沒人翻出來?什麽人這麽牛?”
高毓民眼神透過淩雲,落到遠處,不知是跟她說還是跟自己說:“人家可是清清白白地買的不良資產,作價也是集團公司認可的。你憑什麽說有問題?淩雲,有一個世界是存在我們的世界之外的,你無法想象。”他收回目光:“再說,有問題也是他們的問題。銀行隻管按規程做業務,不負責調查他是不是犯了法。”
她想起李默的話,“別跟高毓民那些人在一起,白白玷汙了自己”,他明白一定會有這些交易嗎?她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也明白這樣的交易可能天天在發生,可是那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淩雲直接問:“做了這件事,是不是就解決了你現在的問題?”
高毓民點了點頭。
淩雲說:“你這麽自信,肯定能置身事外?”
高毓民知道要給她一點信心,就堅定地點了點頭。“隻要記住別跟他們有業務之外的任何瓜葛。”
淩雲也知道,有這道防火牆,就算那邊紙包不住火出事了,也燒不到他們這邊來。畢竟,銀行沒有分辨出它是不是拿著錢去幹違法生意,這個也就是業務水平問題,沒有利益關係就沒有受賄和共犯的證據,法律總不能根據推測來定罪。但是誰知道有沒有其他隱患呢?
見淩雲不置可否的樣子,他又歎一口氣,“好吧,我們做信貸的都知道凡事都可能有你看不到的風險,但如果不做,風險更大。 考量風險收益比,不就是我們天天在做的事嗎?“
淩雲不甘心地爭辯:“什麽風險,最多就是換個地方呀……”
“換個地方?不同的地方可是差別巨大呢,能一樣嗎?比如你現在是支行長,和分行長位置,一樣嗎?”
淩雲固執地說:“各憑本事咯。”
高毓民輕輕一笑:“憑本事?有本事的人多了,憑什麽是你?你覺得我不夠能力坐在這個位置嗎?可是有人隻要一句話,就能拿掉你。”
淩雲無可辯駁,隻能虛弱地說:“是金子總會發光嘛,慢慢來呀,為了這個,去助紂為虐,有必要嗎?”
高毓民笑道:“現在還有人用這個詞?”
淩雲說:“難道不是嗎,別告訴我你相信他們是華爾街精英點石成金,硬是在一個月內把一個爛項目變成了好項目。”
高毓民說:“是不是有什麽要緊,錢最後進了BC集團的賬上還是哪個人的口袋,跟你有什麽關係嗎?對普通老百姓來說,沒有任何區別。再說,你不做這件事,總會有其他人來做。多的是人上趕著出主意呢。”
淩雲不出聲,高毓民接著說:“想弘揚正義嗎? 做個俠客是沒用的,宋江最終不也得歸順朝廷,在其位才有條件謀其政啊。 升鬥小民,做什麽都不改變結果。”
高毓民伸出手把她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後,溫和地說:“淩雲,我知道你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可是,你還不明白嗎,隻有站在高位的人,才有資格說出自己的想法,才有可能實現自己的想法。 做大事者不拘小節。”
淩雲突然說:“穀歌的準則是Don’t be evil,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它要把這句話作為標簽呢?”高毓民又是沉靜地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因為它知道自己太強大,完全可以be evil,而世人拿它沒有辦法。它隻有提醒自己自我約束。”
高毓民了然,卻不準備讚同:“你沒注意到嗎,今年穀歌重組新的母公司Alphabet時,已經把這個口號改了。”他頓了一下,和淩雲對視了一會兒,接著說:“改成了Do the right thing。為什麽呢?因為Don’t be evil 太被動,你不做evil,那也不能阻止別人做evil。隻有你Do the right thing , 才能讓自己足夠強大,強大到你可以阻止別人be evil。”
淩雲腹誹道,這算什麽理由。而且,你做的是right thing嗎? 但她又覺得讓自己足夠強大是個無可辯駁的好方法。
在中國銀行掌握著全社會絕大部分資源,可是它們把這些資源投到哪裏去,卻是頂尖上那幾個人決定的,然後他們通過從上到下的管理體係,用各種KPI,讓全中國上百萬銀行從業人員,把錢給到房地產商、政府、國有企業……象淩雲這樣的基層幹部,甚至象高毓民這樣的省行行長,能決定把錢給到這個國企還是那個國企,卻無法改變全社會的資金流向。可想而知,高毓民這樣的人是多想站在頂尖位置去指點江山。
淩雲慢慢地喝著酒,高毓民見她半天不做聲,隻道是自己已經說服了她。就說:“別光喝酒,不見你吃呢。”他把烤魚碟子移到自己麵前,細心地剔掉魚骨,然後放到淩雲麵前。
他很少這麽隨和的,淩雲看了看他,突然開了個惡趣味的玩笑:“突然對我這麽好?古人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高毓民也笑了:“是突然嗎?我不是一直對你很好嗎?”
三盞燈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聚光在餐桌的上方,四周卻籠罩在暗影中。高毓民的臉在燈光之外顯得既真切又模糊。
清酒的度數雖然不高,可是喝著喝著也有些上頭。淩雲說:“是很好。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說的就是我。”說著端起酒杯要和他喝一個。
高毓民心裏一動,喝幹了酒杯裏的酒,動情地說:“我站穩了,你們這幫跟著我的人才都有好出路。淩雲,我會把你安排好的。我知道你是個有能力有目標的人,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個機會。我也一樣。”
淩雲無以應答,她的心願,她為之努力的東西,似乎又近了一步,可是並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她端起酒杯發現是空的,就要高毓民倒酒,他說沒有了,要不咱們再來一瓶?
淩雲說:“當然要。”她朦朧著眼看著他說:“我好歹是受五講四美三熱愛教育長大的孩子,也就是你,我才同流合汙的,換個別人,給金山銀山我也不看。”
高毓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他知道自己沒選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