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來烏幹達多年,平時主要生活在首都坎帕拉。因為公司生意的緣故其間我也陸陸續續地考察過烏幹達的每一座小城市,這些小城的民眾比首都的人還要質樸善良,我從未遇到過任何危險。有一次我們驅車來到了烏幹達西部的艾伯特湖,在湖邊的椰樹蔭下吃當地人烤的鮮鱸魚,喝冰鎮啤酒,吹著湖麵上吹來的微風,很是愜意,下午的陽光很熱烈,湖麵上波光粼粼耀人眼目,我知道湖的另一端就是剛果金,一個我從未踏足過的國度。
也是奇怪,我從沒有興起過到剛果一遊的任何念頭或衝動,有些去過的中國朋友回來大講那邊的奇聞異事或風險經曆,我一點也不羨慕,我知道那是一個什麽樣的所在。雖然沒去過剛果金,但我接觸過很多剛果金的生意人。剛果金東部城市的生意人(例如戈馬、布卡武)經常要坐長達十幾小時的長途汽車到烏幹達的首都坎帕拉批發貨物商品。這些人有時天微亮就到了,大部分商店還未開門,他們就坐在商店屋簷下的台階上,在街邊小食攤上點上一張油餅,一杯放有蔗糖、薑絲和薄荷葉的熱騰騰的紅茶,邊吃邊等老板開門營業。
我們商店開門時他們已經等候多時,一進商店就迫不及待去裏麵看樣品,接著來到櫃台,麵對著我,男人解褲子,女人摸胸罩,他們喜眉笑眼,毫不在意。第一次見這場麵,著實嚇了我一跳。原來他們怕路上有劫匪,於是男的在內褲上縫一個大兜裝錢,女的把錢直接塞進胸罩,一路提心吊膽地來到批發市場。從內褲裏、胸罩裏掏出來的一遝遝的美元都散發著他們濃鬱的體味。他們每人身上都有幾萬美元,穿得卻很寒酸,也許這是在遮人耳目,寒酸的衣服能夠讓他們人身和錢財更加安全。
可能有人會有疑問,為什麽他們不去他們的首都金沙薩去批發貨物呢?那得從剛果金的國土和交通談起,國土麵積是235萬平方公裏,約是我國國土麵積的四分之一,去金沙薩也就是說要從剛果金的最東部到最西部,這裏可沒有什麽高鐵或高速公路,整個國家的瀝青石油公路隻占國家級公路的1.8%,剩下的全是黃土路,大雨一來,路上就有了千溝萬壑甚至是將貨車淹沒的大水坑,能將運輸的車隊堵上兩星期,貨車上的農產品很可能變質腐爛一錢不值了,那虧損一般人都承受不起。這還沒有提起路上的那些地方武裝分子和劫匪,遇到他們失去的不僅僅是貨物,更可能是生命。所以來烏幹達購物風險係數會降低很多,更劃算。
剛果金礦產豐富,除了人工合成的,什麽礦產都能在這裏找到,實屬一個坐在礦山上的國家,有“中非寶石”,“世界能源寶庫”的美譽;水資源充足,有世界上第二大熱帶雨林;農牧業也發達,盛產咖啡、可可、棉花與香蕉。然而坐擁令世界眼紅的豐富資源,本可以躺著賣礦的剛果金,為何成為了世界上最腐敗最貧困最動亂的國家之一了呢?
這要從他們的曆史說起。
剛果河下遊本來是剛果王國的核心區域,卻因為法國和比利時爭奪殖民地被沿河分成了兩個部分,即今天的剛果布和剛果金。由於剛果河下遊既有險灘又有瀑布,無法通航萬噸以上的輪船,分治後,剛果金事實上失去了通航能力,大量的物資必須經剛果布的黑角港等地分駁中轉。兩國除了交通密切聯係,連首都也隔河相望,兩國在地理上的統一性顯而易見,然而分裂的現實已無法改變。
在剛果的西部是同一個族群被分成兩個國家,在東部則是很多族群被強行並入同一個國家,像生活在非洲大裂穀附近的胡圖族、圖西族、隆達族等跨境民族,在曆史上並未被剛果王國統治過,但是被殖民者強行並入剛果金。這些民族對剛果金的認同本來就極其稀薄,偏偏東部與南部又是主要礦區,在民族仇恨和利益驅動下,這裏就成了非洲內陸的地緣火藥桶,並在接連不斷的動亂與戰爭中,將這個國家拖入深淵。
在1960年獨立時,第一任總統也是剛果國父盧蒙巴,他是非洲曆史上著名的民族獨立英雄。他親蘇聯,力圖把西方殖民者全部趕出去,他的政策太過激烈,被後來以戴豹紋帽聞名的蒙博托推翻,蒙博托在剛果乃至近代非洲,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多年以來他與烏幹達總統阿明、中非總統博卡薩被並列為非洲三大暴君。他受到西方和美國的支持,在他任總統的前些年多少還有些政績,後來就大力宣傳民粹主義,大搞腐敗,甚至讓手下貪汙的聰明一點。因為他反蘇,美國也拿他沒辦法。他把國名改為:紮伊爾,他還讓每個人都起一個剛果式的名字,他本人改後的名字是:蒙博托·賽賽·賽科·庫庫·恩本杜·瓦紮·邦加,意思是從未輸過的公雞。
這隻公雞雄赳赳地統治了剛果金三十多年,他像一把烈火,燒幹了剛果金65%的GDP,燒毀了中央對地方的控製力,燒空了剛果金本來就一窮二白的國力,表麵上優勢在我,實際上一捅就破。當鄰國盧旺達大屠殺的餘波外溢到剛果金,該國東部軍閥卡比拉,借助盧旺達的支持,帶兵打回母國剛果金,並奪取政權,恢複國名“剛果民主共和國”,自任為總統。蒙博托的政府軍毫無鬥誌,被打得七零八落,眼看死亡在即,於1997年5月15日蒙博托匆匆忙忙戴著他的豹紋帽乘飛機離開金沙薩,逃離了這個他統治了三十幾年的國家,流亡摩洛哥。這就是所謂的第一次剛果戰爭,持續時間不長,傷亡也不大。
卡比拉就任後,剛果金舉國上下對他有很大的期待。他還沒來得及收拾舊山河,就又遇到了新難題。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幫你打敗了豹紋總統,你得給我一點好處,於是蘊藏礦產豐富的東部和南部很快被鄰國軍閥侵占。卡拉比不想成為鄰國的傀儡,他果斷調轉槍口與鄰國開戰,再次打成一鍋粥,軍閥混戰的劇本就這樣在剛果金上演。這些軍閥手裏的軍隊,往往軍紀不佳,組織渙散,他們從上到下恐怕隻有武器是真正現代化的,再加上亂世中無數的地方武裝、匪幫、分裂勢力在部族與部族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充滿了駭人聽聞的暴行,甚至蓄意的種族清洗。進退維穀的統治者,叛服不定的地方軍閥,搶錢搶糧搶女人的兵痞,使這場奪權之戰演變為曠日持久的兵禍,先後有九個國家卷入戰爭,導致540萬人死亡,200萬人流離失所。
這場於1998年8月開始的第二次剛果戰爭,實際上是一場走向失控的“非洲世界大戰”,戰爭結束後剛果金貌似迎來了傷口愈合的時機,但事實上戰爭既沒有改變民族格局,也沒有打出國族認同,東部礦區依舊盤踞著各色武裝勢力,當礦產資源化為資金,地方軍閥就有更強的實力和中央叫板。
在第二次剛果戰爭期間,總統卡比拉遇刺被殺,那時他的兒子小卡比拉正在X國國防大學深造,在戰爭中被召回剛果金,擔任新總統。小卡比拉在2003年終於與各方達成停火協議。小卡比拉開始治國理政,他走的仍是蒙博托的老路,剛果金仍是一如既往地貧窮、腐敗、落後。2019年小卡比拉在大選中敗落,在激烈鬥爭後下台,新上台的是齊塞克迪,已經就任了一屆,於2024年連任新一屆總統。其政績乏善可陳,仍是戰亂不斷,仍是到處饑餓,仍是腐敗遍地。
想一想在這樣複雜的環境裏,那些萬裏迢迢來挖礦的私企是處在怎樣的危險中?那些躍躍欲試的同胞們是何等的勇敢和無奈,他們總安慰自己說富貴險中求。但更可能的是命在險中丟。幾乎每年我都會看到同胞命隕剛果金的新聞,每次心裏都異常地沉重。如果萬不得已,我想他們也不會去那裏討生活的。
前段時間我發現剛果客戶很久沒來批發商品了,就讓店裏的銷售經理去聯係他們,銷售經理說那邊又打起來了。其中一個客戶還給他發了一個視頻,那視頻血腥又殘忍,其中幾秒是這樣一個場景:樹林裏一群不知道是什麽幫派的剛果金人拿著砍刀,像殺雞宰羊一樣在屠殺捆躺在地上青年男女。那哢嚓哢嚓骨裂的聲音讓我後背發冷,馬上阻止他別再繼續播放。
他們對待同胞尚且如此,一個貿然闖入的外邦人,其命運可想而知。
果不其然,在7月3日傳來噩耗,又有四名同胞遇害,同時還有幾名同胞失蹤,失蹤的同胞找回來的幾率很小很小。
剛果金,在可見的將來,仍是一片文明之光難以滲透的叢林。
當年毛主席指揮黨,黨指揮槍,槍指揮人民。比剛果金好點有限。