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毓民打完電話,抬頭看見她站在窗前沉思地望著外麵。華燈初上,今天滿天的火燒雲,給她的側影鑲上一道柔和的金邊。他走到她身後,已經能聞到她身上特有的若有若無的柑橘香的清爽味道。
聲音猛然在耳邊響起:“看什麽呢?”
淩雲轉頭來就看到高毓民近在眼前的臉,微微嚇了一跳,本能的要避開,又覺得太突兀,就趕緊扭過頭,依然站在原地看著外麵,挺直了背說:“就隨便看看。你每天都在那兒遊泳嗎?”她沒想到自己脫口就把心底的話說出來了,馬上覺得說這個很不合適。
高毓民看她微微發窘的樣子,突然心情很好的想逗她一下,笑著說:“嗯,想看嗎?明天早上可以和我一起去,我可是專業水平。”
淩雲再也撐不住,抽開身走向沙發,明知道他是開玩笑,卻笨嘴笨舌地不知怎麽開回去。隻能避開他的眼光,暗自著急怎麽進入主題。今天高毓民肯定是找她敲定放款的細節的,按他平常的作風,還不至於要把她留下。
高毓民輕笑了一下,問:“吃過了吧?”淩雲嗯了一聲,他就走向客廳邊上的開放式廚房,打開冰箱問她喝什麽,淩雲說水吧。
高毓民給她一支礦泉水,自己卻拿了一罐啤酒,嘭的一聲拉開,泡沫湧出,他趕緊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淩雲看著笑了。高毓民轉過頭來問她笑什麽。
淩雲抓抓頭發,老實說:“沒想到你會喝啤酒啊。”
高毓民哼道:“我就老得隻會裝模作樣拿著高腳杯喝紅酒?誰還沒年輕過似的。”
淩雲順嘴就問出來:“你年輕時是怎樣的?”她突然很想了解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是不是和風險投資人要了解他的投資對象一樣呢?
高毓民走過來也坐在沙發上,偏著頭想了一會兒,說:“和大家一樣,傻傻的,天天喝著啤酒臥談論道,先天下之憂而憂,準備改造世界唄。”
淩雲開玩笑地說:“我們那時沒有啊,大叔你什麽年代的?”
高毓民說:“代溝,我們完全是兩代人。”
淩雲又不同意了:“其實你也沒那麽老,好歹也是70後,咱們算一代人。”
高毓民卻看著她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是的,89之前和之後的大學生,就是兩代人。”淩雲知道他指的是89年那次震驚中外的學潮。“我們那時候啊,談女朋友是靠彈吉他寫詩,你呢,男朋友有這麽高層次不?”
淩雲抬杠說:“我們那時是唱卡拉OK,我男朋友是校園十大歌手。”
高毓民接著說:“我就說不同吧。我們那時讀的是黑格爾薩特,念的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注:詩人顧城的詩),深更半夜喝著啤酒談的是《不完美的世界》(注:前南斯拉夫人德拉熱斯所著的) 。你們呢?”
淩雲很有興致地說:“哇,這麽高大上啊。我們嘛,讀的是《注冊會計師考試指南》,談的是怎麽找個好工作……哎,你是哪一屆的?”
高毓民看了她一眼,這人居然連自己的老板的履曆都搞不清楚,沒八卦過的嗎。他隻好自己回答:“1987年入校的。大二時全校同學跑到天安門廣場上,憤怒地喊著民主萬歲自由無罪……”
對於那場運動,淩雲當然有聽過,隻是知道得不詳,連忙問:“你都幹了什麽?”
高毓民說:“還能幹什麽,跟著喊口號唄。憤青嘛,誰沒當過,把個廣場還有長安街擠得水泄不通,吃喝拉撒都在那,亂成一鍋粥。後來想想真要搞成這種民主那也是要人命。”
高毓民又仰頭喝了一口啤酒,窗外的火燒雲漸漸暗淡下去,屋內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打上一道暗影,他嘴角掛著一絲嘲笑,繼續說:“後來,我們班有一半人陸續出國了,再也沒人談這些了,象你們,埋頭考證賺錢,是吧?可是我們也沒有完蛋,股份製搞起來了,交易所上市了幾千隻股票,銀行也改製了,現在成了巨無霸宇宙行,我們留下的同學都在這些行業從無到有地打滾了幾十年。現在GDP世界第二了,廣場舞世界第一。 出國的同學回來都懵了,都不相信是真的好。沒錯,是有很多問題,可是這個世界就沒有完美的社會,你參與其中,才能改善它。象那些出國的,在外麵高談民主自由,有什麽用?經濟的民主是社會的民主的基礎,我們做銀行的,推動的就是金融的民主,經濟的民主。對不對?”
他停下來望著淩雲,沒想到今天講到這個話題,不過正好。見她若有所思,覺得時機成熟了,就說:“ 隻不過路還不夠好,有時候必定會碰到一個坑,如果你怕髒了鞋或者翻了車,就隻能停下來,你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遠方了。”他靠到沙發背上,抬頭看向外麵暗淡下去的天空,象自言自語又象對淩雲說:“太陽明天還會升起,但與你無關。”
淩雲這才從聽故事的狀態下醒悟過來,原來在這等著她呢。她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不知怎麽反應。這個小泥坑,她已經在它麵前猶豫了幾個星期了。她也知道,她不走下去,肯定有人接棒走下去,自己的堅持唯一的結果,就是高毓民放棄她。這次機會錯失,在BC就基本無望了,換個地方幹,一切都要從頭開始,要再上台階談何容易,而且又怎麽保證不再碰到泥坑呢?
高毓民看著她陰晴不定的臉,不再說話。她心中有個小宇宙,這讓她注定很難放棄到手的機會,自己選她就沒想過她會拒絕。不過看她這麽糾結,他這一刻也心疼了,女人嘛,最幸福的狀態是天真到老,可惜,你要追求事業,就要放棄天真。
淩雲看向他,他還穿著上班時的襯衫,隻是解開了兩顆紐扣,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一縷頭發垂在額頭上,沒有了高冷,此時正溫和地看著她。這就是自己今後要跟隨的人嗎?自己可以信任他嗎?
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高毓民鬆了一口氣,抬起左手放在她身後的沙發背上,側過身問道:“還有什麽問題,盡管問。”
淩雲小聲說:“如果,以後那邊出事了,這筆貸款肯定要查的,這操作不規範,會不會有事?”
高毓民說:“不算吧,有點瑕疵而已,再說錢都還回來了,不會有人追究的,有我在。”
淩雲抬頭望著他急切地說:“你可千萬要小心,要幹幹淨淨的,以後即使他們出事,也殃及不到你……”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防火牆。
高毓民輕笑道:“擔心我了?放心吧,我心中有數。”
淩雲望著他的笑容,還真的安下心來。自己從業十幾年,愛崗敬業,遵紀守法,為業務安全合規盡心盡力,多次獲全行“優秀管理幹部”稱號。現在做的事,是逼不得已的自救,準確的說是為高毓民的自救,當然也會給自己帶來升職,不過自己的升職是實至名歸而已,不是什麽交易。為高毓民也是應該的,想自己的老公還有李默,都從來沒有關心過自己工作上的甘苦,巴不得自己打退堂鼓回去爐邊灶台,隻有高毓民,欣賞自己給自己機會。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自己投桃報李,為人之道。她於是自認為沒有錯,不接受任何譴責。
這麽一想,她的臉色就柔和了很多,看高毓民的眼光都不一樣了,可不是嗎,這個人就是今後的事業伴侶啊,說起來,自己和他的交道一點不比和老公少呢。
高毓民是什麽人,當然捕捉到了她的態度變化,左手就順勢下來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一帶,就把她攏到了自己懷裏。淩雲隻是低了頭,不好掙脫也不好踏踏實實地靠上來。
還好高毓民很快就講到下周怎麽操作貸款的事。兩人仔細討論了一下要注意的細節,感覺萬無一失了。
外麵已經徹底暗下去,淩雲站起來伸伸懶腰說:“好累啊,回去了。”
高毓民坐著沒動,隻是抬頭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